第13章 ☆、黑(七)
沒有撕心裂肺,只覺得心裏像漏了個洞。
就像半夜醒來胃隐隐幽幽的灼燒。
粉灰的被子松懈的裹在你的身上,像一只巨大平滑的囊,你從被子中伸出手,摸索着臺燈的開關。
燈泡從尺寸不匹配的燈罩中露出光來,黃光将被口照成了肉一樣的深紅,縮口越開越大,你的頭、半只肩膀、手臂,你一動不動的,像被娩了出來。
陰影裏支起的一只手,暗色手臂上一道道淺紅的抓痕。
它們輕輕的咬起一條條凸痕,在光的探照下長出并不均勻的陰影。
像淺埋在泥土裏的樹根,道旁,在路邊,悶熱的水泥皮下,忍氣吞聲,沉默生長。
似乎封印了一個了望雲天的靈魂,但靈魂又怎麽可能禁锢的了,它的一片葉子閃耀着自由的光。
在水泥地盤桓的隆起裏,在綠化帶碎裂的花磚裏,這個由人族制定規則的社會,它們沉默、謙抑的生長。
這是一個懼怕靈魂的時代,任何潛在自我都是失去失控的元兇,作為少數它們深谙此道。
你撫摸着皮下像樹根盤桓的隆起,紅腫裹挾着難以平息的搔癢。
它們在你的手臂上播撒開來,末端那圈刻滿符文的銀環,手铐一樣卡住你的手腕。
它像一只扼住咽喉的手,截斷皮下青綠的動脈中暗流的湧動,突動的起搏像是某種洩密:“這只手… ...”
“這只手… ...”
你又在左手将失的隐憂中醒來,它們總蹭你熟睡的時候突襲。
無非就是突然間失感,你醒來,緩緩的使它活絡。
抽搐的、麻木的,在你的軀幹末端,只要稍微察覺到一絲蓄意發力的動機。那是一種強度大于抽筋的疼痛,那些膠質的,半透明的神經,像餘燼中卷曲殘損的葉脈,是與風對抗支離破碎的痛。
最後它們像被抽空似的以一種極沒有尊嚴的姿态扭曲着。
通常你需要在右手的幫助下才能将它緩緩的擡起。
你竭盡全力也只是把它從床墊折騰到肚子上,它無生命的癱在你柔軟的肚皮,被呼吸擡動着一起一伏,就像正在接受某種出于人道主義的同類間的施救。
天将亮時這樣的感覺才彌留着退散,總要折騰足半個夜晚。
末端神經的正在一點點複蘇,溫度上升,你醒了。
陽光一照亮周遭,夜裏的事就開始顯得不夠真實。
只有那圈冰冷的銀圈兒還做為物證存在。
“我能取掉嗎。”
你已經是第六次問起。
夜已深,旁邊的那人臉還亮着,屏幕上綠豆大小的人繼續相互拿着刀槍拼殺,你沒有等到答案。
你抱住手臂,輕輕的閉上眼睛,縮回到那個子宮一樣的囊。
那也是五月。
淩晨的鐘聲響起,你應聲“嗒”的一下摁開那個棕色的小方盒。
那人拿起它,指着上面符文一樣的圖案。
“這是我們認識的時間,這是我們認識的地點,這是“我們”。”
手環從她的手上翻過去,她指着末尾兩端兩個大寫的英文字母。
“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寫為符,念為咒。
你捏着這枚高深的法器。
“怎麽像是女孩兒戴的。”
輕輕的将它扣在自己的手腕上。
“咔噠”兩邊金屬頭的對撞聲中,像是什麽嚴絲合縫的鎖住了,這感覺讓你有些隐憂。并沒有多想,一枚小小的環兒而以,還能興起多大的風浪。
你沒有去深思這關于時間、地點、人的設定。
而對于這個增生的物件。
最初你們也只是皮膚與金屬物理性質間的磨合,它粗粗大大的吊在你的手腕,除了多出些配重和不同于恒溫動物的體溫,好像也沒有致命的沖突。
但潛藏在這光滑、柔韌的物理屬性下的,蓄意的肌膚相親與脈脈相印讓你感到害怕。
你想取它下來,那圈符文卻緊箍咒一樣壓制着你。
終于,乘其不備,你拉開那個接縫的豁口。“咣”的一聲,它掉到地上。
開開合合,你望着桌面上,在開合中扭曲變形的它。
完美的整圓變成了一顆扭曲的心形。
像是一顆死去的,營養不良的心髒。
它歪扭的,苛責的環在你的手腕上,你擡起手,脈搏的位置一口鮮紅的牙印。
“我的左手。”
你暗暗的摩挲着微弱的脈搏。
抱住頭,想象着一個溫暖的囊正包裹住你,一股新鮮的血液灌輸進你的身體,那熟悉的溫暖在你的身體裏循環着。你汲取着,最終撲騰着手腳出來,身邊都換了副面孔。
然後你還記得那只手,那只柔軟,微涼的手。
現在它在你眼裏已經是足夠大的,大到能緊緊的握住你的拳頭。
你能感覺到,那是她給的包裹,那是她的體溫、她的彈性。
你可能沒有睜開眼,但有一注目光,你不會感覺不出那是誰的目光。
她擡起你的小臉将你牽到那枚暗紅色的凸起,幹癟皺縮的你被那緩緩的溫潤的流滋養着,深深的,你投入她無限的寬廣。
“我能取掉它嗎。”
你擡頭注視着那人。
“不行。”
那雙眼神,射燈一樣探視着你。
“為什麽。”
你錯愕的避開那束光。
“你自己選的。”
燈滅。
“你要把我當一本書一樣翻開。”
淩晨兩點的床上,你對着那個融進墨色裏的背影喃喃。
“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麽。”
你緩緩的抽出手,上面即将發作的,關于生長的抗争。
“我見過一棵樹,一顆被鐵絲纏繞的樹。”
你伸手撫摸着那圈金屬的凸起,你感覺到它欲複蘇的力量越來越強在這金屬圈上聚集。
無聲的嘆息。
那棵樹被一圈鐵絲環住了樹皮。在鐵絲以下生長着一圈巨大的莖瘤,它們聚積着,膨脹着,是往生的姿态。
那圈鐵絲最早也是這麽松松的套着,但是樹在長大。
直到有一天,已經來不及了。
“枝桠上的葉子還是沒有等到養料的到來,它們死了。”
你翻身,将自己收回囊中。
“我已經畫不出來了。”
沒有回響。
你想,可能真的再無法繼續。
這周的第三次,淩晨四點。
客廳的頂燈在地面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
牆上的挂鐘顯示距離你的上班時間還有四個小時。
對面那座深陷的沙發上,龛一樣的,那個坐着。
燈光在她的額頭以下形成巨大的黑影,看不見表情。
“四個小時不到。”
終于,在極度疲勞帶來的恍惚中你松了口。
“又怎樣。”
這像是一句,來自石頭縫裏的回音。
你往後,靠住牆,冰涼的牆面像是一頂巨大的十字架,你被釘在上面。
背後那鐵釘嵌入頸椎絲絲入骨的寒涼,刻量似的,在分秒的走針中注入你的身體。
三個小時之後,三個小時之後你要奪門而出。
怎麽也不肯放手,左手即将失感。
在這之前,你将它微縮成一個松松的拳頭。
卷曲能緩解筋脈緊繃的疼痛。
慢慢的,你已經知道該如何應付它。
就像那人每次離開,你習慣性的取掉那枚手環。
你的嘴角浮現一絲得意的笑,低頭望着因為失血而蒼白的手臂。
那個很多年前,還是孩子的夏天。
“這簡直是為藝術而生的手。”
你坐在一個懵懵懂懂的隊伍裏,棋子一樣排布着。
中間的過道上,一個女人背着手來回的踱着,突然,她轉身捉起你的手。
你驚魂似的抽走,她的言語讓你受了莫大的羞辱。
那是一個行為和性格都極為怪誕的女人,但獨對你友好。
你做學生時大半段的時間在她的接濟中渡過。
你也不明白,她是怎樣在茫茫人海将你挑了出來,放在手掌上。
“走,吃飯去。”
每次飯桌子上,你都不得不洗耳恭聽她的餐前發言。
“你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摸一樣。”
那是你第一次确定:自己可能真的不那麽正常,所以她拉你為伍。
食欲被滿足,大量無端的欲望也随之消除。
每次你腆着肚子從那個小方桌上站起來,都想:為了這十塊錢一盆的豆湯飯,不值得。
但這并不影響它們轉化為氨基酸和碳水化合物,維持着你的機能。
巨大的沖突是因為她誇你,你說:“你比我當年好。”
你幾乎掀翻面前的飯盆:最終還是落網,她将你在豆湯裏泡肥了欣欣然的收進了口袋。
你屈辱的,把一整盆糧食狠狠的倒進肚子。
就像你只顧為你潛意識裏的終有一戰而蟄伏,卻從不深究自己是如何存生。
從她拿那十塊錢一盆的豆湯飯養着你,再到遞給你一只吸不飽墨的毛筆,你拿着對那面牆板厚的毛邊紙發洩似的甩墨點子,到某天深夜她不知道從哪間倉庫搶出來幾顆人頭。
你看見她拖着快成文物的雕塑架子一路騰着越過膝蓋的灰塵飛揚而來,門一扣,把你鎖進教學樓底下的那間不透風的小倉庫。
又在每一個心血來潮的黃昏,提着鏟子對着你的剛剛成型的人塑一通亂鏟。
“重做吧。”
之後你才明白:你得益于她。
她用學校閑置的資源供養了你兩年,當你終于有心主動把她連人帶鏟子的請進那間小倉庫的時候。
她的回信:“剛結了個婚,忙完說。”
那時候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家樓下。
她呼哧呼哧的跑下樓,跟你指着她用十年的積蓄買下的房子。
“那層,你看見沒,亮燈的。”她急乎的指給你看。
“噢。”
你擡頭,整棟樓的屋子都是亮燈的。
“我結婚了。”
她擡腿大幅度的拍拍褲子上的灰塵。
“恭喜你”
“你們家你買房?”
你側頭問她。
“我一外地人。”她擡頭沖着窗口的一個人影揮手:“要是別人趕我,去哪兒。”
“我丈夫。”
她拍拍你的肩,往上指。
頭頂的路燈晃着你睜不開眼,你閉着眼睛坐下。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你是不是害怕一睜眼就流淚。
你們盤着腿坐在馬路牙子上,半瓶酒她就倒了,你起身,對着樓上不知道哪盞燈揮揮手,拎着剩下的半瓶揚長而去。
“結束了。”
“她肯定發現自己搞錯了,不知道怎麽繼續,幹脆把自己交代出去。”
你歪歪倒倒的靠在離她一個拐角的柱子上,舉起手,望着那雙被她拔苗助長手指。
“改造失敗。”
而現在,你望着它——蒼白痙攣,慢慢回血的它。
分針還差最後十五度。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你揉揉手指,腦子裏回響着這句。
“我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你對着陰影裏那人漸亮的黑影。
沒有回響。
其實,她無需這樣對你。
你于常人無異,而且碌碌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