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紅(七)
人聲褪去,最後一架飛機降落在偌大的停機坪上。
夜幕降臨,機場在遠離市區的郊外,城市在這時靜極了。這塊和遙遠故土有着極大反差的土地,你等待着,踏上這塊土地的那串腳步。
那封信的到來也寄來了你全新的生活,對于未來的規劃,你幾乎在它的背面畫滿了藍圖。
過去的都不再提,這一切總歸是朝更好的地方奔去。
他的來到已經是生命賜予的最大的驚喜,之前的種種,不都是對于這份缺憾的彌補嗎。
他來了,正正經經的來了,你再也不必偷着摸着暗中籌備。
那些你用窗簾阻擋的夜,你讓自己閉上的不去看見的眼,你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生活,還有那見不得人的光天化日的,都結束了。
他來了,輕輕的挑開你的窗簾,他說:你看這夜,顯得星星多明亮。
你輕輕的摸着小腹,那塊空洞的、虛無的,你告訴它:“我們等到了。”
“貓兒。”
你遠遠的便看見他。
他的步履衣袖帶來遙遠故土的風,那是吹過你的發梢,翻過你的書頁,拂過你青春裏每一件關于成長秘密的風。
他遠遠的朝你招手,他的姿态,他的神色。
他的腳踩在古舊的大理石磚上,深厚石磚是和眼眸一樣的顏色,它們深深的吞沒着他的腳步,你傾瀉的思念浪潮一般把他接納到了面前,那顆心終于找到了歸依。
你望着眼前的他,鼻子、頭發、眼睛、耳朵,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他。
周圍的一切都像被這石磚吸住了聲響,此時你能感受到的除了這面前擒住你一切的眼眸,只有腳下的那有關于引力的存在。
兩年的時光并沒有帶來疏離,他站在這裏,就像站在那年的香樟樹下。
濕潤的氣息包裹着你,像一片樹葉對土的眷戀,你輕輕的,埋進他的懷裏。
他新鮮的濕潤木材氣味,在這安靜時分尤為明顯。
你深深的嗅着那久遠的,年輪一樣團繞的思戀。
“我來了。”
你貼在他的耳邊,聽着他呼吸一般的吐字。
“你好嗎。”
趴在他的肩頭,你一字一頓的問。
這是你們第一次,在陌生人來往的地方擁抱。雖然這個時間段他們只是偶爾經過,飛行的疲倦也讓他們不願意花時間去注意這一對兒黑頭發的男女。
但是這對你來說,很重要,這個遲到已久堂堂正正的擁抱。
“回家吧。”
在長時間的,一動不動的相擁過後,你仰起頭,捧過他的臉。
你望着他青綠的胡渣,他眼角的倦紋,和對你欲言又止的閃爍不定的眼神。
他疼惜的撫摸着你的頭發,就像那個月夜他第一次将你擁進懷裏一樣。
只是那時窗外是狂風,是暴雨,是嗚咽。
而此時,明亮的玻璃門外,是夜空,是星星,是私語。
“走吧。”
你輕輕的,伏在他的肩頭。
夜間的風尤輕,像是格外給這對兒久別重逢終成眷屬的男女面子。
在這個安穩又舒适的屋子裏,你想你們終于可以擁有一個屬于你們,私密的空間。
你擡頭望着他和他的頭頂上乳白色的天花板,雖然它們已經在黑暗中被照成了暗黃色,但這絲毫不影響使它們看上去是清潔的。
那些溫柔的,暖黃的燈光。
你伸手,拂過他額前幹爽蓬松的發。
“你想我嗎。”
你捧着他,看着他星星一樣的眼睛,像捧着一顆落入凡間的宇宙,而那最黑的深處,是你心裏最難以平歇的漩渦。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的摟過你。
那個溫暖的,寬闊的胸膛,你靜靜感受着這專屬于你的安穩。
這樣的場景,在夢裏都不曾有過。
夢裏的你們總是慌張的、狼狽的。在一間将傾的小屋裏,你們躲藏着抑制着,紙一樣的牆之外是随時侵入的陽光和目光。盡管如此,你也是這樣深深的擁抱着他,但是任憑你怎麽觸摸,他都是虛幻又不真實的。
而現在,此時此刻,你們像所有被承認被祝福的有情人一般,依偎在同一張床上。
這裏清潔又溫暧,有柔軟的足夠大的床墊,幹燥清爽的地板,還有暖融融的燈。
它正灑下光來溫情的注視着你們,屋外的風透過窗簾悄無聲息的透進來。
你們就像自然界中任何一對交歡的自由體,此時巢內的親密與外面的風月都是相互通曉,相互聯系的。
你靜靜的靠在他的臂彎,享受着他輕柔的撫摸。
這羽毛一般的輕柔,撩動着你所有的神經,你感覺身體裏的血液正在回暖,慢慢的又朝着一個出口湧去。
那股溫熱的粘稠的,私密的痛感,你醒悟般的睜開眼睛。
“不行。”
你突然驚得坐起,裸露的後背上爬滿細密的汗珠。
他在你的驚起中定了定神,随之坐起。
“怎麽了。”
你失神的捂住臉,自責這本不是該他承受的,你輕輕的放下手,環在他的脖子上。
身體似乎還沒有從那溫柔港中拔除,現在才開始後知後覺的暈眩。
你把頭靠在他的肩膀,腦袋裏嗡嗡聲不絕于耳。
此時此刻,恍惚中晃動的居然是一只緊緊握住的小拳頭。
不知是無力犒勞他舟車勞頓的自責,還是對于虛無某種無法交代痛苦。
你居然抑制不止的抽泣起來。
“貓兒。”
你的反應明顯驚着了他,他輕輕的拍着你的後背。
時光又像回到了兩年前,被你哭聲叫停的那個雨夜。
“貓兒你怎麽了。”
他将你輕輕的靠在枕頭上。
“對不起。”
你在抽泣中沉默,突然奔潰。
“怎麽了。”
他扳過大哭不止的你,拍着你的背。
“怎麽哭起來了。”
他柔聲哄道。
“是不是肚子疼。”
随即擡起手輕輕的攏在你的小腹,慢慢的揉着。
這隐秘被冒犯的失驚吓的你一把抓住他的手。
“疼嗎。”他吓得一怔,望着因失驚止哭的你。
“不。”
你怔怔的回答。
你顫抖着蜷在被子裏,而就在剛才,他的手貼上你的小腹,你分明的感受到了來自那個空洞的,虛無之中一聲響亮的回擊。
它突然的收緊了,像是一個不被接受的擊掌,虛無中那股力量還在,你錯愕了。
此時它像被擾了清夢似的,報複似的收縮着。
那個空空的囊,你感覺一股股熱流正被擠出。
它們穿過你的身體,熱乎乎的流出來,像一只巨大溫熱的手,從臀部托起你。
在這暖融融的,失血的眩暈中,你沉沉的睡了。
房間在日光的照耀下慢慢亮了起來。
你睜開眼睛望着身旁熟睡的他,那樣真實,他是真的來了。
而那個黑夜包裹的,虛無的反擊在陽光的照射下反而像是一場噩夢。此時溫度上升,暖意慢慢的爬滿了屋裏的樁樁件件,而那露珠一樣寒涼的夢,正在蒸發中煙消雲散,怎麽可能是真實的呢。
他才是此時此刻的真真切切,你們正共用着一個枕頭,耳邊是他均勻溫和的呼吸,此刻才是真實。
你輕輕的撫過他的身體,他成熟的,被歲月遺忘的身體。
在他的身下,這具冷靜的身體中,那個連接着原始力的,正如同所有向陽的生命一樣。
那個你熟悉的,又未曾相見的物件。你輕輕的撫過它,那向天的,一圈環狀的凸起。
你輕輕的撥弄着這條飽滿的,旺盛的海綿組織,像是未曾見面的老朋友。
你的頭發掃過他袒露的皮膚,推至那片隐藏的,生命的源頭。
同樣飛張着生命力的毛發在你的呼吸中微微的顫動着。
你輕輕的撥開它們,呼出濕潤的氣息。
突然一只手拉住你。
“別。”
你和那條一條青筋暴起的手臂一同回到與他平行的位置。
你對自己的拙略十分喪氣,像被識破了詭計的孩子一樣負氣的趴在他的耳邊。
“你不喜歡嗎。”
你的手指輕輕的點在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不難受嗎。”你心疼的望着他,想做點什麽,來彌補昨晚的缺憾。
他側頭望着你,眼裏閃爍的。
“這樣太委屈你。”
而他的到來像是為你打開了另一雙眼,那些你從未注意的,從不想注意的,從不在意的都以全新的姿态被你再認識。
你在寬闊的步道上緊握着他的手。
你跟他講起公寓的門要怎麽打開,隔壁的白人鄰居會在幾點出門遛狗。
“他們做菜從不用炒。”
你轉頭笑着看他,像在講一件極其稀奇的事情。
你甚至告訴他:“有意思吧,他們每家每戶都有塊人那樣大的鏡子。”
“有一片海,很洶湧,是蔚藍的。”
你幾乎想把這兩年的一切都告訴他。
所有的,他缺席的,你都幫他記錄下來了。你也奇怪,自己怎麽就記下了這麽多,每個細節,每個感受。
“我… …”
你突然頓住了,你不确定該不該告訴他所有的,那些荒唐的,不,那是你深思熟慮的。
你要不要坦白,要不要跟他說:“你來之前... …”
你沒有錯,這從來都不是補救,求他不得而遠負重洋,求變不得而蓄謀改造,改造不得而… …
不,并不是,這只是你的選擇,無關于要結束一個去開始另一個,或者開始一個去彌補另一個。
“不說了,這與他無關。”
你給了自己回答。
在加州充沛的陽光下,你們幾乎逛完了所有能逛的地方。
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大片大片的荒蕪連接着城市。
日子裏沒有人來往,時間過得很慢,你全心全意的用完完整整時間陪伴在他醒來、睡着的分分秒秒。
洗衣做飯好像也不覺得疲勞,那些從來不會幹的活兒,因為是為他,好像每一件都變得美好又有意義。
你喜歡拿刷子一點一點的刷過他襯衣的衣領,再看着他把這在陽光下曬幹的兩片潔白貼在脖子上,然後又被汗水浸髒,你接過來繼續刷。
你喜歡做飯給他吃,哪怕是最簡單的烹饪,看着他将盤裏的吃吃得幹幹淨淨,正襟危坐的在椅子上打出一個嗝。
那天他下樓扔垃圾,你望着他拎着你打包好的垃圾用你教過的步驟打開公寓門走出去,再認認真真的按着你說的路線走到堆放垃圾的集中點。
你望着他挺拔的,松柏一樣的背影。
你告訴自己,這徹徹底底,從頭到腳,都是你的。
“你都有白頭發了。”
你坐在他的背後,小心的撥弄着他的頭發。
“已經不再年輕。”
他望着窗外,輕輕的回答。
“那又怎樣。”
你嬉笑着,親昵的伏在他的肩上。
你聽到了他胸口,一聲嘆息。
他伸手,捉住你的手。
“貓兒,我怕我們,不能在一起很久。”
“怎麽會,我們以後,我們一生都要在一起。”
你坐直身捏着他的肩膀。
“不過你要是娶我的話,那我… ...”
你調笑着,重重的捏捏他的肩膀。
你并沒有要用這突然加重的力度去向他讨要什麽,這也完全不帶有任何提醒意味的。
他卻在你的突然作力下,後背一抽。
“對不起。”
你還以為弄疼了他,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你趕緊跳到地上,輕輕的揉搓着剛才按壓的地方。
“我是說。”
你趕緊補充到。
“你怎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緩緩的呼出一口氣,天邊,廣袤的大地上夕陽西下,大片的晚霞從你們頭頂飄過。
你想它們和多年前那片,好像也沒有區別,也是裹着卷着穿過樹林。
多麽幸運,多少年後,你們仰起頭,看見的還是同一片風景。
“這晚霞,倒沒什麽不同,”
他望着天邊,輕輕的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