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六)
使你如此着迷的一雙手。
你看見他輕輕的垂在腿側,又擡起來,米白的長衫被它輕輕帶動着撩了一下,就像你此刻的心,也撩了一下。
這只手最終落在一本書的封面,手背的青筋因為手指的滑動輕微的,若隐若現的躍動着。
你幾乎已經動情了。
你的視線随着他的移動而移動,他讀的每一句詩,你都追溯到出處。
他停頓,你感受他停頓,他嘆息,你配合他的嘆息。
你瘋狂的沉溺在感受他的感受裏。
“因為你。”
你潛移默化的向他靠近,那個你眼中最完美的樣子。
你傾盡身心的崇拜他,他占據着你對于男性角色的所有理解,一位偶像、一位丈夫、一位兄長、一位父親。
你就像匍伏在他膝下朝拜的人,等待着他冥冥中的點化。
因為他,你變的聰明、美麗、善良、勇敢。
這一切有關于美好的果實都歸功于他。
你開始,制造一次機會,讓他看你一眼。
你想要只一眼,一眼,他就能看懂你眼裏的虔誠。
清晨、午後、黃昏。
你無時無刻的準備被他看見。
你想你是他隐私又獨立的靈魂中的一縷,只要他招手就能歸依。
你們雖然走在各自朝聖的路上,但在黑暗中并肩。
你想這樣的靈魂你是無法理解也無法加入的,你願意愛和相信。
而這樣的男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受人追随的。
你才發現,那麽多的人都在向他表示親近。
“不會的,他不一樣。”
在女孩兒們絡繹不絕的擠在他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你還在相信:“他不一樣。”
最終,你想還是脫離不了自身強大的劣根,你開始拿自己和她們比。
“那個高個子女孩跑到他跟前沖他打招呼,他對她笑,他笑的時候嘴角上揚了。
那個紅裙子女孩,他誇了她的裙子,如果我也穿上裙子去找他... ...
那個戴着眼鏡抱着一摞書的女孩,你緊覺着,他停下來了,他從她手裏拿起一本書,他們正一起翻閱着,他是喜歡有學識的女孩兒吧。”
你第一次感到了妒嫉與憤恨。
她們以如此淺薄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而你呢,你為他做的,你為他所準備的。
他,又是那麽搖搖欲墜又孤立無援。
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拒人于千裏的偶像,正被這渾濁的,肮髒的熱鬧玷污着。
你看見系上那群最光鮮時髦的女孩總是惡作劇的跑到他面前,輕快的跳起來拍他的肩。
“喂。”
你驚起在心裏制止。
他居然笑了,他對那群女孩笑了。
他笑着說讓她們別忘了作業光顧着玩兒。
他不是一個冰冷又高傲的偶像嗎。
你失望了,這失望幾乎把你擊垮。
你用真情供奉,用時間獻祭的偶像,他辜負了你的虔誠。
你蒙住眼堵住耳日日夜夜誦經敲鐘,卻不及她們淺薄的一笑。
你錯了,你看走了眼,你可笑的以為拜的是座神。
你讓自己忘了。
你不再看他,不再聽他說話,每當從別人的嘴裏聽到他的名字,你都裝作毫不在意。
那是你塑造的他,那是你給自己灌輸的他。
可是那天傍晚,在回宿舍的路上,你看見那條小巷子裏,有人挽着他。
他就在離你五米遠的地方,那個人把手揣進他的衣兜,那條清風一樣的長衫就像被卡住脖子一樣。
那是一個微胖的,在油鹽中翻滾的粗壯女人。
他胸口的圍巾,也被她那樣,用提菜籃子的手肘勒着。
遠遠的,你似乎聽見了它們即将斷氣的呼救。
那樣一個女人。
她的嘴裏冒着粗俗的話,她的唾沫飄在他明月一樣的眼鏡片上。
他像是被擒住了,沉默的微微低着頭,他是疲倦的,灰色的。
他在陰郁中,而她還卻一路挾着他往陰郁更深的巷子裏走。
那是怎樣的一條巷子,幾根褪色的晾衣繩天羅地網一般縱橫着,地上星羅棋布的泡沫将消的污水。
你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沒有生命一般只是機械的移動着。
他的家,他的妻。
不,她們不懂他。
你要救他。
不管他是仙風道骨還是肉身凡胎,他都不該在這混沌之中。
“漂亮就可以是嗎。”
你還記得那天暴雨将臨,在鐘樓的小教室裏,你堵在他面前。
“就要下雨了。”
他一邊收拾教具,一邊憂心的望着窗外,江的那邊大片烏雲即将到來。
“那我呢。”
“什麽。”
他錯愕的停下,馬上反應過來什麽似的會心一笑。
“這傘你先拿去。”他從講臺邊上抽處一把傘,雙手遞給你。
“趁着雨沒下,趕快回去吧。”他停下手裏的活兒,輕柔的提醒道。
三年,你潛藏在心裏三年的秘密,你不聞不問念經誦佛三年的修為。
你終于沖破法網決心跟他,他居然,只是以為你要問他要一把傘。
“我怕這雨?我的心裏幾乎日日暴雨。我怕這風?我的心裏天天都是狂風。三年,這風這雨幾乎将我噬骨。”
你無動于衷的站着。
“怎麽了。”望着沉默和眼底幾乎就要噙出的淚,他伸出手關切的拍拍你的頭。
肢體突然的接觸,你仿佛被打破了,哪怕這只是師長對學生的,毫無雜色的勸慰。
恍惚中眼淚失禁的從你的眼眶滾落下來。
“小貓。”
他走上前,略帶緊張的拍拍你。
這松板一樣的身體,你的朝思暮想,你忽的伸手抱住前來關切的他。
你一定不知道你當時的樣子,紅着耳朵,滿臉眼淚,像一只祈求獻身的羔羊。
“小貓。”
他的嗓音就像幽幽的火苗一樣舔舐着你,你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的泛濫,在第一聲驚雷中。
“我說我願意呢。”
他突的呆住,不知道是因為這雷還是你,只是随即将僵硬的你從身上推開。
“貓兒。”
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像在勸慰,像在告誡。
“我有家庭。”
或者說,現在想起來,像是某種無奈與遺憾。
你只覺他讨厭你,當他将你從他胸膛推脫的那一瞬你幾乎崩潰,就像熱騰騰的雞蛋掉在了冰涼的水泥地上,你閉上眼,感受着這破碎。
來不及了,太難看。
你轉身,逃一般沖進烏壓壓的狂風裏。
你只記得你最後渾身濕透的被他摟在懷裏。
冰涼的衣服緊貼着你的肌膚,那天天空很低,江風越過樹林侵襲了整個校園。
他踩着滿地碎枝,從暴雨中一路把你抱回宿舍。
你坐在他書桌前的凳子上,蜷縮着像只溺水的小貓。
他用厚重的毛巾裹住你,你深深的埋着頭,沉浸在毛巾上他的氣味裏。
“不擦幹會感冒的。”
你記得自己在不停的顫抖,最後他從輕拍肩膀的安慰到把你擁緊抱在懷裏。
誰能抵抗這樣年輕又滾熱的肉體。
當時的你不懂,你只想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只要你說了願意,就不再關系到任何人。
而在那個冰涼的狂風肆虐的雨夜你只想多貪戀在他懷裏一會兒。
屋外風雨交加,不停的有枝桠從樹幹上折斷的聲音。
你換上他的襯衣,多麽幹爽又輕薄的質感。他輕輕的環抱着你,他好看的骨節在你凹凸的身體上若隐若現的浮動,你聽到他在你耳邊輕輕的喚着“小貓——”
你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渾身軟綿綿的,臉頰耳根都像有火在燒。他把手掌貼在你的額頭上,那麽好看,纖長的一雙手,手背的青筋在燈光下輕輕的抽動,溫厚的氣息呼在你的鼻間,唇上。
他擡起頭,雲淡風輕的一張臉,這樣時候的雲淡風輕,該是多麽透徹的靈魂。
他輕輕的将你放在床上,手指劃過你的腰,那是寫出過那樣多好看筆畫的一只手。你整個人都緊繃了,他水一樣的目光傾瀉在你的胸前,衣扣像露珠一樣滾落。屋頂的光照在透明的扣子上,形成一圈流暢的光環,那麽醉人。
他臉上的光線忽明忽暗的變幻,他撫摸着就像像音樂家在琢磨一件曠世的樂器,他的目光就像一注沸水,你感覺自己這顆緊縮的茶葉正在慢慢的舒展。
而這樣的他,他不是只屬于你。
你感到心疼,心疼他日日忍受着怎樣的生活。
滾燙的眼淚奔湧而出。
他停下了手裏的撫摸。
“貓兒。”
他輕輕的下床蹲在你的身邊,将頭埋進你頭發,輕輕的,摸了摸你的額頭。
畢竟這是一件成年人評估裏高風險的事。
其實他不懂,那時你也不懂,你的眼淚只是感動于你們之間的差距和你的奉獻。
而他突然的停下,柔聲的安慰,就像一個真正的君子。
你沒有看錯,你心甘情願,這是一個讓你願意用生命來獻祭的結局,一個超脫了塵俗的男人。
你認定了你們之間的感情,是七情六欲之外的超越本我的存在。
你慶幸自己勇敢的拯救了他。
在鐘樓那間小小的教室裏,除了唐突、意外,未來可期。
就像多年以後,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當你以為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那封飄洋過海燈火中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