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暫離
秋風夾着燥熱撲在每一張久經風霜的黝黑的臉上, 汗水在額上、身上滴淌。河道的河水汩汩, 聲音拂入心裏,帶來絲絲涼意。更有那船夫高亢的歌聲,似引領着船只一路東行。
“郡主, 前面便是濮陽了。”田蕙走進船艙,對正在看書的邺純之道。
“嗯。”邺純之應了一聲, 扭頭去看安靜地待在邊上的邺嬰之。
“這一路你似乎對外頭的事物都不感興趣,這不太正常。”
邺嬰之道:“茫茫江海、河水滔滔, 有何可看的?況且外頭正曬, 出去透透氣倒還行,待久了怕是會頭暈眼花。”
“我還以為是因陪在你身邊的人不是你想的那一個, 故而對這段路也不大感興趣。”
邺嬰之汗毛豎了起來,她道:“阿姊你想太多了,我可是會暈船的。”
“前面就是濮陽了。”邺純之又道。
從洛陽到濮陽只有一條開闊的河道,從濮陽開始便岔開了三條河道,一條綿延向北, 與永濟渠交彙,另外兩條河道則往東北流去。
往北便是邺都。此時的邺都并非幾百年前位處臨漳的邺城, 而是經過朝代更替、戰事破壞後,不斷遷徙、修築而成的新城池。
新城池本應屬于大名府,不過因國姓, 最終得以成為一個陪都,是為邺都。
重新定為陪都使得這座沒落了近三百年的古都再次興盛起來,加上此處四通八達, 是通往北方的必經之地。除了朝廷會運送糧草北上,也有南北往來的商隊通過,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本來若邺嬰之要到山東去,便需與邺純之在濮陽分別,不過她對邺都十分好奇,便跟着一起到邺都去。邺純之覺得反正不礙事,便也樂得讓她跟着。
況且船上也不僅有她們,君山縣主邺雨也是到河南東道去的,雖然線路與邺嬰之不同,但至少到濮陽前,她們還是同路的。
船帆收起,船桅放下,船只緩緩地在濮陽的碼頭停靠了下來。因船頭插着朝廷的旌旗,倒是無人敢上前詢問是否能載客。
別的皇族子弟要求不得輕易表露身份,可邺純之不一樣,須得亮出身份才好行事。那碼頭的戍兵看見旌旗,便趕緊去通知知府和驿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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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船上過了好幾日,連日來都僅是用濕汗巾拭擦身子,這對于愛幹淨的她們而言,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到了驿館,便立馬吩咐煮水沐浴。
“哎,幼寧,你這是還打算到邺都去?”邺雨泡在浴桶裏,對隔着一塊屏風的邺嬰之問道。
按年齡來說,邺雨比邺嬰之年長一歲,按輩份來說也要長一輩,不過邺嬰之是太上皇一脈,邺雨則是向王一脈,邺嬰之便得了郡主之封,邺雨則只是縣主。倆人的關系還在五服之內,可卻算不上多親近,故而稱呼對方以表字為妥。
“對呀!難得出遠門,不到邺都瞧瞧怎麽行?”邺嬰之回道。
“你還真把那兒當祖地了啊?”邺雨問。
邺雨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邺姓的由來,是因“古安陽邺城,時逢戰亂,其人遷徙別處,以邑為姓”。雖然邺氏祖籍在浈陽,但不乏有想尋根朔祖的人把祖地定在邺都。更有人因此而找到宗正寺,聲稱他也是姓邺的,與皇族在百年前是一家,現如今想要歸宗。
邺嬰之道:“我覺得我們不該忘了此番出來的目的。說到底姑祖母給了我們一個方向,可那并不是唯一的去處,最重要的還是體察民情,問民間疾苦,了解這大好河山,讓我們這些子孫謹記是什麽造就了這片河山。太翁曾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不可小觑黎民百姓。啊,扯得有些遠了。總而言之,要想了解百姓,那便是融入到其中去。”
“如何融入?”邺雨又問。
“自然是要低調行事!”
邺嬰之說的頭頭是道,而後邺純之才告訴她們:“接下來的路,你們不可再住驿館。一旦住驿館,你們的身份便會暴露,這并非姑祖母要你們體察民情的本意,故而,身上多帶點錢,住腳店。平日裏吃穿用度也得省着些,更不許仗勢欺人。”
邺嬰之還未意識到這次出門和上次有何不同,但是邺雨首先便倒吸了一口冷氣:驿館都不讓住,只能住腳店,這是要徹底絕了地方官府發現她們的身份後給予她們便利的可能性呀!
上一次邺雨雖然也有出門游歷,可畢竟她每到一處,都會引起官府的注意,一查牒件,以她的身份,即便官府不大張旗鼓地恭迎她,也會暗地裏安排驿館妥善照顧她。所以那一次她在路上并沒有吃什麽苦,與游山玩水也差不多了。
“橫刀也不能帶?”邺嬰之忽然發問。
“自然不能帶,你帶了橫刀,誰都知道你有官家背景。”邺純之道,“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你們的随行衛士都會用一種特制的武器。”
這種武器是斥候都琢磨出來的,表面上和棍棒差不多,可實際上在握柄的三分之一處可拆開,裏面便是一尺長的利刃。這利刃只有一指半寬,雖然整體看起來輕薄,卻可削斷手臂粗的樹木,威力甚大。
不過它在戰場上和平日裏的實用性不強,只有在隐藏身份行事,或是刺殺時才派的上用場,故而一直以來都只有斥候都使用。
邺嬰之等人的衛士帶上它,走在路上便不會太打眼,別人也只會以為是出遠門的大戶人家。之所以不裝成客商是因每逢入城都需繳納賦稅,有暴露身份的危險。
聽完邺純之的囑咐後,邺嬰之便回到房中開始給溫善寫信。
正在磨墨的趙鈴見擡頭寫的溫善,便道:“小娘子不是在生溫丞的氣的嗎?連溫丞到碼頭送行都不願見,怎的還給她寫信?”
阿元碰了碰她,嗔罵道:“小娘子哪會真的生溫丞的氣,這都好幾日不見了,總得去信一封報平安吧!”
說來邺嬰之生溫善的氣還是因為在臨行前,她擔心在她游歷期間會發生什麽變故,故而想把自己徹底交給溫善。但是溫善怎麽也不肯,倆人意見相佐,便生出了不快。
溫善到碼頭送行,她一方面還生着氣,另一方面不想見到溫善以致更加不舍離別,便不許溫善登船送行。
在趙鈴和阿元看來,她可不就是還在生溫善的氣,而且氣可大了嘛!卻不知這幾日在船上,她心裏念着溫善,氣早就消了。
不過倆人的嘀咕又勾起了她的怒火,便把溫善的名字劃了,改成賀顧。
“娘子,驿使送來了一封信。”柏伶拿着一封信進到東堂給溫善,溫善欣喜地接過了信,本以為會看見熟悉的字跡,可上門的落款卻是葉明珠。
說不失落是假的,但她還是将這份心情隐藏了起來,畢竟葉明珠來信說的應該是正事。
信上稱葉明珠已經到了杭州,不過監察使設得匆促,轉運司沒有另外設置辦公的廨舍給她,眼下她正跟轉運司的帳勾、運勾同處一個衙門辦事。
雖有埋怨之意,不過大體上而言葉明珠還是充滿了志氣的。而且轉運司也不知道這位新來的監察使到底好不好拿捏,在未弄清楚女皇的目的之前也不敢輕舉妄動,她要翻看兩浙的賬冊便少了許多阻礙。
想了一下,她還是提筆給葉明珠回信一封。
寫完了信,她覺得心裏好像一下子空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柏伶幫她把紙上的墨吹幹,聽見她嘆氣,便道:“娘子和小郡主的關系真是讓人看不懂,何事至于鬧得如此不快?不過娘子也別唉聲嘆氣,小郡主雖說沒讓你上船送行,可興許是她擔心你看見她難過的一幕呢?”
溫善忽略柏伶的質疑,道:“難過?”
“小郡主第一次獨自離開洛陽,難過不是常情麽?不過小郡主天性率真,想必不會難過太久,畢竟她能随時找到讓自己樂呵的樂子。”
柏伶這麽一解釋,溫善更加失落了。
她明白邺嬰之為何生氣,那絕對不是耍性子,而是邺嬰之擔心路上有變故,使得她們各有遺憾。但也正因如此,她才不能答應邺嬰之。
心裏還有執念,才不會對這次游歷掉以輕心。
經過中堂,聽見賀顧在笑,她湊過去一看,發現賀顧正拿着一封信在讀。她好奇道:“娘,何人來的信讓你這般高興?”
賀顧向她招手讓她過去,道:“是小郡主來信了。”
溫善心塞了,不過轉念一想,這倒也符合小郡主的行事作風,故意不給她寫信報平安,可是又忍不住心裏的那封挂念。想到此,溫善的心情又好了許多。
“她到濮陽了,還說接下來要喬裝打扮,她打扮成郎君,讓人給她找些能把自己的肌膚抹黑的胭脂水粉,還打算找假胡子貼着。不過她做如此裝束後出門,還是一眼便被人認了出來,可真樂!”賀顧笑道。
“……”溫善對小郡主的腦洞表示無言以對。
“唔,要扮成郎君焉有那般簡單,首先便得這相貌粗犷些吧!像小郡主那般長得膚白貌美、伶俐可愛的抹黑了臉,貼上假胡子倒也能糊弄過去,可這嗓子總歸騙不了人。”
恰巧葉芳路過,賀顧又道,“要麽像你芳姨那樣,素日裏言行舉止便沒有那股溫婉氣。還有像善兒你這樣的身形……”
葉芳和溫善紛紛咬牙,躺槍也就罷了,夫人(娘)哪兒來的自信可以把自己摘出去的?說到底,她以前穿上甲胄上陣時,那才是雄雌莫辨!
賀顧興致勃勃地說完便忍不住要給小郡主回信,溫善靈光一閃,回去寫了一封信,夾在賀顧的信中送了出去。她給小郡主寫的信,小郡主未必會打開來看,可賀顧的信她總不會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