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踏青(下)
洛陽城外春光燦爛、草長莺飛。溫善和邺嬰之共騎一匹馬, 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官道上, 欣賞着沿途的美景,聽着她們前方牛車上的一個農家小娘子唱的小調,好不悠哉。
很快, 一行人便到了福先寺,入了熱鬧的寺中燒香禮佛後, 趁着時候還早,邺嬰之便要溫善與她一同往山林深處走, 以解她們上次未能盡興的遺憾。
比起炎炎夏日所見的郁郁蔥蔥和林泉清涼, 此時的山林所呈現的是一片春和景明,四周百花盛放、鳥語花香、春意盎然, 引得踏青的士人詩興大發,共聚景觀園林或觀景亭中吟詩作賦。
“娘子小心!”趙鈴等見小郡主竟提起裙擺便從那只略微高于溪水的青石上踏過,便是一陣心驚肉跳。
那青石也不知在溪水中度過了多少年月,表面早已被水磨得光滑發亮,稍有不慎便會滑入溪水中, 很是危險。
不過那溪流雖由北向南傾斜地流過,卻并不深, 溪水只到小腿處。盡管如此,誰也不願平白無故到溪中,免得濕了衣襪。
小郡主已經借着青石跑到了溪流的對面去, 她看着還在後面的溫善等人,見她們小心謹慎的模樣,便笑道:“你們快過來, 那石頭根本就不難行走,你們莫非是怕了?”
溫善慢悠悠地過了溪流,便問小郡主:“青石面滑,嬰之能如此快速地在上面行走卻沒有打滑,可知是何緣故?”
小郡主不得其解。溫善便道:“那是因為嬰之的分量最重,每一步都穩如泰山,我等身輕如燕,稍有不慎便容易打滑落入水中。”
“溫善,你——哼!”小郡主羞惱地推開溫善,趙鈴和阿元等在後面偷偷地笑了。
沿着那凹凸不平的石路往山上走便是一座直徑三步左右的觀景亭子,從此處往下看,能看見她們上來的小徑,以及在茂密的山林中若隐若現的福先寺。
此處的亭子正聚着五六個衣着襕衫和行衣的士文人以及他們所帶的仆役,小郡主覺得累了,便也走進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下,一邊聽這些文人議論時務,一邊喝着從許王府帶出來的泡茶。
文人們早已注意到她們的到來,不過此處是公家的地方,他們斷沒有阻撓她們進來的道理。而他們所議論之事也并非禁忌,即使讓她們聽了去也無妨。
“……說來此事還是因為吏部權勢過大,故而才有這另設衙署分管磨勘文書之事。”一個身穿灰色行衣的中年男人道。
“那葉季同不正是因制策此事而得以入聖上的眼,才得了狀元的嘛!”另一個稍顯年輕的文人說道。
“他的制策我也看過,覺得也不無道理。以審官院主掌官員之考課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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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聽了許久,也吃飽喝足了,聞言便道:“如此一來,吏部考功司與禦史臺豈非無用武之地了?”
衆人紛紛将目光投向她,那灰衣文人道:“你這小娘子懂什麽?禦史臺本來只行監察之事,可近些年卻有磨勘考校的權力,如今聖上想及時止損,避免禦史臺職責變更!”
“那吏部考功司呢?”小郡主不高興被人小瞧了,可她接觸的朝堂之事确實不多,便心平氣和地問。
“考功司自然不會因此而被取締,畢竟聖上只是想分了那吏部的權,免得吏部權勢過大,容易生出一些腌臜事,失了公允。”
溫善對小郡主道:“時候不早了,下山如何?”
此時也算不得天色已晚,且溫善對于他們所議論之事一直不曾置喙,如今便是暗示她就此離去,她就算再愚鈍也看得出溫善的用心。便不再跟這些文人交談,本就只是萍水相逢,離去也不必打什麽招呼。
沿着上山的路下山,小郡主問道:“為何不再多待會兒?”
“空談誤國。”溫善道。
“啊?”
溫善沉吟了片刻,道:“那些人未入仕途,對于朝政之事也只是管中窺豹,你若聽了他們的話,便容易先入為主,而不能明白更精深的道理。”
小郡主若有所思:“可不曾互相知曉彼此的見解、見聞,又如何能鞭辟入裏呢?”
溫善微微一笑,朝堂詭谲,一個政令皆能引起各方的猜想和揣摩,甚至會因此而掀起一小陣腥風血雨,豈是明面上那麽簡單。
“嬰之能這般想是好事,可你一未接觸朝政之事,二未能觀全局,與其聽這些士人所言,倒不如去問能給你一個更接近真實的答案的人。”
“你說阿姊?”
“不是還有令師明學士麽!”
小郡主思索片刻,拉着溫善的手,笑嘻嘻地問:“那善善你為何不能答我?莫不是因為——”
溫善笑着颔首:“嗯,因為我愚鈍。”
“你怎會是愚鈍?你若愚鈍,如何能修葺增補四柱法!”
溫善的笑容未變,只輕聲道:“為君者當顧天下,聖上是明君,她所思所想自然是為了天下,豈是他們所說的,只為奪吏部之權。”
小郡主粲然:“你看,善善一點兒都不愚鈍。”
溫善伸手點了點小郡主的腦袋:“你詐我啊?”
倆人并未就此而回去,而是走進了一個洞口,這洞口裏面雕琢了不少佛像,越往深處走,便有更多雕像,直到她們從另一個口出去,才數了共有三十多尊佛像。
此處已經是山林的另一面,景色依舊宜人,但卻比那處要開闊許多。原先的溪流也漸漸彙聚成一條一丈寬的小河,河邊是用石磚砌起來的石欄,以及鋪陳開來的廣場,廣場的兩旁則是高大茂盛的樹木。
“這兒怎麽修築得這麽漂亮,通向哪裏?”小郡主問。
溫善也不太清楚,她雖來過此山幾回,可畢竟山林太大,又複雜,并未能每一處都走一遍。
“此處有院牆,想必是別人家的地方,我們回去吧!”溫善道,小郡主卻早在她開口之前便往那石路小跑了過去,溫善等人只好無奈跟上。
在石路的盡頭,果然有一道門,而門只有半丈寬,沒有門匾,俨然是大戶人家的後門。
小郡主已經動手去敲人家的門了,溫善忙拉住她的手,道:“你打擾人家想做甚?”
“什麽打擾呀,我只是想讨碗水喝!”小郡主道。
“郡主,婢子這兒還有——”趙鈴話未說完,便聽見門後傳來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這道門便開了一條縫,裏面伸出一顆腦袋來:“何人敲門?”
讓堂堂小郡主親自讨碗水喝自然是不可能的,溫善只好作揖道:“我等上山踏青,無意走至此處,正好有些渴,便想讨碗水喝。”
那人将她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那你們在此稍等片刻。”
那人離去後,門也未關上,不過小郡主雖好奇裏面,卻不會擅自闖入,只是借着那半開的門往裏面看。當裏面的房屋展露在眼前時,她才愕然地道:“那裏頭的房屋可真簡陋。”
溫善瞥了一眼,可不是簡陋?明明能修得起這樣高的院牆,裏面卻是木頭搭建的房屋,連那座橋,也都是木頭搭的。
她們等了好一會兒,那人才再度出現,手裏拿着兩個水囊遞給她們,并且道:“我家阿郎說你們必然還得趕路,故而喝一碗水是解不了渴的,還是帶上水囊,路上喝罷!”
“如此,先行謝過你們主家,下次我們必将此水囊奉還。”
那人擺了擺手,把門一關,便是阻絕了她們的視線。
小郡主驚奇道:“這戶人家的脾性真是古怪。”
溫善琢磨道:“既能修築如此院牆,而且這條路想必也是他修的,便可看出家底豐厚。可裏面的屋舍卻如此簡單樸實,興許是一種執念。”
“什麽執念?”
“這屋的主人不愁吃穿,應該算得上錦衣玉食,故而思念起了曾經的簡單日子,這些簡樸的房屋,想必是他還未發跡時的居所模樣。”
小郡主不解:“可我瞧洛陽那些高官厚祿者,家中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出入仆役成群,哪有肯再過上從前那等窮酸日子的?”
“世上哪有那麽多富貴後仍能依舊不忘初心的人呢!”
溫善話剛落音,便聽見暗處傳出一陣笑聲:“說得不錯。”
衆人驚了一跳,忙向四周看去,可周圍卻只有那高大的樹木,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溫善心中一動,開口道:“謝閣下所贈的水囊。”
那聲音沉寂了片刻,又道:“嗯,還算有點眼力見。”
小郡主在微微受驚後很快就回過神來,心裏頭隐約有些興奮:“這聲音怎麽從四面八方傳來的?”
“怎麽?想試探我是何人,不應該是爾等先報上名諱?”那聲音道。
小郡主眼睛骨碌一轉,道:“在下邺幼寧。”
溫善看了她一眼,恭敬道:“晚輩溫善。”
那聲音朗聲笑道:“你這滑頭耍得可不高明,試問這天子腳下國姓者十有八-九是皇族中人,你又叫幼寧,便是那懷寧郡主邺嬰之吧,字幼寧。”
小郡主道:“是我低估了閣下。”
一陣狂風襲過,樹木沙沙作響,滿地的落葉也騰空而起,沙塵也席卷而來。溫善忙用衣袖擋住她和小郡主的眼前,免得眼睛裏刮進了沙子。
待風平浪靜後,卻見她們面前的一棵樹上坐着一個人,身穿玄色衣裳,一頭烏黑的頭發披散,直至腰際。
溫善和小郡主仰望着那人,心神俱是一震,她們連忙行禮:“嬰之、臣溫善,見過太翁、太上皇!”
太上皇在樹上也不下來,只是淡淡地道:“起來吧!”
倆人起身,心裏頭還是平靜不下來,敢情跟她們說了這麽久的話的是太上皇?!溫善倒還好一些,她隐約猜出對方是一個年齡不小的人,所以态度一直都很恭敬。而小郡主卻萬萬沒想到她的太翁居然會在這裏,還被她在背後議論了一番,想起來便覺得慚愧。
“哈,嬰之可是慚愧了?”太上皇問。
小郡主縮了縮脖子:“嬰之知錯。”
“這裏沒有什麽太上皇,只有邺沛茗。”
全天下幾乎都知道太上皇名邺北,字沛茗,敢這麽叫她的人,早已不存于世。
小郡主偷偷地看了一眼太上皇,對那一頭烏黑的頭發感到十分豔羨,誰又能猜出眼前之人已經七十多歲了呢!
察覺到小郡主的視線,太上皇摸了摸自己的長發,道:“嬰之可是羨慕我這一頭烏發?其實也沒什麽,拿墨汁一染便成了。”
“……”
兩個小輩從未見過如此頑劣一面的太上皇,可是她們倒覺得太上皇親近了許多。小郡主忽然想起太上皇隔三差五便不知所蹤的事情,結合今日之事,便有了猜測:太翁在此處怕是連姑祖母也不知道。
溫善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太過銳利,心裏越發忐忑,她擡頭,正要開口,卻聽見太上皇道:“今日之事,不可向他人透露。記住,是所有人。”
邺嬰之和溫善忙應下,卻也發現原來不知何時,跟在她們身後的趙鈴等人早已橫七豎八地躺在了地上,可她們卻絲毫不曾察覺,俨然是那陣風過後倒地的。
“那嬰之日後能再來嗎?”小郡主好奇地問。
四周早已無太上皇的蹤跡,不過聲音猶在:“不要常來。”
“嬰之知道了。”
直到倆人确定太上皇不在附近了,小郡主才拍了拍胸口,道:“我早便聽聞太翁武藝高強,沒想到竟是真的!可惜他只教授過姑祖母幾招,平日都不顯山不露水的……”
溫善也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武林高手。再想到這麽多年,難怪太上皇敢一個人外出,除了有膽量和氣魄,保命的手段也的确高明。
不過她的心思不在此處,太上皇落在她身上的那打量的目光,一直都讓她平靜不下來。
以她對于一位開國的帝王的認知,古往今來,可沒有哪一個開國皇帝不沾半點厚黑學的。而太上皇這等文韬武略的政治家,可怕之處在于沒有為權勢而迷失了自己,及早地退位讓賢,避免了唐玄宗和乾隆等帝王在位後期的昏聩之舉。
“她們該怎麽辦?”小郡主的話把溫善從思緒中喚醒。
“太上皇想必不會對她們下重手,再等會兒吧!”
果然過了半刻鐘,趙鈴和阿元等先後醒了過來,一個兩個摸着後腦勺,龇牙咧嘴:“怎麽腦袋暈沉沉的?”
“你們中暑了。”小郡主一本正經地說。
“啊?”衆人一臉茫然。
溫善搖了搖頭,這欲蓋彌彰的,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淺夏憶琉璃扔了1個手榴彈
書楓扔了1個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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