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暖泉調琴 肌若雪山清冷
臘月二十七日, 山中出了日頭,照着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是暖陽,亦是寒冬。遠處晴朗無雲, 似待春年。
李玄玄宋清塵等人已安排好了, 臘月二十八日午時一到,北祁堂裏的事情, 都該有個了結, 他們與巴彥,雙方留給彼此的時間都不多,将将只剩下一日。
天剛亮,只見白野望用黑布遮了面來,說要幫忙。果不其然,他是因引了一些不知名東西而起的風疹,一旦遮上口鼻,整個人好了許多。他曾自诩鹹陽游俠, 本來功夫也不錯, 衆人樂得有他拔刀相助,并未拒絕。
宋令一早也托雲執來傳信,冷月嫣今日要去北祁堂所在的群山中最遠的一座山裏調琴。
聽說是昨日有人在北祁堂裏放了把古琴,放出的價格太高, 而琴看着太過樸實無華,放了一日都無人問津。趕巧被冷月嫣遇上了, 說瞧着琴上金徽,便知是百年前的古琴。她愛擺弄絲竹管弦之類的樂器, 就高價買下,要尋一僻靜處去調音。
巴彥醒來發現身邊人不是冷月嫣,心上多少有些歉意, 就說下午陪她同去。
在北祁群山的冰雪深出,冒着一汪暖泉,管家因地制宜,在暖泉邊上,築了一個小院,喚作“暖居”。
山間雪滑,路難行的緊。即便是掃過雪的山路,依然行不得人,必須鋪上寫砂石、灰土、柴枝才行。于是管家一早就派了大半仆人去找來草木灰和枯柴,正在往暖居的路上鋪排着。
因此白日的北祁堂竟空的很。
宋清塵說定有賬簿在北祁堂,巧在有白野望幫忙,就讓白野望和雲執繼續去巴彥的住處,和其他的房間搜尋賬本。
元郎和宋令躲到山裏去,伺機而動,偷巴彥身上的信箋。
若是偷信順利,那他們就仿寫一個放回去,若是被人察覺,時間不夠,就只能搶完就跑。
而李玄玄和宋清塵藏在不遠的一處山洞裏,準備好筆墨紙硯。
他們分工明确,元郎負責偷信,宋令負責送信,宋清塵負責仿寫,李玄玄負責烘幹。之後元郎再負責把信放回去,萬事俱備。不過這裏面包含的運氣成分是在太大。只是距離臘月二十八只有一日時間,他們只可如此,放手一搏。
暖居的宅子後靠着一個山壁,遮風擋雪,那山壁下方有山窟,內有暖泉,熏的暖居也異常暖和,算是北祁堂裏的一處清雅小宅。
暖居的院子裏,假山涼亭一應俱全,好似生生在西北的山野裏,撅地三尺造出一個江南來,只是這“江南”無雨,眼下滿是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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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巴彥昨日美酒佳人在抱,半夜才回房間,折騰了一宿,未曾休息好。他才用過午膳,直喊頭疼,冷月嫣樂得他如此,便尋了助眠的盤香,點燃之後,放到了金獸熏爐裏。
這香本就是她自己制的,往常睡得不好時,常熏上一盤。她特地在裏面将助眠的藥粉多加了一些,并不是要害人,就是想在無心應付巴彥的時候,放過自己罷了。
她見巴彥已熟睡,就關上房門,散了奴仆,讓他們都退出到後面的小廂房歇着去。
冷月嫣抱着古琴走到外間來,纖纖玉手擡指輕攏慢撚,琴弦咿呀幾聲,如裂帛撕開。
待琴音調整好,她低眉信手彈了起來,那琴聲如咽泉,訴着半生零落。讓聽者不覺,悲從中來。
她撥弄了半日琴弦有些乏了,剛巧聽到窗外鳥鳴,便尋了寫癟谷粒,掃了一片空地出來。撒上谷粒,給覓食的鳥兒吃。
即便她嫁的不是她心上的那個人,可這些年總歸是難得有這樣的空閑,可以一個人安靜的待會。
不過只靜了一刻,她又想起昨夜重遇故人,先前叫做尋之,眼下卻是北祁堂四當家葉尋的男人。
她竟不知自己臉上泛起笑靥,可也只那麽一下,就被從房間裏蹿出來的人,用虎口卡住了她的脖子。
冷月嫣才擡頭,就發現除了自己身後的蒙面人之外,眼前還站着一個蒙面之人,她厲聲問:“什麽人!”
身後之人便是蒙了面的元郎,他低聲對着另一個蒙面人說:“別叫人!不然我定在人來之前,掐死她!”
冷月嫣聽完這話,不禁笑了:“好,我不叫人。你們兩人打架,與我何幹?你這樣拿我命,威脅他?”雖然身後人她并不知曉是何人,可眼前這個蒙面人,燒成灰她都記得,那劍眉,那耳蝸、那寬肩、那闊懷,曾是她夜夜纏綿過的人。
可她遲疑,這身後人許是吓壞了?為何兩個蒙面人打起來,拿她做人質呢?
元郎笑道:“我知曉。嫣兒可是尋之,要攜手餘生的心上人。”
葉尋和冷月嫣同時變了眼色,想來昨夜裏,兩人的話被人聽了去。
葉尋一不做二不休,他見周圍沒人,撤了面紗,“是我。你放了嫣兒,信給你。不過,給你們一盞茶的時間,速速抄一份,放回來。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元郎一愣,這是什麽情況!完全出乎他意料,可不容他多想,忙搶過葉尋手中的信,朝着宋清塵所在的山洞跑去。
葉尋回頭看了看,确定無人,就拉着冷月嫣的手,朝暖居外走去,“我怕你的香不管用,我點了巴彥的睡穴。放心,兩個時辰內,他醒不過來。”
“那你為何說,讓那蒙面人,一盞茶之內回來?”冷月嫣問道。她表現出來的樣子,似是沒搞清楚事情原委,便跟随着他,想一探究竟。可她的身體和她的手,很是誠實,只想跟着他走,不管前方是什麽。
葉尋将手中那剛撥弄過梵音的素手,攥的更緊些,“可下人一會兒,就都醒了啊。”他一手拉着冷月嫣,不讓她松開。另一只手尋了空隙,折了樹上一個有縱橫密枝的樹杈,一路朝暖居外面走,一路用樹杈将三人的足跡抹去。
冬天日短,太陽早不見了蹤影,眼見一片烏雲又飄了來,若不是下雪,便是天黑。
白茫茫一片的山路上,藍衣男子拉着紅衣女子的手,兩個人都不說話,朝着那處有着暖泉山窟的石壁走去。
葉尋将她推進山洞,将足跡掩蓋之後,側耳聽了一陣。他武藝了得,若周遭有活物喘氣,他便能聽出來。
确定附近無人後,他将樹杈擺在洞口倚着,才步她後塵,走進山洞。
冷月嫣轉身,“你為什麽偷信?”
葉尋笑着看着她,“我對巴彥有二心。”
“你認識剛才那個蒙着面的小賊?”
“也認識,也不認識。”
“說清楚些。”
“他的功夫我認得,是我一位故人的看家本領。想來他是我故人之子,他小時候我應該見過。”
“所以,你就放他走?”
“嗯。我知道他為什麽要偷信,我們,殊途同歸罷了。”他擡眼,看向她的眸,那裏又卷長的睫,還有秋波淡淡,“我的目标已經有人達成,我助他一臂之力就夠了。那你呢?”
“我?”冷月嫣沒明白,他何有此問,“這信不消一盞茶,便可以還回來,巴彥屆時還未醒來。這小賊放回去也好,我放回去也罷。與我而言,沒甚麽相幹。”
顯然這不是葉尋想要的答案,可他自己為何問這句,那你呢,他自己顯然也并不知曉,他只覺有些情愫萦繞在心上,他該有此問。于是“哦”了一聲。
冷月嫣冷笑一聲,也說了句,“哦。”說罷擡腳就朝洞口走去。
葉尋此刻才曉得那種情愫是什麽,他如跳脫的馬,快步走在她面前,将她攔住,拉入自己懷裏,低聲道:“嫣兒,你幫了我。”
他将懷中人死死的攥入懷中,似要将她揉碎到骨血裏。他慢慢的閉上眼,試着去找尋曾經,只屬于他的那種香氣。你幫了我,所以你心裏還是有我的,對吧。這句在心裏盤桓了許久,卻不敢說出口。
冷月嫣被攥的生疼,使勁想逃脫,她費勁力氣,哪怕弄疼自己,也要從那股窒息裏,尋絲生機。
可她越用力,那箍着她的力氣越大。拉扯的氣力,此消彼長。
待她覺得已經力疲,便嗚嗚的哭了起來。她已絲毫不想掙紮,好似就這樣,被他攥着,疼着,才能證明她還是活生生的。她垂着手,整個人都靠在那人溫暖的懷抱裏,由着他抱。
他發現她哭了,忽然有些後悔,就松了手。
她雙手挂上他脖頸,勾住了要放手的人。
她感覺到那人的鼻尖,在耳後游走,似個小獸,尋了青絲,聞了耳根,又索要許多似的,向下嗅着。她閉上眼睛,“那你怎麽報答我?”
山洞裏只有暖泉潺潺流過山石的聲音,叮咚清脆,如珠落玉盤,嘩嘩流淌,敲醒往日沉睡的身體。
有種絕望的思念,将神思镌刻到山石裏,可此生不見兩相忘,也可,若再遇得,勾動地火。
肌若雪山清冷,衣衫淩落。
膚如泉湧暖水,砯崖轉石。
歡愉的熱烈,被勾纏了出來,蝕骨的疼,将魂化了去,只待軟成水汽,散成雲雨。
而那一番溫存後的懷抱,仍是暖的,那種熱,再揮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