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錢五百金 都好好的,說人話
這早上日頭大好, 李玄玄要去院子裏的風一亭曬曬太陽。
揚州城的十月,有薄雪,也有日光, 所以稱十月為小陽春。院中沿池塘遍植了一片山茶, 只有一朵着急的很,開出花來, 重瓣三層, 一半白色,一半緋紅,煞是好看。
李玄玄坐在竹椅上,正翻着一本古集。
“姐姐,在看什麽書?”
她合上古集,玉蔥白指輕點了一下封頁,給宋清塵瞧,是南朝梁代殷芸《小說》, 記錄的是些街談巷語, 野史雜記,“打發時間。”
“有意思麽?”
“這個‘揚州鶴’有趣。”
“哦,那姐姐同我講講?”
“我曉得,你定是看過, 又來诓我,似之前瞧《莺莺傳》。”
宋清塵眉眼微彎, “看過卻沒有你的見解,也是無趣。”
“待我有看不懂的地方, 再請教宋大才子。”李玄玄瞧着那株山茶,敷衍的說道。
宋清塵随着她的眼光望去,“今年冬天有些冷, 這株花開的倒是讨巧,這般着急作甚。”
“這山茶是什麽品種?可有名字?”
“不如姐姐給取一個?”
“我瞧着那抹緋紅好看,就想起一個詞,洛神。”
“好名字,‘睹一麗人,于岩之畔’,恰這朵洛神山茶,也在池岩之邊。”兩人都望着“洛神”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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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我倒覺得更适合公主。”尋聲而至的莫陸離,補了這句。
“莫公子,可知我同姐姐在聊什麽,便抛出這句?”宋清塵就差将“幹卿底事”脫口而出。
莫陸離也不惱,“我說這句,是形容公主昨日宴上的裝束,讓人過目不忘。”
宋清塵見他來勁,冷笑低哼,“你怎麽不說‘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更适合呢!”
莫陸離仍是面不改色,笑道:“宋公子這句,也好。”
李玄玄看是看清楚了,這二位開始拼詩文了,通篇《洛神賦》她只記得個題目,一點都不想聽兩人在這吵架,文人吵架,除了酸腐夠損,還有個特點,就是一般人也聽不懂。李玄玄自诩自己是個“一般人”,她只好卷起書,輕敲桌面,“铛铛”兩聲,“你們兩個,要麽出門右轉,臨溪觀裏念經去,要麽坐下消停的吃杯茶。”
莫陸離一臉微笑,宋清塵一臉不悅,兩人各分左右,坐了下來。
宋清塵似是沒夠,總要争個前後出來,“不知莫公子來我宋府,所為何事啊。”
李玄玄聽得出其中的生熟有別、陰陽怪氣,“你們兩聽好了,要還想在這桌上,讨一杯我的茶吃。都好好的,說人話。”
她擡眼看莫陸離,“找我?有事?”
莫陸離仍是那副八百年如一日的淡然笑臉,“來給公主送金子。”
“金子?”
“五百金。”
“什麽意思?”
“那綠珠姑娘,她在我府邸,算我買下的。實不相瞞,我眼下有個差事要辦,巧這綠珠姑娘是其中關鍵。我只好将她收在手下,免得出什麽纰漏,傷着公主。”
這話讓莫陸離說的,滴水不漏,本就是他截胡了一道,搶了人去,還成了保護公主了,李玄玄心裏冷笑,面上仍是一副冷淡姿态,“也好,我瞧着她也稀罕跟你。”
“公主莫要誤會,不過是個妓子,我知她是蘭娘妹妹,自會留她性命。”
“呵,你這意思,還想殺了她不成?左右不過是個女子,你收她入房又能怎樣?她琵琶彈得好,堪比教坊司,宋公子都想留下聽曲兒呢!你別不知好歹。你若将金子擺下,那就是允諾了我,照顧好她,保證能送她回長安和蘭娘團聚。不然的話,金子拿回去!人,給我還回來!”這話說的态度生硬,不容置喙。
“好。”
“你沒回答我,金子是留下?還是拿走?”
莫陸離朝着門口望了一眼來時路,道:“留下。”
李玄玄給他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裏,态度緩和許多,近乎柔聲細語,“陸離,離開長安前,我曾當你做朋友,在我那段絕望無助的歲月裏,你予我過照拂和安慰,我知你非池中物,有鲲鵬之志。但我希望,無論你為誰效力,為什麽了不得的目的,若綠珠她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你莫要傷她。護好她,可好?”
莫陸離接了那杯茶,吃了了一口,“你的囑托,我應承下來了。”
李玄玄這一套硬話,一套軟話,将莫陸離進退的路全都堵了,橫豎他要留綠珠,還要護她周全。他走出門時,無奈的笑了笑,笑自己,自诩聰明人,在她面前,絲毫聰明不起來。還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挫敗感。
宋清塵以手托腮,不禁點頭,“姐姐,好生厲害,一舉兩得,将壞女子壞男子,都收拾了。”
李玄玄一臉嫌棄,冷冷的說道:“你瞧莫公子,即便是印堂都發黑了,還能鞠出個淡然的笑來。”她将下半句,藏在肚子裏,你怎麽這麽笨,一見了他,就一副狗急跳牆的樣子。可卻沒有說出來,就一汪秋水似翦望着他。
宋清塵明白她的意思,可心有不忿,他收起那副“弟弟”的面孔,又似成了那個冷漠的“塵郎”,“因他一靠近你,我就靜不下來。他說他心儀于你!他瞧你的眼神我不喜歡。”
“什麽眼神?”
“我看你的時候,也會有的眼神。”那是愛慕,是噤若寒蟬的守候,沒有人比宋清塵更懂。
李玄玄輕聲“哦”了一下,翻開手中的書卷繼續看下去。
每當說到兩人身上,李玄玄要麽避重就輕的移開,要麽閉口不提。宋清塵只好不在說,他想着,趁還有時間,多陪在她身邊,那怕就這樣的,慢慢的熬着,總有一日,李玄玄她會發現我宋清塵的好,那種萬一挑一的好,只對她一個人的好。
宋令走了過來,拱手拜過,說道:“公主、公子,已經查過了,是在四年前,簡王受了皇命,帶魚符要去隴右那前後,揚州城裏傳的雲丘山中有狼。”
兩人對視,果然此事蹊跷。
“令令,繼續盯緊王甫一,叫他府上的暗線也盯緊了去,每日早中晚,各派人報一遍,他的行蹤,事無巨細,我都要知道。”
“是,公子。”
李玄玄擡頭,“你怎麽不瞞着我了。”
“瞞你無用,我的公主太聰慧了。還不若将我知曉的,都告訴你。這樣你有什麽事,也不必瞞我。我還能幫你一幫,護你一護。”
“是啊,有勞宋公子了,畢竟是你們揚州的地界。”李玄玄起身要走。
宋清塵忙跟了上來,“姐姐,可要去浮生酒肆麽,房契已經備好了,簽字畫押就可。”
“這麽快?”
“嗯。”宋清塵嘴上浮着笑,不快些,怎麽留下你。
“也好,莫陸離送來的金子,你直接叫人搬走吧。我忘了問,這該是多少金,買浮生酒肆?”
“我阿翁說,公主給多少,就賣多少錢。”
“這是何道理?我若給多了呢?沒有讨價的餘地了?”
“剛公主的金口玉言,說是五百金,銀貨兩訖,概不退換。”
李玄玄也不執着,浮生酒肆後面的院子,有辋川院的三倍之大,揚州富貴,尤其是東關街繁華處的一套宅子,并不比長安城便宜,大抵她只賺不賠。
浮生酒肆臨東關街而開,一層擺着二十來張桌子,坐北朝南,男隔窗望運河,北臨院望園林,東西兩側打了若幹木格子,裏面盛放着各類年份不同的佳釀。
若按顏色來分,有綠、紅、黃、白酒四類,若是按照釀酒的原料來分,那就多了,高粱、糯米、葡萄、栗子、桂花、青梅、各類藥材,只要是世面上有的,好酒的人,都能将它釀上一釀。
綠酒也做“臘酒”,為新釀,浮着一層綠蟻,雖味道談不上好,卻有股子生沖的勁兒,配上炖肉,解膩一絕。
紅酒又兩種,一是西域來的葡萄美酒,自是葡萄釀制,底味甘醇,二是紅曲發酵的米酒,自帶米香。
黃酒也稱“濁酒”,多為糯米或黍米釀制,種類繁多,各地有各地釀造的方法,也多以發源地命名。
白酒清冽,多為高粱釀造,制作工藝多了幾道蒸發和提取,酒水清,酒味悠遠而綿密。
李玄玄來到浮生酒肆的時候,老掌櫃康叔正在給新來的學徒介紹酒肆裏的藏品。
康叔對酒,那簡直是酒癡,沒有他一口下去,品不出的酒,也沒有他兩口下去,寫不出釀造方子的酒。他這本事,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不過這點厲害是厲害,可也有個短處,就是他每日都醉醺醺的,瞧着他步履穩健的很,聊起酒來,說什麽都好得很,可一旦同他聊些正經事,這人就入落酒池,醉話連篇。
“這一排都是叫的上名號的名酒,醽醁、翠濤、昆侖觞、青田壺。這一排是咱家自釀的酒,綠傾樽、仙人醉,這些都要記好喽。即便是閉着眼,只要酒入了口,舌尖兒沾那麽一丁點,就得知曉是什麽酒、怎麽釀的,得記到那個程度,知道麽?”
那學徒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一副唯唯諾諾小心謹慎的模樣,一臉認真的用心記着,點點頭,“康叔,我知道了。”
“诶,那個雲,雲什麽來着?”康叔記性不大好,回頭問道。
“回康叔,雲執。”
康叔點點頭,就見宋清塵和李玄玄走了過來,“見過公主、公子。”
李玄玄輕點頭,“康叔,以後在店裏就莫要喚我公主了。”
“诶,诶,好的,夫人。”康叔說罷,就帶着雲執去酒窖。
留下李玄玄和宋清塵面面相觑,“他?他叫我什麽?”
“夫人。”
李玄玄滿腦子都是幼時在大明宮裏見過的那些個“诰命夫人”,沒點年紀,夫家沒點資歷和本事的人,還真混不上這個頭銜,可她總覺得康叔這麽叫自己,實在是,太奇怪了。“他……喝多了麽?”
宋清塵倒覺得,難得康叔如此清醒,“此前,家裏奴仆都這樣喚我阿婆和母親的,許是這裏久沒有女主人。走吧,夫人,我們上樓。”
李玄玄知道他又沒了正經,自己也不能吃虧去,“乖孫兒,你再叫一次試試,我擔保今日必會去宋公面前告你一狀,藤鞭和跪祖祠,自己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