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悔悟01
梁珏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的小伴讀走在前面,步子很快,他很想追卻邁不開步子,眼見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他心焦如焚但無能為力。
“聞清澄!”他大喊, “停下, 等等我!”
但小伴讀纖瘦的身子不斷地在眼前晃動,越來越遠。
“你要去哪兒!”梁珏趴在了地上,手腳并用, 用膝蓋蹭着往前爬, 但好像手掌紮到了什麽東西,突然間尖厲的疼痛直鑽心口, 疼得他嘶地一聲, 擡手去看,發現眼前一片殷紅,那片血色很快暈開,像一張天羅地網,将他緊緊困住。
“啊——”梁珏從劇烈的疼痛和恐懼中驚醒,大口地喘着粗氣。
“怎麽了!阿珏你醒醒!”楚齊聞聲趕緊沖了過來, 離梁珏那日意外昏倒已經過去整整三日了, 方才聽見梁珏驚呼,卻見他滿身的汗水陰濕了被褥, 整個人白得跟紙一樣。
而那只被白瓷冰罐弄破的手掌,不知怎麽包好的傷口被蹭開了, 鮮血将包裹的麻布全數浸染, 如果擰一下的話, 必是能滴下血水來。
楚齊看了直倒吸了一口涼氣:“阿珏你別動, 我去叫太醫來!”
“不要去!”梁珏立時斷喝一聲,流了那麽多血,他整個人一醒來卻立即恢複了往日強硬的狀态,完全看不出虛弱,“孤不需要!”但他剛一說完就開始猛咳。
他為了回京尋得聞清澄,一個人從麟州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來,之所以能早到這麽多天,就是因為連續的日夜兼程,別說沒好好睡覺,就連熱飯都沒吃幾口。
就算是他從小習武,練就了一副鋼筋鐵骨,又成天被珍馐美馔喂着,但像這麽糟踐到了這會也終有些招架不住了。
“哥你醒了!”這時鐘婉寧走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梁珏的血肉模糊的手,“楚齊,這是怎麽回事!太醫吩咐過他這只手暫時不能動的!”
楚齊也不知如何回答,兩人擔憂地目光一齊投向了梁珏。
梁珏也感覺到了,手掌的痛楚異常強烈,不同于以往他在練武場受的那些小傷小病,這次的痛像是一把連發弩,接連不斷地将尖厲的羽箭戳在他的掌心裏,然後讓他地四肢百骸都接收到那種疼痛,連太陽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他試着動了一下手掌,很快就發現又有新的鮮血流出,竟順着他長長的手指,滴到了涼被上。
“別,哥,你別動!”鐘婉寧尖叫一聲。
Advertisement
“孤的手怎麽了?”梁珏聲音很低,充滿了壓迫感,那根本不是詢問,而是逼問。
楚齊和鐘婉寧對望一眼。
楚齊:“其實……其實就是傷到了……你那天……”
“我在問你傷到哪裏了!”
鐘婉寧沉吟了許久,終于緩緩吐出了那兩個字:“手筋,你的手筋……那天被瓷片,割斷了。”
親歷過那一幕的楚齊和鐘婉寧都無法忘記那一幕,盛怒之下的梁珏用盡全身力氣,竟将一只完好的白瓷冰罐生生捏碎,尖利的瓷片插進掌心的皮肉裏,有一片最為鋒利的,嵌得最深,幾乎貫穿了整個手掌。
後來就連宮中最資深的太醫來,看到這種場景都直吸涼氣,心道這只手十有八九算是廢了。
最後花了将近四個時辰,那瓷片才被清楚出來,梁珏的手算是保住了,但瓷片好巧不巧,剛好插進手筋的位置,以後這只手便只能做些簡單的動作,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拿起刀劍了,就連提筆寫字也幾乎成了奢望。
“哥,要不,你吃點東西吧!”鐘婉寧的聲音裏帶了祈求,她眼睜睜看着梁珏才回來沒幾日,整個人都已經憔悴了一圈,向來喜歡收拾齊整的一個人,現在唇上冒出了一層青色的胡茬兒來。
“是啊,阿珏,你先養好身子,等過一陣再讓太醫瞧瞧,說不定……說不定……”楚齊嗫嚅着,說不下去了。
“你們走吧,孤累了。”梁珏眼神變得非常空洞。
他堂堂大酲太子,注定了是要打江山,平天下的,如今一只手就這麽廢了,怎麽可能還有什麽胃口吃飯?他順手推了一把鐘婉寧端着的那碗湯,卻看見那清湯的表面浮着一層歲綠的碎葉。
雖然只是幾片香菜而已,電光石火間,梁珏卻像着了魔般,陡然想起了以前在這裏,自己強迫聞清澄吃他不喜歡的東西時,小伴讀吓得瑟瑟發抖,縮在他懷裏,一個勁兒地躲。
而那時他渾然無差,還享受着折磨他的快|感,一次次地想要霸占他,無所顧忌地發洩……
日子久了,他竟然都要忘了,自己還那樣對待過聞清澄。
這麽一想,他的五髒六腑猛地開始刀絞一般地翻騰,讓他一時難以分清那疼痛來自哪裏。
梁珏痛苦地曲折上身,捂住了頭。
“要不……我再去勸勸小澄,看看能不能,讓他回來。”鐘婉寧憋說到最後都快沒聲音了,因為在場的人全都心知肚明,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鐘婉寧也沉默了,以前确實她覺得她哥對聞清澄不好,也不止一次替聞清澄打抱不平,但後來眼見着他哥越來越疼聞清澄,再看現在,如果他哥一點也不在乎,怎麽會把自己折磨成了這個樣子。
而且她隐隐猜到了,那個劃傷梁珏手掌的冰罐,一定和聞清澄有關。
大概這就是報應吧……
現如今,兩個人走到了今天這一步,鐘婉寧反而不想讓他們分開了。
一個是她最好的朋友,一個是從小疼她愛她的哥哥,她目睹了他們從在一起到分開的全過程,除了梁珏,當屬鐘婉寧最難過了。
“是我的錯,他不會再回來了。”
“怎麽會都是你的錯呢?你對他……”
楚齊的後半句話被鐘婉寧一記眼刀咽了回去,不敢再吱聲了。
梁珏卻像如夢初醒,癡癡地說:“是我,是我對他不好,不夠珍惜,是我,負了他。”
“那哥,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過了這麽久,你現在還……只當他是個奴婢嗎?”
梁珏沒有立即回答。
鐘婉寧長長嘆了口氣,帶着傷感說:“哥,小澄走了之後,你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以前……他在宮裏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你雖然一直都跟個鋸嘴葫蘆一樣,挺悶的,但我看你和他一起的時候,就不是,你會笑,會跟他鬥嘴,還會讨他歡心。”
“以前……姨媽走後,你一直都很不開心,但自從小澄來了以後,一切就不一樣了。那會小澄剛來,所有人都說他是譚沂的替代品,說你是因為譚沂才留下他的,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你對小澄和對譚沂态度是不一樣的!你一直都知道,小澄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樣,他從始至終,都不是誰的替代品,我說的對不對,哥?”
“嗯……”梁珏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随即啞着嗓子,像是無意識地确認了一遍,“他獨一無二。”
鐘婉寧走過去,蹲在梁珏身邊,已經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所以楚齊說得對,如果你只當他是個奴婢的話其實大可不必挂心,好伴讀哪都有,再說等過了明年殿試,你不用去太學了,根本也用不着伴讀了。過幾日随便編個理由,就當打發他出宮了。但如果,在你心裏,小澄他不僅僅是伴讀,不再只是個伺候人的奴婢,我覺得你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你和他,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
梁珏沒說話。
這麽長時間以來,他習慣了每日睜眼看到的,和閉眼最後一個看到的人是聞清澄,也習慣了給他端茶倒水、鋪床疊被、忙前忙後的人是聞清澄,現如今他離開了,開始了新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他,像個被抛棄的流浪狗一樣,在這裏痛不欲生。
直到這時梁珏才猛然醒悟,其實一直以來,并不是聞清澄離不開他,而是他,這個自以為是,不可一世的大酲皇太子,離不開那個溫順謙和的小伴讀。
“哥?”鐘婉寧起身,“明天我就去勸勸小澄,把你的情況告訴他,你既然不吃飯就先睡吧,我叫人進來服侍你。”
可梁珏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只在哪裏直挺挺地坐着,像是受了什麽巨大的打擊。
鐘婉寧給楚齊使了個眼色,不一會一個小厮就進來了。鐘婉寧示意讓他去香爐裏點上安神香。
——哪怕梁珏睡不着,在安神香的輔助下,放松一下都是好的。
“鐘……鐘姑娘……”可那小厮拿着香來回看了幾遍,有些難以置信,,又似十分猶豫,不知如何開口才好,“這個香……它好像有問題。”
香能有什麽問題?香都是內務司那邊直接送來的,何況這裏可是東宮,全大酲最安全的地方,誰膽子大到敢在太子的香上動手腳?
“別胡說!”鐘婉寧責備地看了小厮一眼,不滿道,“這活兒你要幹不了就叫能幹的進來!”
“不、不是。”小厮拿着香走到鐘婉寧面前,撲通一樣就跪下了,哆嗦着說,“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啊,小的祖上行醫,這裏面的味道聞起來很像……曼陀羅花!”
楚齊一把接過香膏,放在鼻下輕輕嗅了下,頓時感覺一陣頭暈惡心,腳下都有些不穩,還好鐘婉寧一把扶住了他。
“這不是真的安神香!”楚齊也意識到了,“安神香怎麽可能有這麽大反應!”
說話間,梁珏猛然起身,沖過來一把那将香膏奪了過去,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全明白了。
在他的寝殿裏,能靠近香爐,在香膏上動手腳,并且有能力配出如此大威力香膏的,就只有那一個人。
頃刻間,梁珏突然記起幾個月前,自己莫名生的那場病,讓自己不得不卧床休息了好幾日,而後來聞清澄也生了同樣的病,所以當時他便沒再細究其原因。
而至于這種曼陀羅花,梁珏以前在書上讀到過,知道一丁點花粉便能致人于死地。
既然他可以将曼陀羅花放進香膏,那也大可以加進其他東西裏去!
他突然看着鐘婉寧,沉聲逼問:“那曼陀羅花,是不是你給他的!”
鐘婉寧也愣了,她一直以為自己種花的事情哥哥并不知曉,被這麽一問只覺頭腦一片空白,喃喃回道:“我……我之前種過,但後來就,就沒了……”
花沒了,當然沒了,它們都被碾成了粉,加進了梨湯,茶水以及香膏裏。
那是毒藥,但更毒的是人心。
“聞清澄,你好狠啊,你怎麽能這麽狠……”梁珏嗫嚅着,“比任何人都要狠!”
他想到很久以前,譚沂聽從父親的話,不惜離開他,遠赴岱州,後來聞清澄到來,服侍他,陪着他,他那麽順從,那麽聽話,讓梁珏深信這世上最愛他就是聞清澄。
梁珏承認,一開始吸引他注意的,的确是聞清澄唇上那顆與譚沂一樣的小紅痣,雖然他一直都知道,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怎麽可能會有人跟聞清澄一樣呢?誰有他那麽狠的心?明明每日都睡在一起,朝夕相處的人,卻能不動聲色,神不知鬼不覺地害他這麽久!
如果不是他的不告而別,梁珏不知道自己還要被騙到什麽時候?
終于,哇——地一聲,梁珏将腹中所剩無幾的東西全數都吐了出來,只是他腹中空空,吐到最後只剩了幹嘔,摻雜着刺目的血絲的綠水從唇邊滑落,令人看得揪心。
“阿珏!”楚齊這會一直叫的都是小時對梁珏的稱呼,是因為在他眼裏,現在面前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那個無堅不摧又刀槍不入的大酲太子,而是回到了那個母妃突然薨逝,孤苦一人無依無靠的小男孩阿珏。
“我沒事。”梁珏好不容易吐完,慢慢直起身,閉上眼,“我歇歇就好。”
就在楚齊和鐘婉寧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寝殿外來了人。
不同于其他兩人,梁琛神情輕松,大搖大擺地邁步進來,高聲道:“嗯?你們都在?二哥,你回來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話音未落,他就看見了坐在椅上,面無血色的梁珏。
“怎麽回事!”他一下緊張起來,向楚齊投去一個質詢的目光,“怎麽還不去交太醫?”
他今日來只是因為聽巡防營的手下說,看到太子提前回京了,就想過來确認一下,沒想到一來東宮卻撞上了這一幕。
“不許去!”梁珏像是吼出來的,将已經走到門口準備去找太醫的梁琛叫住了,“你這會去了,明天孤的事就會傳得沸沸揚揚,你是怕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可……太子深夜嘔血,怎麽可能視而不見呢?這若是真出了什麽大事,在場的這幾位一個都逃不了幹系。
“二哥,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叫我們如何坐視不管!”
梁珏眉頭緊擰,靠在椅子上,面色透着青灰。
“都出去。”一陣難以言明的疲憊爬上他的心頭,“今天的事與你們無關。”然後沉沉地閉上了眼。
梁琛雖然年輕氣盛,但終究拗不過太子,便又問楚齊,“怎麽二哥身邊也沒個人伺候,那個小伴讀呢?”
楚齊一聽,趕忙又是使眼色又是用口型說話。
“什麽?跑了?” 梁琛先是愣了下,随即不由大喜過望:“此人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二哥,此乃天大的好事啊!”
“這麽大的事,等你好些,咱們定要喝幾杯慶祝一下,哦對,再叫上譚沂,他也——”
“滾!!”梁珏猛的睜開布滿血色的黑瞳,整個人看起來狠厲又駭人,“都給孤滾出去!”
哐啷——
梁珏飛起一腳,巨大的一聲響,将房內那盞青銅香爐連同裏面剩餘的香膏統統打翻在地。
仍是熟悉的梨木香,但那再也不是能讓人心生平靜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