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離開06
梁珏活了二十年, 自認不算是沒有見識,可當他風塵仆仆地趕了幾千裏路回到京城,竟看到妹妹和發小大半夜站在自己寝殿裏,一個拿蠟燭一個搬箱子, 正鬼鬼祟祟往外走的時候, 還是感覺這一幕荒謬得過于失真。
尤其是在他看清他們擡的, 居然是聞清澄的衣箱。
“誰讓你們來的!”
“哥……哥哥哥哥……”先反應過來的是鐘婉寧,“你你你你,怎麽, 回來了?”她想笑, 但不知道為什麽臉頰再怎麽使勁,最後只擠出了一個只有如廁時才會出現的表情。
“我們……我們就是想你了, 來, 來轉轉……轉轉……”鐘婉寧說得大言不慚。
更可憐的是楚齊,他手裏還搬着那個沉死人不償命的箱子,到這個時候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有用氣聲問鐘婉寧:“那……這個,怎麽辦?”
他故意不去看梁珏, 不是不想, 是不敢。
他覺得現在梁珏要知道他們在幹什麽,自己大概會被梁珏一刀封喉。
結果他不問這一句還好, 說完之後反而提醒了幾步開外的梁珏,他皺着眉, 大步走了過來, 高大的身形被燭火扯出一個很長的影子, 看上去詭異又恐怖。
“把東西放下!”
楚齊被梁珏的語氣吓得一哆嗦, 莫名想起了小時候祖母哄他睡覺講的故事:如果天黑前還沒有睡着,等到太陽落山,就會有一個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怪物爬進屋子,用利爪将不睡覺的小娃娃搶走。
這個故事在幼小的楚齊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至于成年之後每次天一黑就覺得又怪物要來敲他房門,今天要不是鐘婉寧讓他這個時辰來東宮,他是打死都不會來冒這個險的。
楚大公子兩股戰戰,竟吓得把箱子直接扔到了地上。
鐘婉寧一看他這德行,不禁痛心疾首,怒其不争,心想今天還不如自己行動,就不該多餘叫上楚齊。
她欲蓋彌彰地抄起旁邊茶杯:“哥,你……渴不渴?”
然而下一刻她眼睜睜地看到梁珏拿起了桌上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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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完了!
鐘婉寧心中大叫不好,她方才和楚齊只想着把箱子搬走,完全忘記了聞清澄讓她轉交給梁珏的那頁紙還放在桌上,她本想着等出去就燒了的。
比起他們半夜來搬箱子,那張紙才是最可怕的……
偏偏楚齊不長眼的,手裏沒了箱子閑得慌,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從地上爬起來,讪笑說:“哎這裏怪黑的,我給咱們把燈點上吧。”
這下可好,那張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清晰無誤,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梁珏眼裏。
他盯着紙頁,卻像是看不懂上面究竟寫了什麽,那一筆一劃,既非常熟悉,又極為陌生。
梁珏第一次注意到這筆字是那次在上舍的學室裏,謝元提着聞清澄的答紙給所有人看,說那是他見過最秀美飄逸,清勁拔俗的小楷。
為了欣賞,謝元甚至雙手将那頁答紙舉起來,對着窗外的光線反複端詳。
就是那時,梁珏看到了那頁紙,是怎樣一個人,才能寫出那樣秀逸而搖曳,既灑脫卻又不失陰柔之美的字呢?
襯無人注意之時,梁珏偷偷瞥了眼聞清澄——沉浸在夢鄉裏的他眉目舒展,像是做着什麽美夢,帶着紅痣的唇邊留着一抹笑。
那一刻梁珏心中閃過四個字,字如其人。
也只有那樣的人,才配寫出那樣的字。
此時想起,梁珏突覺一絲心驚,原來他注意到那個小伴讀的時間,遠比他自己想的要早。
或許從暗夜裏那次驚鴻一瞥開始,梁珏就已将那個小伴讀看進了眼裏,所以才會有後來的心緒大亂以及春閨一夜……
梁珏閉了閉眼,強行把思緒拽回來,又重新看回了那頁紙——似賬冊又似筆錄。
聞清澄竟将從他入宮那日起,得到的每一筆賞銀、月錢連同賞賜的物品一起,全都記下來了。
而其中的大部分,梁珏都已經完全沒印象了。
看到這張紙頁的時候,梁珏感到非常怪異,就好像他的小東西,他親密無間,朝夕與共的小伴讀站在他面前,再跟他談一筆買賣。
大酲太子手裏握着這天下多少人的榮華富貴,一紙朱批甚至可以随意動用國庫裏的銀子,哪還會在乎“大酲三十二年四月初十,賞銀五百”或是“大酲三十二年五月二十,獲賞白玉貔貅一只”這種無用又無聊的小恩小惠!
可偏偏此時看到,梁珏只覺紙上的每一筆都像是用小刀刻在他的背上。
……等等,這裏,梁珏的目光在紙頁上定住:
“秋日宴,盤金彩秀绛紗袍一件”。
梁珏像是突然反應過了什麽,他扔了紙,大步走去楚齊扔下的大衣箱前,一把掀了開來,因為用力過大,那口用純烏木打造的,平日裏得足足兩個小厮才能擡得動的衣箱差點被他整個掀翻過去。
——然而裏面空空如也,不光沒有绛紗袍,其他的任何一件衣裳都沒有。
看到這一幕的梁珏竟倏地松了口氣,他本以為聞清澄是讓楚齊和鐘婉寧來替他收拾東西的,看來并非如此。
既然東西在,人早晚也會回來。
梁珏感到心口這些天堵着的石塊輕松了不少。
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梁珏轉頭去看。
卻見鐘婉寧和楚齊兩人突然在不遠處站定,臉上齊齊堆着讨好式的笑容。
而他們的身後,赫然放着另一只木箱。
“讓開!”梁珏冷着臉走過去,居高臨下地命道。
無論鐘婉寧還是楚齊都沒見過梁珏這個樣子,雖然他這個人雖然經常對周圍發號施令,也常常板着臉十分冷漠不好接近,但作為他的妹妹和發小,鐘婉寧和楚齊倒是沒領教過他發威的時候,以至于聽到他的話時,都不由抖了下,然後下意識般地讓到了旁邊。
梁珏打開箱子的瞬間,呼吸陡然變得粗重,分明沒有發火,甚至神情都和平日不差分毫,但鐘婉寧和楚齊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程度。
無可挽回,兩人心裏同時跳出這個反應。
箱子裏,梁珏看到的是那些他從前熟悉或者不那麽熟悉的東西,然後他一用力,竟将巨大的木箱救過頭頂,頓時裏面的東西稀裏嘩啦散了一地,而最上面,他看見了那件盤金彩秀绛紗袍。
纖塵不染,華麗璀璨,亦如當初他送給聞清澄的時候一樣。
“什麽意思?”梁珏竭力克制着語氣,“是不是他讓你們來的?”
“哥……是,是這樣……這些是他整理好,讓我們,替他留在這裏的。”鐘婉寧極度小心地選擇着措辭,生怕一不留神就跌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裏去。
梁珏本以為最壞的結果是人帶着東西一起離開,但現在他竟發覺,原來人走了,而将那些東西留下了,才是最大的嘲諷。
那算什麽?
物歸原主?如數奉還?
這一會兒功夫,梁珏看過了賬單筆錄,看過了他給過聞清澄留下的所有金銀和賞賜,甚至看到了深夜擅闖東宮,企圖拿走聞清澄所有東西鐘婉寧和楚齊,居然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
說不定聞清澄只是在這裏住倦了,拿了東西想要搬出去,而對他的情誼,連同從前的那些細枝末節都做不得假。
“他在哪?”
鐘婉寧用力咬了下嘴唇,這是她最不願面對的問題,因為聞清澄再三囑咐過,不允許她告訴任何人,連楚齊都不可以。
“我……他,他不讓告訴別人。哥……你就別問了,他,他可能一時不想回來。”
“為什麽!”
“我,我也不知道。”鐘婉寧為難地道,“哎呀哥,你就別問了,總之,總之他現在挺好的。”
不想回來?別問了?挺好的?
這幾句話像是利刃,将梁珏心中殘存的幻想一一急迫,頓時令他有種當衆被淩遲的感覺,五髒六腑像在被尖刀來回剮蹭。
強烈的屈辱與混合着痛感與恨意沸成一鍋熱油,反複在他心頭翻滾。
這位所有人見了都不得不低頭,都敬他畏他,在他面前半個不字都不敢說的大酲太子,竟然被他的小伴讀這麽輕易地,給耍了?!
聞清澄,那個被他養在宮裏的小伴讀,好吃好喝地供着,養着,再有什麽不滿,再有什麽情緒,怎麽可以這樣,一走了之,把事情做得這麽絕,一點餘地都沒有!
“哥?”
“殿下?”
梁珏好像聽不見身後兩個人的聲音,他直起身,飛快地頭也不回朝門外走,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把那個膽大包天,不要命了的東西立即抓回來。
他要折磨他,欺辱他,他要讓他痛不欲生,把折損的尊嚴和威儀都成千上萬倍地還給他!
當啷——
梁珏停住腳,不知踢到個什麽東西,那玩意兒滾了一下,撞到了門檻上。
是個冰罐,白瓷的。
上面不知道蹭上了什麽東西,看上去髒乎乎的。
幾乎是在眨眼間,鐘婉寧和楚齊就看見梁珏颀長白淨的手指劇烈顫抖着,撿起并将那只白瓷的冰罐生生捏成了碎片。
濃稠的鮮血砸了一地,觸目驚心。
周圍有尖叫的聲音,然後有腳步聲,但梁珏什麽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