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離開04
梁珏一聲令下, 麟州太守一刻不敢耽擱,帶着好幾百號人當天就将黑水寨圍了個水洩不通,別說那些山匪,就連寨子裏雞都被堵得飛不出去。
其實這夥山匪官府已經盯了有些日子了, 但後來發現這些人看起來氣勢洶洶, 充其量也只是占個山頭收過路錢而已, 所以官府懶得惹麻煩,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自流了。
麟州太守怎麽也沒想到居然等到了太子下令搜山,得信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個窮鄉僻壤的山大王怎麽就惹到了太歲頭上了?
後來才知道黑水寨有可能私押了聞清澄, 這才慌了神,差點沒摔個趔趄, 這幫山匪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怎麽着, 竟敢去偷太子的人?!
抖得跟篩糠一般的黑水寨寨主跪在梁珏面前時,鼻涕混着眼淚說不清楚話,反反複複就一句,“求您大人大量繞過小的,您就是再借我一個、十個膽兒,小的也不敢動您的人啊!”說着把頭磕得砰砰響, “您那位……那位伴讀, 是,是真……真的跑了啊!”
梁珏黑着臉, 站在那裏不說話,讓周圍有一種難以呼吸的憋悶, 包括太守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敢在他十尺之內站着, 好像一旦跟他目光對上都能被震得抖三抖似的。
太守在老遠的地方跟着點頭哈腰, 他的人已将黑風寨裏裏外外翻了個底兒掉, 當他抹着汗,趴在太子殿下面前哆嗦着說并未發現聞公子蹤跡的時候,周圍氣氛緊張到令年過半百的太守以為太子下一刻就要抹了自己脖子,卻不曾想面無表情的年輕儲君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緊皺着眉頭,面上的烏雲越凝越厚,眼眸裏的黑色又濃郁了一層。
啧,看來那小伴讀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心尖人了,可這就奇了,照這個架勢姓聞的小子以後說不定是能當上太子妃的,金山銀山都堆在眼門前兒了,就這還跑什麽啊?
“殿下。”阿澤一路穿過官府押送着黑水寨上上下下,跑到梁珏跟前,“有封加急信,京城送來的。”
梁珏沉着臉,颀長的手指撚過,迅速打開,一目十行地看完,臉色越來越難看,掌心用力一握,紙片立時化作了糜粉。
阿澤偷瞄了梁珏一眼,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也不知道那信上寫了什麽能惹殿下這麽生氣,問是肯定不敢問的,他現在唯一盼的就是他家小公子能從什麽地方自己鑽出來,皆大歡喜,好讓大家能安省回京,要不照這麽下去,他覺得八成是熬不到吃醬牛肉就得一命嗚呼了!
“收拾行裝。”
“即刻回京。”
梁珏突然冷聲發令。
阿澤一怔,剛殿下還一副不找到公子誓不罷休的架勢,怎麽這麽快就放棄了?那聞公子呢,到底去哪了?
按照原本計劃,梁珏原本是打算在麟州再待幾天的,但現在聞清澄不見了,他本就心焦如焚,加上剛才又看到了梁琛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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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珏站在一顆大柳樹下,就見他突然轉身,狠狠一拳砸在了樹幹上。
那樹怕是有些年頭,樹幹粗壯結實,他這一拳下去用了全力,竟震得那棵樹連抖了三抖,落下了一地的黃葉。
阿澤倒吸一口涼氣,感傷前去看,發現梁珏的那只手竟已血肉模糊,鮮紅的血滴順着手指滴滴地砸下去,混在泥土裏,看起來髒兮兮的。
“殿下你的手!”
“滾!”梁珏突然大喝一聲。
雖然那封信已經被他碾碎了,但信上的內容就像小刀片一樣劃着他的心口,讓他疼得不能呼吸。
如果梁琛信上內容為真,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耽擱了,必須馬上回京。
到了這個時候,梁珏有了一種隐隐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也許賀昶跟他見面時說的很是真的——他的小伴讀根本沒出什麽意外,這一切都是他親手策劃和安排的。
沒有一點征兆,甚至梁珏也想不出來什麽原因,與他朝夕為伴,順從聽話的一個小伴讀就那麽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可是為什麽呢?聞清澄為什麽一定要跑呢?
這世上還有什麽地方能比得上宮裏的錦衣玉食,又有什麽人能比得上他這個即将權傾天下的大酲儲君呢?
有他寵着,護着那個小伴讀,聞清澄為什麽要跑呢?
梁珏無法準确說出現在心裏是什麽感覺,腦袋裏實在是太亂了,無數思緒塞在竭力按下心中所有煩悶。
他朝着山寨旁的那個小山坡望去,那麽陡峭,荊棘叢生,他無法想象那個經常哭哭啼啼,只會躲在他身邊撒嬌,就連吃個香菜都要跟他耍脾氣的小伴讀是怎麽做到從這裏沖下去的。
他從這裏逃走的時候在想什麽?梁珏不知道,他想不通因為什麽聞清澄甘願冒着這麽大危險也要這麽去做。
寧可不顧生死,也不願在他身邊舒舒服服地活着。
而且,離開了他又能去哪呢?梁珏不知道聞清澄身上有多少銀子,但以他所想,就憑他平日給聞清澄那點銀子恐怕是撐不了幾個月的,這裏更是不比京城,荒郊野嶺,聞清澄吃什麽,喝什麽,又睡在哪裏呢?
——總不可能回老家,他家中那麽窮,還有個酒鬼老爹,回去就是挨打。梁珏想起聞清澄說起時滿臉是淚,可憐得讓人心碎的模樣,果斷在心裏劃掉了這種可能。
那除了林縣,聞清澄從麟州出來,沿着這條路去的,應該就只能是京城了。
可如果是要回京城,又何必從他身邊跑掉呢?
反複思慮又沒有頭緒的猜測最是惱人,但在所有的猜測最後都通向了未知之境時,梁珏心煩意亂達到了極點。
而讓他感到惱火的是,在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他竟然失去了對身邊最親近人的把控,更可怕的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好像一點都不了解聞清澄。
即使有過不知道多少回親密的接觸,但梁珏發覺根本就不知道關于聞清澄的任何事情。
——可小伴讀明明是他的人,他養他在宮中,他分明就應該是這世上最了解聞清澄的人才對!
梁珏煩躁地扯過阿澤替他裹手的麻布,擡腳上了步辇,現在他能做的,就只有回京這一條路了。
因為決定返程,梁珏想要最後再去看看麟河。
等到了那裏,他發現雖然才過去短短時間,但這裏已經和當初他們剛來時完全不一樣了。
聞清澄幾乎将他在沙盤上實驗的內容原封不動地挪到了這裏,令梁珏此時看到,更加感到這個小伴讀的深藏不漏,他做的這些事情恐怕能讓內閣裏那幫專門研究水利的老家夥們都瞠目結舌,贊嘆不已。
河道兩邊被安置了竹子做的排水管,改良後的土壤明顯和以前不一樣了,最先種下去的一批樹苗已經開始冒頭,整整齊齊地肩并着肩,像給光禿禿的河道兩邊鋪上了一層綠色的絨毯。
有了這層保護,河道上的土壤算是被穩固住了,有效地避免了河道淤泥的産生,從而完美解決了麟州一下雨河床就會被墊高的問題。
與此同時,河堤也按照梁珏的方案建造起來了,雖然還沒最後完工,但也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負責管理河道的官員在旁邊欣喜道:“殿下,這兩天下過雨後,兩岸的泥沙幾乎沒有進入河道的現象,另外河堤也在加緊趕工,據我們觀察,麟河的水位幾乎沒有上漲!我們麟州得救了,以後都不會再發洪災了!”
之前梁珏和聞清澄在客棧裏拿着沙盤實驗的時候,他一直想着等到完工了,要和聞清澄一起來看看這裏,這是他們共同努力的成果,沒有彼此的付出與合作就沒有今天平靜而奔騰的麟河。
如今梁珏一個人站在河邊,心裏是說不出的落寞,甚至還有些酸楚。他不斷地想,如果聞清澄在的話,他其實很想好好誇誇他,将他攬在懷裏,告訴他“孤的小東西原來這麽厲害!”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竟然沒有跟他的小伴讀說過幾句好話。
明明他的小伴讀那麽優秀,徹底解決了麟州水患,要換做是別人必是能吹到天上,可偏偏聞清澄,做成了這麽了不起的一件事,竟悄然無聲,連句他親口的誇獎都沒撈着,就毫無聲息地離開了。
那個小東西,心裏在乎的到底是什麽呢?難道不是他的認可,矚目……或者,感情嗎?
梁珏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去,覺得心口重量仿佛千斤,讓他無法繼續再探究聞清澄內心的想法——他的小伴讀明明可以一早就将自己的這些才能展露出來,讓所有人注意到他,爬去很高的地方光芒萬丈,而不是只委屈巴巴地當一個伺候人的伴讀。
所以,是不是因為他對他的關注太少了,所以小伴讀才會離開呢?
又一次,梁珏覺得後悔,他從來都沒像現在這麽想了解過聞清澄。
——聞清澄以後想幹什麽呢?
總不能,當一輩子伴讀,伺候他一輩子……
也是第一次,梁珏在想,如果聞清澄現在出現,向他提出什麽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他都願意答應。
如果他還願意跟自己提要求的話……
“你怎麽這麽多要求啊?”鐘婉寧把手裏的東西往桌上一放,跟聞清抱怨着,“你為做這騾子黛都要一天一夜沒合眼了,眼睛下面都快和這粉黛一個顏色了!”
聞清澄回來才短短幾天就搗鼓出了新東西,因為想要拓寬醉清歌的生意,所以除了先前的胭脂和唇脂,正在趕制螺子黛。
——用的是三遍過篩的竹炭加上軟蠟,為了畫出來的顏色更細膩,聞清澄特意還加了椰子油。
整個醉清歌裏都香香甜甜的。
因為幾種材料的分配不同,即會導致螺子黛顏色不均,聞清澄反複做了十幾只都不太滿意,還在不斷更新工序。
“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熬着。”聞清澄頭也不擡地對鐘婉寧說,“這裏的事我一個人就行。”
聞清澄以前做起實驗就沒白天黑夜的,早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但鐘婉寧畢竟不同,只陪他熬了一個通宵好像人都要散架了。
但鐘婉寧還是執意要留着,她心裏的小九九是,別等自己那個哥哥回來,好不容易見到聞清澄,結果一看好好的人熬成個骨頭架子了,那不得找自己算賬……
“……求你了,歇會吧,沒你這麽拼的,你又不是沒錢花要餓死了!”鐘婉寧扯着聞清澄衣袖說,“實在不行,就去東宮裏把銀子拿回來吧,還……來得及。”
聞清澄很果斷地搖了下頭:“不,我不要。”
鐘婉寧嘆氣,其實她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裏總有種感覺,聞清澄是故意要這麽忙的,他在逼自己,不想閑下來,生怕有喘息的機會。
大概一旦閑下來,就會亂想。
過了一會,聞清澄做着活,倏地沒頭沒腦地問了句:“阿寧,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就是……”鐘婉寧這會困得發蒙,腦袋根本沒法想事,也沒細想他問這話的緣由,憑着最後一點直覺說,“想讓那個人在你身邊,看見他和別人在一起會不高興,會跟着他開心和難過。當他有難的時候,會不顧一切地想去幫他,陪着他……”
微風吹進醉清歌裏,鐘婉寧睡眼惺忪地看見聞清澄手上的動作就那麽停了,怔怔地看着角落裏一個包裹得很嚴實,似乎永遠都不會再被打開的包袱,喃喃地說:“……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