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離開02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這句話聽上去實在過于駭人聽聞, 別說是楚齊官家人出身的孩子從未聽過奴婢私逃出宮這種事,就是從小到大叛逆任性喜歡我行我素的鐘婉寧也被聞清澄的大膽和特立獨行吓得半天沒發出聲來。
鐘婉寧看着楚齊,楚齊也看着鐘婉寧,兩個人仿佛被這個消息震得靈魂出了翹。
一個在太子身邊的侍奉, 所有人眼中的東宮紅人, 皇後親選的太子伴讀, 陛下欽點的麟州特使,就這麽……跑了?
“你……你知道這麽做的後果嗎?”楚齊簡直難以置信,下意識逼到了聞清澄面前, “那可是東宮, 是太子,你偷跑回來已是犯了大罪, 現在竟然還要私逃出宮。聞清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聞清澄趕了這麽多天路已是疲憊至極,面對兩位好友的質詢更是覺得喉頭幹澀,舌頭在嘴巴裏回轉不了,像是要和牙齒貼合在一起了。
——冰涼,比梁珏吻在他唇上時還要冰涼。
在意識到自己竟在想梁珏之後,聞清澄下意識搖了搖頭中斷了思緒。
他不想回答也無法回答。
他輕聲道:“我累了, 想先睡一覺, 有什麽話之後再說吧。”
說罷扯過缰繩,想起什麽又回身對着鐘婉寧:“多謝幫我尋的那處宅子, 等我安頓了就把銀子給你。”
鐘婉寧有一肚子問話剛想說,就被聞清澄這句堵住了。
他的口氣裏透出前所未有的疏離, 明擺了不想多說。而且聞清澄的臉色看起來實在不怎麽好, 鐘婉寧抿了抿唇, 将手裏事先為迎接聞清澄準備的糕餅塞進了他懷裏, 又沉默着看他上馬離去。
她雖然有一萬個不理解聞清澄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她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因為她認識的聞清澄,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顆堅硬無比的心,他勇往直前也終究會所向披靡。
作為朋友,鐘婉寧能夠給予聞清澄的,就是無條件的相信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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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面對誰,在什麽時候。
“你怎麽能讓他就這麽走了!”楚齊沒忍住嚷道。
“沒有人可以強迫他,你我不行,我哥也不行。”鐘婉寧非常堅決,“他有他自己的決定。”
連日來的趕路加上近日熬得太兇本就體弱,聞清澄終于睡了這麽多天的第一個安穩覺。
雖然其間做了很多夢,夜半每次夢醒都心有惴惴,但他回來了,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而完全屬于他的醉清歌就在旁邊,那就是他的底氣和力量。
可就是這天夜裏,聞清澄竟破天荒第一回 夢到了梁珏,他鐵青着臉站在面前,不說話,然後如鐵鉗一般的雙手神向他,發瘋似的将他往床上拖,他想喊叫但喊不出來。
驚醒後他反應過來那其實是他第一次見梁珏時的重演,那是他的噩夢,也是他這麽久一切遭遇的開始。
他以為早已已經淡忘的事情其實并沒有,梁珏對他做的那些事像一根刺,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紮在他心裏,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流血。
深夜,聞清澄坐在只有一個人的床上,額角突突直跳,眼眶有些發脹,他想哭,他覺得自己應該很恨梁珏,所以才會這樣。
若不是恨的話,又為何會在午夜夢回時見到那個人呢?
可為什麽,明明已經逃出來了,卻仍然沒有快樂一點?
夜長夢多。
他決定等天亮了就想辦法回東宮,他要盡快把所有東西都收拾了,把自己在那裏的所有痕跡都抹平,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要把那個名字從他這裏統統抹去。
因為睡不着,他下床去拿自己從麟州回來一路背在身上的小包袱,裏面有他算過的一筆賬,是這些日子在麟州大大小小的花銷,是他準備還給梁珏的其中一部分。
另外所有的,包括和梁珏遇見以來他賞的所有東西,聞清澄都打算還回去。
但就當他将布包剛解開一半的時候,手指就突然頓住了,因為裏面掉出了一樣東西——
一條純白的,不染任何污漬的手帕,帶着一絲冰涼的觸感,和一點幾乎已經嗅不到了的梨木香一起,就那麽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聞清澄手上。
聞清澄先是愣怔了一瞬,等反應過來時仿佛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胳膊連帶着整個身子向後撤去,動作大到幾乎能讓他自己摔倒。
這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突然讓聞清澄感到一陣無名的惱火,随即想起這是最後那天筵席時,梁珏掏出來給他擦眼淚的,只是不知道為何最後會被他糊裏糊塗地揣進包袱,又一路千裏迢迢地帶回京城。
想到此,聞清澄甚至都能感到梁珏冰涼的手指觸到自己臉的冰冷。
怎麽每次都是帕子,如此不合時宜!
上次差點讓他在梁珏面前暴露他和梁縛的事情,這次……這次又是預兆些什麽呢?
明明他距離那個人已經如此之遠,可這帕子竟像是窮追不舍一般,像他的夢魇,無法擺脫。
聞清澄閉上眼,不想再去看那白到反光的一塊,像是怕它映出此時自己的樣子,他的表情一定不太好,陰沉的,帶着一點怨恨,雖然他也說不清這種情緒是因何而起,又是為何而生。
他打開角櫃,将帕子很用力地朝最深處塞去,像是怕還會看到一般,等塞得終于看不見了,又扯出幾件衣服蓋在上面,不讓自己看到一點痕跡。
天邊終于泛起了青白,聞清澄深吸了口氣,他終于熬過了這漫長的一夜。
簡單洗漱後他出了門,打算先去一趟醉清歌,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醉清歌都是鐘婉寧幫着打理,聞清澄倒是不擔心生意,主要是想去看看賬上還有多少銀子。
清晨的陽光鋪灑在街道上。整個京城還沒有醒來,只有蔚藍的天空昭示着新一天的開始。
聞清澄擡頭看看醉清歌的那塊招牌依舊光潔如新,就像它剛剛被挂上去的時候一樣。
還不到開門的時候,店裏就他一個人,他先是去了店鋪後面的花畦。
他還記得花畦被殷粟他們破壞得滿目瘡痍,幾乎一株完整的花枝都不剩的時候,那次鐘婉寧坐在這裏哭得那麽傷心,聞清澄承諾過一定要讓殷粟将欠她的都還回來。
時過境遷,殷家被抄,聞清澄作為受害人得到過一筆賠償銀,他後來将那筆銀子全都給了鐘婉。此時,他去麟州前幫鐘婉寧将培育的那些花種均已盛開,如今看着滿園姹紫嫣紅,聞清澄像是松了口氣,他做到了,沒有對鐘婉寧食言。
同樣,鐘婉寧這些日子也将這片花畦打理得很好,她是愛花如命的人,這些花朵在她手裏都像是有了靈魂,在陽光的喂養下一個個高昂着頭,一片欣欣向榮,讓人再也看不出當初被毀的慘狀。
“小澄?你跑那麽遠的路怎麽不多休息會,這麽早跑到這裏來幹什麽?”鐘婉寧帶着訝異道,從他身後快步走了過來,走到面前不無擔憂地看看他,“你看你眼下都是青黑的,臉色也不好,去去去,回去歇着去。”說着就要把他往外推。
“沒事。”聞清澄努力擠出個笑來,“我惦記這邊,就想趕緊過來看看。”
“這裏的事有我管着,你先別操心了,聽我的,先回去歇着。”鐘婉寧說着又要帶他往出走。
聞清澄皺了皺眉,卻換了個話題:“咱們賬上還有多少銀子?”
鐘婉寧愣了下:“還……還有不少,最近雖然你不在,但你當時給我的那筆銀子我都記在了賬上,之前有些花我已經收了一批,女工們按照你的法子做出的胭脂賣得很好。”說着她用鑰匙打開抽屜,拿出裏面的賬冊,“喏,帳都是楚齊記的,都在這裏了。”
提到楚齊,聞清澄有意無意地朝旁邊掃了一眼,随即兩人都意識到,今天楚齊沒來。
“哦對了,他說……今日家裏有些事,就先不來這邊了。”說這話時鐘婉寧有些躲閃,嗫嚅着道。
雖然鐘婉寧已經說得相當委婉,但聞清澄很清楚為什麽楚齊沒來。說到底他和梁珏從小一起長大,是梁珏最好的朋友,而且家裏又在朝中身居要職,以後注定也是要走他父親那條路的,以這樣的身份和家世,現在甚至以後,都不應該再來幫聞清澄什麽,畢竟如果一旦事情敗露,恐怕整個楚家都要受牽連。
“沒事。”聞清澄笑笑,“他不來是對的。”然後有些歉意地又對鐘婉寧道,“其實我也不該把你卷進來,幫我拿了東西,以後這邊你也別來了,我另雇人就是。”
“那怎麽可以!”她立即道,用力搖着頭,神情焦急又嚴肅,過來兩手扶住聞清澄肩膀:“小澄,雖然我也不知道你為何執意如此,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至于我,”她聳聳肩,“在宮裏這麽多年,早習慣了,還能怕不成?”
這句安慰聽起來玩笑,但其實她早年在梁珏未執掌東宮之前,也沒少受宮裏那幫人的白眼,可後來她性格潑辣,和什麽人都敢對嗆,日子久了也沒人真敢把怎麽樣。
後來梁珏成了太子,衆人又見她是楚家公子的心尖兒人,就真的沒人能奈何得了她了。
聞清澄看她那個樣子,便也沒忍住跟她一起笑了,心中輕松了不少。
他接過了賬冊,和鐘婉寧看了起來——楚齊确實是算賬的一把好手,他将醉清歌的所有賬目,每一日、每一筆流水都記錄在案,一目了然。
迅速掃過一眼後,聞清澄輕輕松了口氣,醉清歌最近這段時間的經營狀況比他想象得要好,雖然比不上剛開業那時的火爆,但也是日日都有進賬,日積月累的,這賬上刨除本月的固定支出,居然還有有五千多兩的結餘。
要知道眼下在大酲朝,京城裏普通人家每月的支出差不多就是五六十兩。有了這五千多兩,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但應該能撐好一段時間,聞清澄心下沒那麽慌了。
接下來他要好好利用這筆銀子,再弄出些新東西來,将徹底将醉清歌的生意做起來。
見他看得認真,鐘婉寧卻在旁邊嘆了口氣說:“咱們這賬上看起來是還不錯,只是最近生意明顯不如之前。”見聞清澄投來一個詢問的目光,她接着道,“你聽說虞波的事情了嗎?”
虞波動亂之事聞清澄在麟州的時候就知道了,只是他當時的态度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但現在看來似乎也不能全然不顧。
“怎麽講?”聞清澄問。
鐘婉寧罕見地皺起了眉頭,顯得有些發愁:“是這樣的,因為很多人盛傳大酲要和虞波開戰,若是如此,老百姓都擔心之後日子不好過,所以都要勒緊褲腰帶,誰還會來買胭脂呢?”
聞清澄若有所思,這不就是所謂的蝴蝶效應嗎?虞波那邊的寒雁扇了扇翅膀,連帶着他這間京城的小小的胭脂鋪感到了一股微風。
可這風真的會讓醉清歌蕭條嗎,能不能反其道而行,借力上青雲呢?
見聞清澄若有所思半天都不說話,鐘婉寧當他難過,有意想調節一下氣氛:“哎對了今天不知道你會來這邊,早知道我就把金雞帶來了,你肯定想它了吧?”
提到金雞果然聞清澄果然面色緩和了,點了點頭。
鐘婉寧略立馬道:“這樣吧,你現在不方便到處走動,就在店裏待着吧,我回去接金雞過來。”
這許久不見,加之金雞本來就認主又熱情似火的性子,沒等鐘婉寧把它擱在地上,它就一頭紮進了聞清澄懷裏,伸出舌頭看上去是要把這過去近兩個月沒舔的份子全都補齊,舔得聞清澄無奈,只好摸着它頭頂的毛讓它安靜一會。
于是金雞腦袋一歪,就躺在聞清澄懷裏斜着眼睛瞟鐘婉寧。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最近白疼你了!”鐘婉寧伸手佯裝要打它,結果它嗷的一聲直接把小腦袋鑽進聞清澄衣襟裏去了。
聞清澄現在不如在東宮的時候,那會手邊總有吃的,随手就能喂它,但這會聞清澄騰出只手來,居然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娃娃。
那娃娃是他回來時在路邊買的,當時路過市集,看見這個娃娃孤零零地躺在攤上,繃着張臉都不笑,看上去兇巴巴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樣子太吓人了,那攤主臨近收攤了,就剩這個娃娃還沒被賣出去,看着聞清澄站在那一直盯着它看,于是就幹脆便宜賣給了他。
得了玩具的金雞高興地打了幾個滾兒,小土狗倒是不挑,這麽奇怪的布娃娃也玩得怪起勁兒的,叼在嘴裏又啃又咬,一會就讓娃娃上面沾滿了口水……
“小澄你想什麽時候回去?”鐘婉寧問,“我是說,回……東宮。”
“盡快吧。”聞清澄頓了下,擡起頭看她,“我想越快越好。”
事實上回東宮的事情其實比聞清澄想象得還容易,巡防的一看是鐘婉寧的步辇,根本沒有攔下來的意思,于是那乘步辇順利帶着聞清澄進了東宮。
這會宮裏的下人們基本都去歇着了,聞清澄走進寝殿,他東西并不多,因為大多數物件都是後來梁珏派人給他添置的。
他回來主要是為了那個匣子,聞清澄把沉得需要兩只手搬才能擡動的匣子一點點地從原本自己那屋挪到了梁珏的寝殿裏,然後把上面的鎖頭拿了下來,好讓別人能打開。
然後将其餘東西都打包裝好,最後他看到的衣箱裏是那件秋日宴上他穿過的盤金彩秀绛紗袍。
那次他穿着袍子,被梁珏一路抱回東宮,最後又被他親手脫了下來……
袍子依舊很美,美得奪目。
聞清澄的眼神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然後将它完整地疊好,鋪在了衣箱裏,如同其他所有梁珏送他的衣服一樣。
說來也有意思,他跟了梁珏這麽久,梁珏送他的東西除了那匣子裏的銀子就是衣服,他那人好像對打扮聞清澄有什麽執念一樣。
聞清澄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需要這些五彩斑斓的布料,貴的便宜的,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需要拿走的東西比他預想的要少,還有一些帶不走的他打算扔掉。
最後他将一張紙留在桌子上,那上面将他入宮之後得到的所有賞銀和物件都列得一清二楚,竟詳細到連每月的月銀都列出來了。
“……你确定要這樣嗎?”這次連鐘婉寧也忍不住了,“小澄,你是伴讀,按月領銀子,幹嘛要都退回去?”
“我沒做什麽,就不該要這個錢。”聞清澄淡淡道,“而且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做伴讀了,銀子就當是還他了。”
其實這算是聞清澄的一點執念,他讨厭那些月銀就像是厭惡自己奴籍的身份一樣,只有奴婢才需要領月銀,那些銀子就像是一個個釘子,要将他牢牢按在奴婢這塊砧板上面,擡不起頭來。
所以将銀子退回去,就算是他自己将奴籍的這個身份脫去了。
鐘婉寧欲言又止,生生把一句“他哪需要你還”咽了下去,她現在也知道了,聞清澄在打定主意後是不會改的,就像他當時說會讓殷粟賠她花圃一樣,言出必行,一定會說到做到。
太狠了!鐘婉寧心裏倒吸好幾口涼氣,想着自己那個冷面閻王哥哥回來之後看到這些的場景,一瞬間都兩眼發黑,不由覺得楚齊讓她回老家躲躲的提議其實也沒那麽不可理喻,她作為這一切的見證人甚至幫兇,人生第一次那麽不想見自己的哥哥。
“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哥他說一聲嗎?”鐘婉寧底氣不足,卻還想做一下最後的掙紮,“你就這麽一走了之,他肯定在到處找你。”
百裏之外,連着找了聞清澄幾天連覺都沒睡的梁珏睜着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只身站在賀家醫館的門外。
他的伴讀找不到了,方圓百裏都找過了,就是不見人影。
那麽大一個活人,怎麽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出事了怎麽辦?讓人拐跑了怎麽辦?被人騙了怎麽辦?
梁珏越想越急。
那日煙火熄滅,結果他一扭臉,在筵席上沒看到聞清澄,以為趁他沒注意小伴讀回了客棧,結果回去就看到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只有那個他做的沙盤孤零零地放在中間。
連包袱,衣服甚至熏香都拿走了,什麽都沒剩。
已經找了這麽多天都沒有結果,現如今梁珏無論心裏有多麽別扭,嘴上再怎麽不承認,賀昶都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如果等會在賀家看到那個小東西,梁珏恨恨地想着,心頭憋着好大一口氣,就是硬扛也要把人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