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離開01
黑夜裏, 聞清澄的馬車走得飛快,他特意讓賀昶給他找了匹快馬,為此他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銀子,刨除路上必要的一點盤纏, 其餘的都給了賀昶。
“既然你都說了當我是朋友, 又何必算這麽清楚?”賀昶看着聞清澄拿到跟前的那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又推了回去。
但聞清澄非常堅持,堅持到偏執的地步,他不想和任何人在錢上扯不清楚, 同賀昶是這樣, 同梁珏也是這樣,甚至同梁縛也是這樣。
有去有回, 每一筆都仿佛在他心裏有本賬冊。
——別人給他的, 他欠別人的,只有全都退回去,還回去,才能心安。
最後賀昶拗不過聞清澄,終還是接受了,他越來越發現那個瘦弱單薄的身體下藏着的, 是從不屈服的靈魂和一顆看不透也摸不着的心。
他原本以為聞清澄是因為梁珏才拒絕的自己, 但當他讓自己幫忙找馬車準備偷跑時,他起初非常詫異, 問聞清澄為何如此。
“兩不相欠,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聞清澄說這話的時候, 眼神空洞地看着很遠的地方。
——很久之後賀昶在回想這一刻的時候, 才想到那似乎是京城的方向。
望着黑暗中遠去的背影, 賀昶無聲地嘆了口氣, 大概這場邂逅到此就不會再有下文了,那一騎絕塵的,是一個如他自己所述永遠自由的人。
“清澄,願你永遠可以不屈從,做自己想做的那個人吧,後會有期了。”賀昶對着虛空喃喃,但他莫名覺得,這句話聞清澄一定聽得到。
——終于一切都結束了。從坐上馬車的那一刻起,聞清澄就知道他自由了。
現在的他,終于脫掉了那層厚重的外殼,變成了真正的自己。
他如同一條在岸上掙紮了許久的魚,如今終于回到了水中,從此天高海闊,便任他逾越了。
沖着夜空,他吐出一口氣,滾燙的,帶着淺淡的梨木香随着車轍飛馳轉瞬即逝。聞清澄靠在車上,微微仰起了頭。
時值秋日,麟州今天的夜空萬裏無雲,星子像撒在上面的一片冰晶,亮閃閃地替他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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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晚上趕車不甚安全,但聞清澄想要快點趕回京城去,他打算趁梁珏發現,趕回京城之前把金雞接出來,還有他留在東宮的東西。
其實說起來并沒有什麽,但他想要的是一幹二淨,屬于從前的所有他都不想留下。
大概是只有這樣,才能中斷他和梁珏之間的所有。
大概是老天開眼,這一路上聞清澄走得都還算順利,他怕梁珏發現後會派人打探他的消息,一直都不敢住店,餓了就在街邊買些幹糧充饑,渴了就找條小溪将水囊灌滿,晚上就找個臨近城鎮的地方,将馬拴在附近躺在車裏睡覺。
他沒有武器,也不會武功,只有自己多加小心。
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三個晚上,卻還是出了事。
當聞清澄的馬車正翻過一片山崗時,四下一片漆黑,并看不清周圍事物,誰知卻誤入了一夥山賊地頭。
在看清幾個彪型大漢提着大刀橫在他車前的時候,聞清澄才意識到惹了麻煩。
“來人擅闖我寨山頭,趕緊留下買路錢!”為首的高聲叫嚷着。
聞清澄心裏發怯,可面上不急不惱,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僞裝式的自我防護。
原來即使再假的東西,時間久了,也可以混進真實裏,令人難以分別。
聞清澄跳下車,對着面前幾人走了幾步,微微一笑:“幾位大哥,小弟魯莽,誤入此地,還請行個方便?”
一句話說完,那山匪們看清了眼前來人,頓時就直了眼睛。
他們常年在這荒郊野嶺的,見多了那些破衣爛衫邋裏邋遢的鄉野粗人,突然出現個這麽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光是那一張不染纖塵的白淨皮子就讓人看得心裏直癢癢。
“啧,哎喲來都來了,哪有這麽快走的!”方才喊話的人邊流裏流氣地說着,靠了過來,走近聞清澄的馬車,“陪大爺們玩玩再走啊!”
聞清澄沒有理會,而是悄然四顧了下,發現這裏是個山頭,視野還算開闊,這些人堵住的是他面前下山的必經之路沒錯,但是就在他的右手邊,有個不算陡峭的山坡,山坡上長着些荊棘野草,透過縫隙,山下村落隐約可見。
他大致估計了下,如果自己依舊乘着馬車硬闖肯定不現實,但單騎着馬的話,只要自己動作夠快,應該能有一線生機。
“幹什麽呢,磨磨蹭蹭的。”說話間那山匪頭子已經走到了馬車前面。
“幾位大哥可真是辛苦,大晚上還不能睡覺。”聞清澄脆生生地笑了下:“要說這買路錢倒也是容易,不過嘛……”
“不過什麽!”為首的那人雖然惡聲惡氣,見聞清澄靠近,卻忍不住嗅了下鼻子——
這細皮嫩肉的男孩子,從身段到長相都宛若女子般妩媚,而且身上好像搽了什麽香粉,這會離得近了,那味道就一個勁兒地往人鼻子裏鑽。
“不過小弟實在囊中羞澀。”聞清澄輕撩了下頭發,似是無意地将手搭在馬鞍上,另一手掂了掂手中銀兩:“我這這銀子可只夠孝敬你們其中一位的,要如何分才好呢?”
說罷他瞟了山匪頭子一眼,含水的眼裏顧盼生輝,看得那位瞬間就要拿不動刀了,像是着了魔般的擡手就要來摸聞清澄白皙的面頰。
“那既然銀子不夠就陪大爺睡一晚吧!我便免了你這銀錢!”山匪頭子眼睛都要瞪出來了,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剝的架勢。
就在他以為美人即将到手的前一霎,卻見聞清澄在他面前猝然揚手,頃刻間他手中的粉末滿天彌漫,宛如晴空飄雪,帶着梨木香的粉末頓時糊了那人一身一臉。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那山匪因為距離聞清澄太近,兩只眼睛像是要被快粉末填滿了,仿佛在被兩團熊熊烈焰不斷灼燒,疼得他吱哇亂叫,在地上打起滾兒來。
那粉末雖然聞起來醉人心脾,但裏面的東西着實可怕的要命,其中除了松香、蜂蜜或者榆皮粉這些,但聞清澄作為一個前化學家,為了追求熏香的粘合和香味,又從三齒蒿和竹笙裏提取了些倍半萜。
這種東西是現代香薰的重要成分,可以助燃和粘合,本身刺激性非常強。
啧,這種東西進了眼睛,那賊人的一雙眼多半是要廢了。
這粉末其實就是聞清澄之前配的梨木熏香,既然他人走了,這剩下的熏香自然也沒留在梁珏那裏的道理,就被他帶在了身上,方才說話的間隙他手指快速在身後将熏香撚成了一把細粉,趁人靠近,就灑了人家一個措手不及。
趁着那群山匪亂成一團,聞清澄以閃電般的速度飛身上馬,他下馬時已經解開了馬車的鎖扣,此時那匹快馬被用力一夾,立即順着山坡飛馳了出去。
聞清澄的騎術并不算多麽高明,以前在賽馬場也就是能跑跑業餘障礙賽的水平,但這會拉着缰繩一路七扭八拐居然就沖下了山坡。
都跑出好遠了聞清澄才聽見那夥山匪叫嚷着讓他站住,聞清澄頭也不回地,冷冷一笑,那馬跑得更快了,将所有嘈雜都甩在了身後。
聞清澄快馬加鞭,回到京城是從麟州出發後的十日後,比來時梁珏他們的車隊用時縮短了将近一周的時間。
鐘婉寧早早已經拉着楚齊在醉清歌等着他了。
“小澄你總算回來了!”這麽長時間鐘婉寧那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一點也沒變,飛出店門就給了聞清澄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然後又仔仔細細将他從頭打腳地看了一遍,确認他沒少條胳膊缺條腿才總算作罷,根本無視旁邊楚某人仿佛已經變成兩顆檸檬般的雙眼。
聞清澄這一路日夜兼程,這會已經累得腰酸背痛,卻仍強撐着笑了笑:“小寧,楚公子,好久不見。”
這下見了人,楚齊終于将在肚子裏憋了十多天的話問了出來:“……怎麽就,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之前聞清澄要回京城的事情只告訴了鐘婉寧,當然,鐘婉寧知道了楚齊肯定也不能落下,這話就像是打開了一個奇怪的盒子,那個盒子裏裝着的秘密原本隐而不發,但這一句話後,所有的事情就都像是流水一般淌了出來,再也裝不回去了。
“我離開……離開他了。這次回來就是要從東宮搬出來。”聞清澄口氣平靜,像在訴說什麽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就和街上任何一個人說“今晚吃炖白菜”或者“明天要下雨”一樣。
雖然這句話在別人聽來,完全不遜色于他在麟州時放的那一排煙花。
驚得楚齊直接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還是鐘婉寧先回過神兒來:“你是說,你離開……我哥了?”
“嗯。”聞清澄坦誠道,“我是偷跑回來的,等收拾了東西就搬出去。”
“以後也再不會回去了。”
“我不再是他的伴讀,和他沒有關系了。”
“從現在開始,我就只是聞清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