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風暴05
大雨滂沱裏, 聞清澄感覺不到冷,卻像是在很多不同的場景間來回切換和徘徊,似夢又不像夢,所有的感覺都相當真實——
周圍如注的大雨, 滾落的山石, 陰沉的天空連同緊貼在身上冰涼得像是緊箍咒般的衣料全都消失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地域, 白茫茫的大地與天際相連,宛如沒有盡頭的荒原,這裏很冷, 吸一口氣都好像能把鼻子凍住, 稍微張嘴就看見白色的霧氣迅速騰空然後消失。他看見混沌的光源在很遠的地方閃爍,想要伸手觸碰, 于是手腕上白綠色的绛绡袍滑到了手肘, 只有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感到一絲似曾相識。
聞清澄嘗試着往前走,但他的雙腿發沉,一步都邁不動。
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修仙小說裏,死了的人都要忘卻前塵,重入輪回,難道這就是輪回的幻境嗎?
——回到最初的起點, 在一無所有的地方, 讓一切重新開始。
聞清澄茫然四顧,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重活一世,自己還會是那個弱小, 卑微, 蟄伏在太子身邊的小伴讀嗎?
不, 不會了, 如果重來一次,他寧願自己和梁珏從一開始就不會遇見,更不會認識。
陌路人——大概就是最适合他們的關系。
在虛幻的境地裏,聞清澄也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大霧退去時,他在荒原上看見了一間小屋。
木質的屋子在這裏顯得格外突兀,就在他的面前,好像專門等着他進去。他推開門,還沒看清其中擺設,卻猛然發覺腳邊騰起一團熱氣,什麽東西在蹭着他的腿。
“金雞!”聞清澄失聲叫了出來,他太久沒看見這只毛團子了,發現它竟比以前長大了一圈,雖然還是那個虎頭虎腦的樣子,但已經不是當初自己剛撿到它時,裝得那個可憐巴巴的樣子了,它瞪着溜圓的眼睛看他,因為團聚而快活地搖着尾巴,亮晶晶的眼裏能看到他的倒影。
重逢真是世上一等一快活的事情,尤其是在這樣一片荒蕪的地方,他們看着彼此,聞清澄霎時感到心安。
他舍不得将小狗放下來,以前在東宮的時候天天見着這個小家夥嫌煩,這次一別許久還真是怪想它的。
看樣子金雞也很激動,一點也不憐惜自己的口水,結結實實糊了聞清澄一臉,讓他都沒空從那種窒息的熱情中解脫出來。
聞清澄趁着他往自己身上撲,就伸手去摸它,似乎想從那種撫摸裏确認這只小狗這段時間以來過得怎麽樣,他從腦袋摸到耳朵,再到脖頸和脊背,所幸他的手觸及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緊實和溫暖,而且估計這段時間被鐘婉寧他們喂得不錯,金雞的小身子壯實了不少,他都要抱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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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來救我的嗎?”聞清澄喃喃問,“怎麽找過來的??”
金雞咕哝着說他聽不懂的話,然後繼續歡快地“索吻”。
聞清澄不知道為何一段時間不見,金雞怎麽變得熱情異常,他心裏這會有着無數疑問,好不容易才把金雞扯到自己面前,急急地問道:“你知道怎麽離開這裏嗎?”
金雞終于不鬧了,愣了下,然後小腦袋開始像撥浪鼓一樣搖起來。
聞清澄嘆了口氣:“就知道你靠不住,但如果咱倆出不去,就只能一起在這裏等死了。”
金雞想也沒想就瘋狂點頭,仿佛那是它狗生當中最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一樣。
“……但我們不會死,你和我,我們會一起從這裏走出去。”
“真的嗎?”聞清澄不解,愈發茫然的看着金雞。
金雞沒說話,而是撲過去,抱住了聞清澄……
等聞清澄反應過來的時候,面前的小黃狗已經變成了梁珏。
一張威嚴而線條淩厲的臉上帶着笑,眼眶通紅,嘴唇抖動着說不出話來,他見聞清澄看着他,愈發激動,想将他抱得更緊。
“放開我……”聞清澄很虛弱,但仍用了最大力氣想要推開梁珏。
那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沒有原因,只是不想再看到這個人了,尤其在這種生死存亡的瞬間,他只想要一切就此結束,他不想再和這個人扯上關系了。
——就當梁珏和聞清澄這兩個人從來都不認識,太子也從來都沒有過那個小伴讀,沒有仇恨,沒有利用,也沒有複仇,不好嗎?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來救我?”
風雨中梁珏聽不真切,只以為是聞清澄在心疼他,覺得小伴讀真是太傻了,都到這個時候了,命都要保不住了,還在心疼自己來救他。
看着黑暗中那張凍得蒼白的小臉,梁珏心如刀絞,只能将人抱得緊一點,再緊一點。
他看見聞清澄往他懷裏鑽,卻不知道小伴讀其實只是為了躲開他,看着他小小一只縮成個蠶蛹一樣,像是尋到了這世上最安全又最平靜的避風港。
“睡會吧,等醒了我就帶你出去。”梁珏試圖安慰着。
聞清澄太累了,他沒有力氣再同梁珏講話,索性閉上眼睛,與眼前的一切隔離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雨終于停了,天邊也漸漸發白,恐怖的一夜總算要過去了。
老穆帶的那二十個人在快要天大亮時打通了碎石堆,将梁珏和聞清澄從裏面帶了出來。
可無論怎麽說,梁珏都不願讓人任何人去碰他的小伴讀,自己一身傷也要抱着聞清澄一路走下山去。
回到客棧後,聞清澄只短暫清醒了一陣,便又睡過去,一連睡了好幾天,期間賀昶跟随自家郎中過來探望過一次。
梁珏與賀昶見面,兩個人都有些沉默,雖說聞清澄是因為賀昶及時報信才得救的,但梁珏一想到聞清澄要去什麽礦山居然是找賀昶幫忙而不告訴他就心裏不痛快,像在什麽地方打上了一個難解的結。
至于嗎?有什麽事情告訴他這個當朝太子不比一個剛認識的人可靠?
梁珏不去看賀昶,兩手叉着腰,冷着臉,很是有些不放心朱郎中的醫術,說了句:“賀公子,這位真的是你們家最好的郎中嗎?這已經進去半個多時辰了。”
賀昶也很不高興,聞清澄要不是為了給太子辦事何苦把自己熬成了這個樣子,開口就也沒客氣:“我不懂醫,朱郎中好不好我不敢保證,但我知道聞公子要是能被早點找到或者根本不去那個地方,也不至于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一句話就讓梁珏沒了下文,的确,如果他能再早點找到聞清澄,或者幹脆就不讓他去插手麟州的事,他的小伴讀就不會遭遇此劫。
他的小伴讀都是為了他,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生生要把命都搭進去。梁珏攥緊手指,有些發痛。
許久後,朱郎中總算從房中出來了,所幸聞清澄福大命大,逃過此劫,只是風寒而已,要不了性命,但勞累過度,需好好調養,得有人一直在旁看守。
“好。”梁珏聽得認真,“還有什麽嗎?”
“哦對了,方才聞公子醒了一會。”朱郎中道,“說讓人快去山上礦洞裏,那裏有他留下的手稿。”
梁珏愣怔,随即心頭又是一陣熱流湧動,他的小伴讀都在想什麽啊!居然到現在還在惦記他,惦記麟河的事情。
他現在就是後悔,當初就不該把他帶出來,讓他當什麽特使!
等朱郎中開了藥,梁珏讓人領了銀子然後一點沒猶豫就把他和賀昶送了出去,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只留自己在聞清澄房間。
也不知道是被他吵了還是本來就醒了,聞清澄居然緩緩睜開了眼睛,看着他,也不驚喜,也不驚訝,就是很平靜地用一種很空洞的眼神看着他:“殿下。”
這幾天梁珏幾乎沒有阖眼,雖說通風報信的人是賀昶,擡着聞清澄下山的是老穆和那他帶去的士兵,但找到他,守着他,又一路跟着跑下山的人都是梁珏,那個從來都冷心冷情,對別人的事情不感興趣,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推到十萬八千裏之外的太子梁珏,在他的小伴讀面前,通通破了戒。
此時的一句“殿下”,梁珏突然覺得骨頭縫就酥了,立即忘了這些天的疲倦,坐到榻邊,伸手就想去給他的小伴讀理一理頭發。
可聞清澄躲開了,甚至連那個平靜的眼神都一起躲開了:“我染了風寒,別傳給了殿下。”
那語氣平淡得讓梁珏心裏一驚。
他收了手,去幫他掖被角,笑着說:“我可比你身子骨硬實多了,風寒有什麽好怕的。”
但聞清澄居然手快一步,自己把被子往下退了退,然後坐了起來,略一思忖道:“殿下,我發現的那個礦洞裏,有非常優質的赤鐵礦,請你盡快派人去挖掘。”
梁珏愣了下,他沒有想到聞清澄醒來想跟他說的不是那風雨飄搖的一夜,也不是傾訴自己在礦山的遭遇,更不是與自己的重逢,而是……挖礦?
“小東西,急什麽?”梁珏想摸摸他經過這麽一番折騰越發顯得尖尖的下巴。
“十萬火急!”聞清澄把他的手拿開,正色道,“挖掘需要時間,運輸需要時間,之後的煉鐵,收渣,統統需要時間。我們……不能等了。”
見梁珏不回應,聞清澄又說了一遍:“殿下……你難道不想讓這件事快點結束嗎?”
說到底麟州的事最該着急的是梁珏,他已經聽說了,在他不在京城這段時間,東宮的事情已經被父皇全權交由梁縛處理了,梁縛現在把持朝局,所以只要他在麟州多待一日,梁縛就會将他的功勞蠶食一分,于情于理他都是那個最着急的人,可眼下,他的小伴讀竟顯得比他還急。
“還是孤的小東西最懂孤的心思,孤陪會你就去吩咐他們。”梁珏只當他是替自己着想,然後手指從他的下巴一路摸到了耳垂。
“殿下答應了……就好……”
見梁珏應了,聞清澄終于不反抗了,垂着頭,任由他的指尖在那裏打轉和游走,最後慢慢閉起了眼睛。
見狀梁珏大着膽子,得寸進尺,手指游移回來,輕輕探進了他微張的小嘴裏,用冰涼的指尖撫摸過每一顆牙齒,然後舌頭,最後是那顆小紅痣。
溫熱的感覺瞬間爬滿了梁珏的指頭,裹得嚴嚴實實。
梁珏深吸口氣,好不容易将自己起伏的心緒壓制下去,伸手探到聞清澄脖頸下,想讓他躺下。
誰知聞清澄竟猛然用兩只細瘦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脖子,将半個身子挂了上去,搖晃了一下,然後喃喃地道:“殿下……可不可以……”
梁珏呼吸陡然加重,卻不得不安撫道:“等你好些……”
可下一刻聞清澄竟突然用力咬住了他的上唇,尖厲的刺痛立即讓他将人壓了下去:“小東西,你這樣,很危險你知道嗎?”
聞清澄沒說話,可梁珏倏然覺得什麽東西被抓住了,于是幾乎一瞬,所有理智和話語都統統化為了灰燼。
他的小伴讀頭回這麽主動,挑弄他,招惹他,像一條鮮嫩的誘餌,引得魚兒張開大嘴咬住了鈎。
這次聞清澄相當配合,不像是尋常他總是被動接受,甚至還想要占據主導,卻立即被梁珏摁了回去……
——他的小伴讀原來真的這麽喜歡他,為他可以放棄一切,近乎瘋狂地付出。
聞清澄從小沒過過好日子,進了宮,卻為了他受苦受累,這次又差點要沒了命,過得這麽辛苦,等回了京城一定要好好補償他一下。
梁珏想起似乎快到聞清澄生辰了,到時他們應該已經回京城了,一定要好好準備給他的小伴讀一個驚喜,一個他絕對想象不到的巨大驚喜。
想到這,梁珏俯下身,含着那顆透亮的紅寶石,淹沒進了那片如煙似霧的梨木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