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風暴04
在意識到自己唯一的出路已經被堵死了的那一刻, 聞清澄內心卻是出奇的平靜,像一灘波瀾不驚的湖水,與周圍的狂風暴雨形成了無形的較量。
那一刻他突然認清了所有的事實,既不像是在爬礦山時那麽執拗地想要追求個結果, 也不像困在礦洞裏的時候那麽迫切地想要找到求生的出路, 此時此地, 那個巨石堵住的仿佛不是他的去路,而是落下了一道生與死的閘門。
一切都要結束了。
聞清澄莫名感到釋懷。
他站在雨裏,仰頭望去, 兩邊都是高不可攀的山壁, 雨水像是從山頂傾瀉下來,噼啪打在山石上, 好像能騰起水霧來。天空被逼成了一條窄縫, 在黑夜裏辨不清顏色。
站在這樣絕境裏,他居然像是無知無覺一樣,任由雨滴接連不斷地砸在臉上,和方才洞裏蹭在臉上和身上的那些髒污混在一起——這個樣子一定很狼狽,聞清澄驀地想,要是這會見到梁珏, 恐怕再怎麽也裝不出來在宮裏時那副較弱可憐的樣子了, 不過就憑梁珏那麽愛幹淨,東宮就壓根不會出現這麽污穢的人吧。
想着想着, 聞清澄覺得好笑,怎麽這個時候還能想起東宮, 想起梁珏來呢, 本來就是兩個不相幹, 根本就不應該遇見的人, 憑着僞裝和演戲待在一起,就像一場精心編織笑話。
這麽久以來,聞清澄已經要被仇恨填滿了,他成天都在想如何才能報複梁珏,如何才能讓梁珏一敗塗地,吃到苦頭,但走到這一步,卻讓他自己淪落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遇裏,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些都像是一場笑話。
何必呢?
早點一走了之不好嗎?何苦還要在這裏和梁珏糾結。
如果不是想利用梁縛報複梁珏,他何至于淪落至此呢?
聞清澄走到岩石邊坐下,他已經精疲力盡了,看看天光,大概還要很久才會天亮,他大概等不來什麽人來救他了。
那就睡吧,聞清澄苦笑一聲,阖上雙眼,他太冷也太累了,撐了這麽久,他終于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也許睡着的時候會做夢,各種各樣的夢,但現在的聞清澄只想睡着,無知無覺,讓腦袋裏什麽也沒有,不被打擾,再無牽絆。
梁珏自從入主東宮之後就很少有時間出宮了,上一次登山還是小時候的事了,因為雨天路滑,馬蹄不斷打滑,他現在已經丢了馬開始徒步上山了。
山路并不好走,夜裏的雨還在不斷下着,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路面上不斷有山石滾落,梁珏不斷閃避,雖沒有受傷但上山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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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救援的其他人情況只能比梁珏更糟,除了那些官員,士兵們身披铠甲手拿刀劍,這些東西在泥濘的山路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徒增負擔。
而且麟州當地的這些士兵并不比京城的,這些人長期懶散慣了,缺少訓練,在這種極端情況下行軍相當緩慢。
“你們給老子快點,太子爺都還在山上呢,他要出了個三長兩短咱們可都別想活了!”太守急急忙忙地從馬車上跳下來,卻因為剛好跳進一個水坑讓鞋子裏面都進了水,又趕緊退了幾步,最後還是回到了馬車上去。
在天災面前,所有人都在怯弱,在後退,除了早早沖上山的梁珏,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山前行動緩慢。
這時有個人快步走到太守的車邊,透過磅礴的雨聲大聲呼喊:“給我一隊精兵,要二十人,卸掉所有兵器輕裝上陣,随我一同上山護駕!”
——是老穆。
他從小在兵營裏長大,父親是騎都尉,母親是在兵營裏負責燒飯的廚娘,兩人有了孩子之後也還是留在軍營裏,所以小穆從小就和那些高頭大馬,兵戎刀劍的在一起,整天在泥地裏摔摔打打的,慢慢就長大了,後來就遇到了還是小皇子的梁珏。
那次是在宮裏,十幾的小穆被父親帶進宮,結果就在去解手的路上,小穆意外看到了二皇子梁珏正對着一群小孩,為首的那個是大皇子梁縛正在大聲嚷嚷着什麽。
這些小孩年紀都比小穆要小點,但這些人站在那裏氣勢倒是都挺兇,尤其是梁縛,雖然坐在輪椅上,明明比面前的梁珏矮了半個身子,但整個人兇神惡煞的就像個小惡魔,正指着梁珏的鼻子說:“別以為你能回答出來太傅的問題就有什麽了不起,下次見了本殿下記得要行禮,少耀武揚威的,聽到了沒有!”
梁珏那個時候個頭還沒有竄起來,比那群小孩裏的很多都要矮一點,但面對那麽多人和梁縛的示威,少年梁珏竟然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沒有回應,也沒有逃跑,甚至等到對方說了半天他都沒緊抿着唇,整張臉板得很緊,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
小穆在兵營裏從沒見過這樣的小孩,像個小大人一樣,那麽冷靜,又臨危不亂,覺得好奇,就躲在角落裏看着他們,沒一會就看明白了:似乎是大皇子梁縛嫌二皇子梁珏在太學裏搶了他的風頭,于是仗着人多,在這裏将二皇子梁珏攔住了。
後來梁縛說着說着,看梁珏沒什麽反應,就大起了膽子,居然伸手出去在梁珏肚子上推了一把:“你老瞪着我幹嘛,你有什麽厲害的,你娘是狐貍變的,你就是個小雜種!”說着還誇張地捏起鼻子,指着梁珏說他身上有股子狐貍臭味兒。
這下小穆看出梁珏的終于變了臉,隔着好幾尺遠小穆都能看見梁珏脖子上繃起的青筋,突然,連小穆都沒有反應過來,梁珏的拳頭就揮了出去,結結實實地正中梁縛面門。
那一下堪稱穩準狠,小穆看得出來梁珏應該是練過的,出拳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幹淨利落,不給對方一點反應的機會。
果然,被擊中的梁縛躲閃不急,連着輪椅就往後退了好遠,被幾個人接着才沒有滑出去,梁縛擡頭的時候面頰上居然已經挂了彩,鮮紅的幾滴灑在錦袍上:“給我打!”
随着梁縛一聲令下,後面那些孩子一擁而上,一齊将梁珏撲倒在了地上,一時間噗嗤噗嗤拳腳和皮肉的碰撞聲就此起彼伏地傳來,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從頭到尾一聲都不吭。小穆能看見他在揮動胳膊和腿堅決反抗,但無奈他實在勢單力薄,一直都無法從地上站起來。
“住手!”小穆終于忍不住沖了出去,他在兵營裏學過不少招式,雖然打不過成年人,但吓唬吓唬這幫小崽子們足夠了,說着他跳到了人堆裏,一把拉開了架勢。
梁縛一看不知從哪跳出來個半大的小子,穿着粗布衣裳,就冷笑道:“哪來的狗奴才,給我一起收拾了!”
但小穆才不怕那些半大小子,踹到了一個人之後,一把就将地上的梁珏拉了起來。
重新站起的梁珏只看了小穆一眼,也沒有說謝謝,但他無比兇狠的眼神掃向面前每一個人:“你們一群人欺負我一個算什麽東西!有本事一個一個來!”
後來那天小穆就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梁珏将那群挑事的一個一個撂倒在了地上,最後站在大驚失色的梁縛面前:“以後嘴巴放幹淨些!下次就不會這麽簡單了!”
小穆以為這件事只是他平淡生活裏的一段小插曲,沒想到過了沒有多久他就被招進了二皇子府裏,名義上是個打雜的管家,但只有他和梁珏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梁珏的護衛。
泥濘的山路上,老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像十幾年前的那天拉起梁珏的時候一樣,他站在梁珏的這一邊,對他有着無條件的信賴,從前他相信梁珏是為了母妃能夠以寡敵衆的英勇少年,而這一次,他也同樣相信太子能将聞公子平安無虞地帶回來。
“老穆!”風雨裏的聲音聽不清楚,但老穆還是猝然止住了腳步。
身後的阿澤幾乎是手腳并用,走三步滑兩步,被吹得頭發在狂風裏亂飛。
“你什麽意思,為什麽不打招呼就走!”阿澤即使是現在,話都說不清楚了,還在沖老穆怒吼着,“你以為這樣就能甩下我嗎,你——休——想!”
老穆喉頭突然有些堵,盯着阿澤那雙在暗夜裏閃着光的眼睛有些發愣,鼻尖發酸。
“咱們說好了要一起的!”阿澤上前兩步,一把拉住了老穆的手,“我還想——想吃你娘做的臘肉呢!”
老穆沒再說話,而是緊緊拉住了那只手。
——能在黑暗裏比肩同行的人,就很難再分開了。
黑茫茫的天幕裏,梁珏的步伐以超出常人的速度行徑着。
快一點,要再快一點!
——他的小伴讀還在等他!
行至半山,他看見了堵在半路的巨石堆,大大小小掉落的石塊高高壘起,像小山一樣。
在意識到這是上山的唯一一條路之後,梁珏幾乎想都沒想,就毫不猶豫地順着石碓爬了上去。
他多年以來堅持每天鍛煉的身體非常強壯,雖然穿在衣袍裏顯不出來,這會在力量的趨勢下,身上每一塊肌肉似乎都在嘶吼,他速度很快,手腳配合迅速,不多時便爬到了石碓的半截處。
但是因為下雨,石碓累積的也并不牢靠,他不停向上爬,大小不一的石塊還在往下滾,有好幾次差點就要砸到他,但梁珏身手敏捷,都一一躲了過去。
快要爬到石塊頂的時候,梁珏手下扶着的一塊大石頭突然松動,他靠着另一手的力量懸在了半空才沒有掉下去,但石塊卻擦着他的身子,在他的衣袍上重重劃過,擦出了一條血口。
梁珏像是絲毫感受不到痛楚,重新調整姿勢往上爬。
當他終于爬上了石碓的最高處時,天空正好閃過一道白光,就在那一刻,他看見了離石碓不遠的地方,那個隐約可見的身影。
瘦削的一個人就那麽安靜地靠坐在大石塊上。梁珏曾經撫過的無數次的頭發無力地垂落着,末梢滴落着雨水,他凝視過無數次的臉龐泛着蒼白,唇上沒有一絲血色。
——但不可思議的事,他身上那件绛绡袍,他送給他的绛绡袍,在這種時候竟依舊能看出顏色,雖然被撕開了好幾條口子,白綠色的袍子像淤泥裏升出的鮮嫩蓮蓬,沒有一絲沾染。
那麽好看,即使是在這樣糟糕的境況下,聞清澄的樣子還是美得令梁珏感到心頭劇烈的一顫。
梁珏的心口像是也揣進了石塊一樣,堵得慌,悶悶地發疼。
“聞清澄!”梁珏幾乎是吼出來的。
但他的小伴讀靠坐的那塊半人高的石頭上,雙目禁閉,一點反應都沒有,烏黑的發絲貼着蒼白的臉頰和頸側,雨水似乎已經将他吞沒,腦袋軟綿綿地耷拉在一邊,嘴唇上的紅痣沒有顏色,整個人看上去都全無生氣。
梁珏幾乎是跳下的石碓,将人用力地扯進懷裏,他碰到他的小伴讀時,那永遠都溫軟的身體是令人絕望的冰冷和僵硬。梁珏突然開始生氣,他明明送了那麽多件衣裳給他,有大氅,有白裘,可早上為什麽沒有盯着他好好穿上,偏偏這個小東西選了這件,不抗風也不避雨的绛绡袍,為什麽這麽笨……這麽笨啊!
可一想到聞清澄這樣全部都是為了他,梁珏就再也氣不起來了,只覺得心被人狠狠擰了一把,疼得他在暗夜裏無聲地抽噎着。
要不是他的小伴讀這麽聽話,就不會冒着喪命的危險連夜跑到這種地方來;要不是他這麽順從,就不會執着于替他解決麟河的事情。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對他的喜歡啊,梁珏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一般,他沒有意識到小伴讀對自己的感情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居然可以為了他,舍棄自己的性命……
太傻了!一點不會愛惜自己,也不會跟他叫苦喊冤,所以才會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梁珏心裏疼得無法呼吸,只能将人抱得更緊了一些。
聞清澄仍然沒有任何醒過來的苗頭。
雨在漸漸變小,聞清澄還是睡得很沉,胸前的起伏和鼻尖的呼吸都非常微弱——甚至就連梁珏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是在睡着,還是……
梁珏已經找了一處相對避雨的地方,扯開自己衣服,還勉強在附近找到些幹的柴火,用随身帶的火折子點了堆火,但還是太冷了。
後來他幹脆解開自己所有衣袍,用自己的皮膚直接貼着聞清澄的,然後結實的臂膀将人牢牢裹在裏面,讓人整個躺在自己腿上。
——這樣的姿勢已經是他現在能夠給聞清澄最多的了,盡管他自己已經渾身濕透,體溫正已飛快的速度下降着,之前爬山上來時受的傷還在不停的滲血,他身上那件衣服已經被血水染透,又被雨水沖刷幹淨了……
但梁珏無知無查,口中反複念叨着:“小東西,孤不許你睡,不許睡!”這句話像命令,又像懇求,雖然一直沒有聽到回複,但他跟魔怔了一樣,來來回回重複着,邊說邊用手掌摩擦着聞清澄的四肢和腰背,速度快得能生出火來,企圖能通過那一點摩擦讓懷裏的人暖和一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裏的人終于動了一下,先開始梁珏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借着微弱的火光,低下頭盯着聞清澄看了好一陣之後,才又聽見那帶着極度困倦與疲乏的聲音,微不可查地貼着他的皮膚傳來:“為什麽呢……為什麽要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