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風暴06
接下來的幾天聞清澄借着養病也就不出客棧了, 整天都把自己悶在小房間裏,不斷地用那個沙盤做着實驗。
梁珏起初完全不同意:“不可,你身子還未大好,怎麽可以如此勞累!”
“我想盡快将事情做完。”聞清澄淡笑了下, 看着自己的沙盤有些出神, “做完了, 就結束了……”
梁珏輕嘆了口氣,從背後抱住他的小伴讀:“其實,你并不需要這麽辛苦, 作為孤的伴讀, 你什麽都不需要操心,留在孤身邊, 陪着孤就好。”
聞清澄在梁珏懷裏, 緊緊地閉了下眼睛,然後用很小的聲音說:“殿下身邊人那麽多,不缺我一個。”
“這是什麽話!你是孤的身邊人,你我都是共過生死的人了,又怎麽能和別人一樣?”
聞清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從礦山回來, 他發現自己的內心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 如今在看見梁珏的時候,已經沒有從前那麽恨了, 或者說——他已經失去了恨那個人的所有借口。
最開始,因為命運的捉弄, 聞清澄接手了一段本不屬于他的人生, 失去了從前的所有, 而那時的梁珏對他的傷害令他無比仇恨, 于是便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發洩在了梁珏頭上。
他曾經希望梁珏失去所有,承受比他還要強烈百倍、千倍的痛苦。
但在暴雨的礦山上,在明明滅滅的篝火邊,他在虛幻和現實裏不斷穿梭,看着眼前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只覺耳邊轟隆隆作響,許久以來積累起來的,如高山一般的仇恨正在四分五裂地崩塌。
“往後陪在殿下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的。”聞清澄深吸了口氣說,“我一個小奴婢而已,不足挂齒。”
“如果孤讓你不再是一個小奴婢呢?”梁珏的話幾乎脫口而出,說的時候緊盯着眼前人的反應。
聞清澄怎麽也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但很快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殿下真會說笑,奴籍可是陛下定的,生而為奴,畢生為奴,無法更改的。”
他說這話并非揶揄梁珏,而是最開始他變想過自己努力脫掉奴籍的事情,于是那時他在幫邝太師修複銅燈時就提出過要求,結果最後卻被告知奴籍是宮中統一協管,取消需要經由皇上批閱,即使邝太師也無權自行修改。
于是從那時起聞清澄便就死了這條心,也就知道了,想要自由,就只有徹底離開東宮,逃出宮去,越遠越好。
“殿下今日還有事情要忙吧?”聞清澄沒等梁珏再說話,又道,“我想繼續忙了,我這裏早日忙出個結果,麟河的事情就能早日有個交代。”
Advertisement
等梁珏離開後,他便像是瘋魔了一般,一頭紮進了實驗裏,仿佛活着的所有意義都是為了完成那個沙盤實驗。
等到了晚上,阿澤端飯過去的時候才發現他上一頓的飯食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
“公子,你這樣怎麽行?”阿澤不無擔憂地說,“你這樣老不按時吃飯,身子會要餓壞的,我娘說了,食少傷身!”
聞清澄從沙盤上擡了下好看的眉眼,輕笑了下說:“你是不是太貪吃,沒聽清你娘的話。人家那是‘氣大傷神,食多傷身’,少吃幾口飯餓不着的。”
這一眼阿澤可是看清楚了,他家公子的眼睛竟然是紅腫的,像通紅的櫻桃!
——不用說,這肯定是剛剛哭過啊,怪不得不想吃東西!
阿澤頓時心中泛起同情,他知道聞清澄這次是在閻王面前走了一遭,幸好殿下趕到才撿回了一條命,眼下肯定是因為想到近日遭遇,心中不免傷懷了。
于是阿澤也不便多言,又勸了幾句但聞清澄低頭去忙了并沒有吃飯的意思,就只當他家公子心情不好,只好怏怏退了出去,結果剛走到樓下,就遇見了忙碌一天晚歸的梁珏。
“殿下回來了,我這就給您端飯去。”阿澤說着就要往廚房走。
“等會,你手裏的飯是怎麽回事?”
阿澤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手上還端着聞清澄沒吃,已經涼掉的飯菜。
“聞公子好像……胃口不大好,上一頓的都還沒吃。”
梁珏頓時皺起了眉頭,他發現這個小伴讀自從礦山回來就跟不要命了一樣,成天都不出屋門,他有時去看,小伴讀都忙得似乎同他多說兩句的時間都要沒了。幾天下來梁珏就越來越心裏發慌,像是原本好端端的一個盆子突然被人掀了底兒,裏面的滿滿一盆水嘩啦啦地往外流,堵也堵不住。
就連今日梁珏外出去忙公事時都免不了走神,有好幾次旁人喚他幾聲,甚至都站在了他面前,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在出神。
“一口沒動?”梁珏皺眉看着飯菜問。
“是啊……就連聞公子最喜歡的甜點都沒吃。”阿澤回說。
“嗯,我去看看。”梁珏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指着托盤裏那疊栗子糕,“這個給我吧。”
梁珏也覺得奇怪,明明今早才見過,才分開幾個時辰,他卻一直在挂念那個小伴讀在幹什麽,有沒有按時吃飯,有沒有把飯都吃幹淨,是不是又在做實驗,有沒有累着自己。
他覺得不能再讓他的小伴讀這麽玩命了,麟河的事情即使他不幫忙,自己也總能找到辦法的。
“還有一件事……”阿澤嗫嚅着,“不知當講不當講。”
梁珏奇道:“說!”
阿澤想起剛才看着聞清澄雙眼通紅的樣子,心中難過,想了想,最後心一橫,按照自己所見,一口氣對着梁珏說了出來:“方才公子孤身在室,伏案桌前,淚如雨下。”
一句話落,梁珏忽然就感覺心裏那一大盆水突然盈滿了,盆子也不漏了,流走的水也都仿佛冒着泡,甚至帶着了甜味。
怪不得小伴讀不吃飯,肯定是因為他今早提了免去他奴籍的事情,心中激動,而自己又一天不在,于是不免感懷。
他那個小伴讀,最是多愁善感,性情柔弱,真是惹人憐。
于是梁珏沖阿澤擺了擺手,擺出一副淡定又不屑一顧的表情:“知道了,這個小東西,只一天不見就哭,真叫人沒有辦法。”
阿澤:??殿下在說什麽
但等他回過神來,梁珏已經笑眯眯地拿着那疊栗子糕上樓去了。
其實在剛才阿澤進來之前,聞清澄正在實驗用草木灰、酒糟、蜜糖、畜禽糞便以及發酵過的果蔬廢棄物一起,與今日白天剛送來的一些新鮮赤鐵礦礦渣攪拌均勻,試圖用這個制成改良鹽堿地的複合肥。
但那份果蔬廢棄物也不知道發酵了多場時間,他一打開罐子就被熏了個兩眼發黑,等把裏面污穢不明的東西都倒出來之後,再加上畜禽糞便,那味道直沖顱頂,胃裏更是一片翻江倒海,連着幹嘔了好幾聲,眼淚就跟着冒了出來。
但他知道做這個實驗,這個結果是必然的,如果放在從前有各種防護面具,現在條件有限,又必須抓緊時間盡量縮短實驗時間,因為味道實在難聞,從實驗開始他就開始吃不下飯了,也不是不想吃而是根本沒胃口,就只能忍着,忍到“痛哭流涕”。
因為他實在太想将這一切了結了。
麟河這整件事,聞清澄一開始做是想以此向梁縛邀功,所以他在去礦山之前向梁縛秘密發過一封信。
但那夜過後,當梁珏将他親自從礦山上背下來的時候,聞清澄回到客棧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準備給梁縛發的信,和所有一切跟梁縛之間的往來信箋都焚毀了。
現如今,他做這件事只是為了給自己有一個交代,不為梁縛,也不為梁珏,只為自己。
“還在忙?”梁珏輕輕推開房門,把栗子糕放在桌上,從身後攬住了聞清澄。
“嗯,不過快結束了。”聞清澄見是梁珏,抹了抹臉,将剛才眼角的淚水擦了,言語裏帶着興奮,“明日應該就可以将這個土壤改良液投入第一塊鹽堿地了。”
“明天?這麽快”梁珏長舒了一口氣,将小伴讀又往懷裏摟了摟,“小東西,你辛苦了。”
聞清澄毫不在意疲憊,興奮地跟梁珏展示着他的實驗結果,他的土壤改良液在沙盤上的表現結果非常好。
但等他說了許久之後,才發現今天梁珏的狀态不大對,臉上帶着明顯的疲态。
“殿下?”聞清澄喚了聲。
梁珏看着他,突然問:“你願意,跟孤一起,去虞波嗎?”
原來,就在今天,京城傳來了消息——虞波動亂了。
虞波位于大酲西北,同西南的曼羅一樣,同為大酲的藩屬國,每年按時繳納歲貢,其內部享有自治,有自己的國王和軍隊。
在大酲幾十年的歷史上,這個虞波都是個毫不起眼的存在,不光因為它土地面積狹小,而且地處偏僻,人口也不算多,與大酲相安無事多年,在大酲諸多藩屬裏十分沒有存在感。
可偏偏就有別有用心之人從中作梗,唆使虞波國王近日發動叛亂,不僅聲稱要獨立于大酲,而且還野心勃勃,大有将與大酲接壤的允州和亳州納為己有之勢。
原本因為太子梁珏遠在麟州,朝中現在瑣事都由大皇子梁縛打理,但一旦外族入侵,勢必導致朝局不穩,所以皇上下命太子盡快完成麟州之事,早日班師回朝。
夜晚,房間沒有關上的窗戶裏卷進一股秋風,卷起了聞清澄額前的發絲,他聽着梁珏跟他講完虞波的事,其實這件事他在原書裏掃過一眼,但他記得這件事原本發生得很晚,基本上當大酲平定了虞波之亂後,老皇上身體就要不行了,太子即将登上大位。
而事實上,彼時的大皇子梁縛就是利用了這次機會,私通虞波國王,脅迫皇上将儲君之位重傳給了他,使得梁珏在皇上臨終時,最後關頭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讓給了哥哥。
但現在,因為梁珏此時遠離京城,加上聞清澄遞給梁縛的情報,梁縛很有可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借此提前登基,搶奪大位。
“小東西?”梁珏看着聞清澄一直在發愣就有些擔心,“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去歇着吧?”
聞清澄将思緒從回憶裏□□,提醒自己只是個穿書者,至于番邦作亂朝局傳位這些都與他無關,麟河的事也只當是順手,等忙完了,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們這兩天房|事明顯頻繁了許多。聞清澄自從礦山回來之後就總是喜歡晚上纏着梁珏,夜裏等燭火一滅,他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如一條毒蛇纏上梁珏,瘋狂地索取,同時不惜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暴露出來。
那幾乎是報複性的,或者更像是發洩。
有幾次第二日晨起聞清澄都幾乎無法下床,可到了夜裏便又故技重施,沒命般地再纏上去。
在一次又一次身體的痙攣和大腦的空白後,聞清澄覺得自己像是被完全填滿了,卻又覺得像被全部掏空了,這樣的大開大合令他感到短暫的困惑,但他把那些都歸咎于即将的離開。
經歷過最後的瘋狂,籠中鳥就能飛出宮去了。
清晨,聞清澄輕輕合上手裏的信紙,那是寫給鐘婉寧的,大意是讓她幫自己在醉清歌附近找處宅子,不要太大,夠一個人住就行。
除此之外他開始收拾東西,那日路過市集随便買了幾身布衣——用的是從京城帶來,在醉清歌裏賺的銀子。然後他專門将衣箱騰出來,把梁珏送他的每一件衣裳,嶄新又昂貴的衣裳,都整整齊齊地碼了進去。
最上面是那件白綠色的绛绡袍,刮爛了好幾處,但聞清澄還是将它仔細洗了,疊好,收在了這裏。
避着梁珏做這些并不容易,但聞清澄得盡快做完,因為離回京城的日子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