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意亂09
已入深秋, 暑熱一退,站在沒有太陽的地方時,就能感到絲絲清涼,能讓長途跋涉的旅人得到片刻的休息。
梁琛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快馬加鞭趕了一路, 好不容易到了林縣地界兒, 他把馬拴在一棵老槐樹下,這時就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譚……譚沂?你怎麽在這裏?”
站在聞家村村口,身着一襲素衣的男子正是譚沂, 面上帶着顯見趕路後的疲憊:“我接到八殿下的信後便動身來了這裏。想知道那個人底細的, 可不止你一位。”
提到信,那是梁琛從麟州動身前寄給譚沂的, 說自己要來林縣查聞清澄的身世, 本想着是讓譚沂能安心在岱州的家中修養身子,沒想到卻把他一封信招來了林縣。
“那……你身子如何了?回去有沒有找郎中仔細瞧瞧?”梁琛下意識擡手碰了碰鼻尖,眼神有些閃躲。
——他每次見到譚沂的時候都很不自然,和平時那個殺伐決斷的八殿下判若兩人,無論言語還是動作極其別扭。
譚沂不在意地聳聳肩:“無所謂,不需要了。”
他說着朝村中望去, 想着家中父母逼着他娶妻, 他們才不會關心他的身子,不過……他那所謂的病疾也不過是編出威脅梁珏的, 現在過了這麽長時間,說這個也沒什麽意義了, 他眼下只想将那個伴讀的假面具撕下來, 讓他沒有好下場。
“怎麽可以這麽說!”梁琛突然就有些急了, “小沂, 你還是早些回去養病,這裏的事情交給我便是,以免等會你……情緒激動,對身子不好!”
“我既然來了,就一定要自己去問個明白。”譚沂說着就朝村裏走,他能從岱州幾千裏跑到林縣,就是鐵了心要将聞清澄查個底兒掉。
——他現在對梁珏已經差不多死心了,知道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但只要那個聞清澄還留在梁珏身邊一天,他心裏就一天不得消停。
梁琛無法,只得跟着譚沂,兩人一起往聞家村裏面走,這裏的路并不好,越走就越坎坷不平,猜下過雨的路面坑坑窪窪,一不留神就能踩進泥坑裏去。
“小心!”路過一片窪地,梁琛眼疾手快地扶住差點摔倒的譚沂,他長期在軍營,身手遠比一般人迅捷,還沒等譚沂反應過來,他整個人就幾乎将譚沂圈在懷裏了。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僵持了一瞬。
“多謝……”譚沂用了點力,掙脫了梁琛的手,然後扭過視線,整理了下自己衣袍,然後繼續朝前走了。
Advertisement
梁琛攥了攥拳,跟了上去。
這時路邊經過一個賣饅頭的大嬸兒,迎面看着這倆走得七扭八歪的公子相互攙扶着,兩人即使穿着常服也和他們這些鄉野之人差距甚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說不定是鎮上哪戶大戶人家的公子。
“二位是來我們這裏走親戚的?”大嬸兒立馬上前揭開自己的籃子,“餓了吧,要不要來幾個饅頭?”
梁琛一瞧那籃子裏的饅頭都黃的發黑,惡心地都不想看第二眼,就想打發她走。
但譚沂卻回頭看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然後迎了上去:“嬸子,你們村從前是不是出過一個叫聞清澄的?我們是他朋友,聽說他爹病了,路過就想來瞧瞧。”說着還遞了一錠銀子過去。
“聞清澄?他爹?”大嬸兒一下就皺起了眉,狐疑地打量他倆,洪亮的嗓門嚷嚷起來,“那小子當初都快被他爹打死了,好不容易跟着有錢人走了,咋還能讓人回來看他爹?”
一聽這話譚沂不禁和梁琛交換了一個眼神。
“嬸子,那您認識聞清澄?”梁琛試探着問。
“咋不認識!這全村的人都認識,清澄那孩子明明是個男娃,長得卻跟個女娃似的,那眼睛鼻子的,真是俊得很!就是命不好,攤上那麽個爹,小時候挨打,長大了還要被吸血。”
“吸血?”譚沂不解道。
大嬸兒一看就很喜歡這種鄰裏閑話,一下來了興致:“你們還不知道吧?他爹看他被有錢人買走了,就老纏着他要錢,先開始清澄還寄回來點,後來也不知咋咧,就再沒消息了,他爹現在啊,見人就嚷嚷這事,說他沒良心嘞!”
譚沂馬上從腰間又摸出一小錠銀子:“我們想去他家,請您帶個路吧。”
如果說這一路上兩人已經見識了聞家村的破敗,那麽眼前這間屋子簡直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黃泥堆成的屋子看起來牆面都快塌了,屋頂的茅草也被掀飛得差不多了,留下最後幾根支棱在蟲蛀過的木頭上搖搖欲墜。
“砰——”倏地從屋裏扔出來個酒壇子,幸好梁琛眼疾手快拉住了譚沂,壇子在兩人腳邊摔了稀碎。
還沒等譚沂從梁琛狀似擁抱的臂彎裏站直,就聽屋裏的人扯着破鑼般的嗓子大喊着:“滾——!老子沒銀子還你!找我兒子要去,他有錢,在京城,住大房子,有本事去要啊!”
梁琛把譚沂護在身後,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
這裏面看起來比外面還顯得窮酸,彌漫着一股劣質酒的味道,床上那床被子破破爛爛,棉絮都漏出來了,泛着令人作嘔的黑灰色。一個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躺在上面,臉色是可怖的清灰,嘴角還流着一條長長的涎水,極為惡心。
譚沂見過幾次聞清澄,雖然打心眼裏對他反感,但還是無法一個細皮嫩肉,白淨如女子的聞清澄和眼前這個滿身油污的男人聯系起來。
“……你們,你們是誰?”聞三終于發覺來人并不認識,從塌上坐起并用一雙渾濁不堪的雙目盯着兩人。
梁琛正欲上前問話,卻被譚沂攔住了,和顏悅色道:“大叔,您很久都沒見過您兒子了吧?不想他嗎?”
“呸!別給我提那個不孝的東西,狗日的,不管他老子死活,老子沒他那個混賬兒子!”
譚沂心裏已經有了盤算,瞅了眼污穢不堪的床鋪,心一橫坐了上去:“那大叔,您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到京城,去瞧瞧您兒子過得怎麽樣?您turnip都沒見着,現在清澄過的日子有多好呢。”
聞家的破敗以及聞父的粗鄙都是聞清澄身世最有力的證明,出身于如此地方的人又怎能登堂入室,伴君左右呢?
譚沂已經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想看到這場父子久別重逢的感人大戲,到時候他倒要看看那個小伴讀還能對着太子編出什麽花樣來!
早晨起來,梁珏因為還有些別的事情要去和麟州的幾個官員商議便早早出去了,聞清澄洗漱了一下也打算出門,卻在打開衣箱裏挑衣裳的時,意外看見裏面整齊地碼着整整一摞自己從未見過的衣服。
聞清澄取出最上面一件,是件白綠色的绛绡袍,生絲制成的布料如流水一般,搭在他白皙的腕骨上,輕盈到一吹就能蕩起波紋來,冰涼的觸感,簡單卻很顯貴氣的紋飾,不消說也知道這袍子是誰放在這裏的了。他繼續翻了翻,發現整個衣箱裏面都是嶄新的衣服,一眼看去就知道每一件都價值不菲,而帶來的那些舊衣裳都不知道被梁珏扔到哪兒去了。
要說他同梁珏現在雖然名義上仍是主仆關系,在客棧裏甚至東宮裏也是各有各的屋子,但其實同行的人都瞧見了,兩人每日早上都是從一間屋子裏出來,現如今在客棧,太子習慣早起,而聞清澄總是起得晚些,也從沒見着太子責罰這個伴讀不夠勤勉。
同行的都說原本以為小伴讀只是個陪床的,現在居然還發展到與太子抵足而眠的程度了。大家都不免感慨,這小伴讀了不得,恐怕遲早是要當上太子妃的,就看太子什麽時候給他這個名分了。
聞清澄并不知道這些議論,也不知道梁珏為何突然如此。
其實他對好看的衣裳并不感興趣,在他眼裏那些不過是一些染着不同顏料的布而已。
他對着衣箱皺了皺眉頭,因為沒有其他衣服了,最後只好穿着那件绛绡袍走了。
賀昶提前小半個時辰就等在了茶樓門口,看見聞清澄來遠遠地打了招呼,畢竟是麟州城裏的小少爺,一眼就看出聞清澄今日打扮與前兩次不同,笑道:“見聞兄遠遠走來,‘真是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其俊逸之姿真是無人能敵。”
聞清澄也禮貌回道:“賀公子謬贊。今日之事要勞煩公子了。”
“你的腳傷,可是都大好了?”賀昶很不放心地跟他确認。
“沒什麽大礙了,除了還不能跑跳,已經無事了,多謝公子挂念。”兩人寒暄幾句,都是尋常客套。
聞清澄對賀昶的态度說不上遠,但也絕對不近。說起來兩人這也是第三次見面了,賀昶仍覺得聞清澄對他的态度是謙和有禮,甚至是帶着明顯的距離,不禁驀地想起那日在船上看見聞清澄靠着梁珏親密無間的樣子,心頭不禁泛起一陣酸意。
大概這便是有緣無分吧,賀昶暗嘆。
等兩人進了茶樓,那位礦主也已經到了,黑臉長身,正喝着一壺賀昶點的上等鐵觀音,見兩人過來便起身行禮。
“齊老板,這位便是我跟您說的那位聞公子。”賀昶又轉向聞清澄,“那兩位先聊,我就不打擾了。”
賀昶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自從知道了聞清澄及梁珏他們的真實身份後,便在與聞清澄交往時更注意了一些,他只對礦主齊老板說聞清澄是他的一位朋友,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談,對于其他只字不提,這會覺得兩人之間談話也并不需要他,便去茶樓樓下等着了。
大概因為常年做礦石生意的緣故,齊老板是個非常直來直去的人,聽了聞清澄說想要礦渣之後便一口答應下來,又詢問了大概需要多少用量。
因為麟河邊的鹽堿地面積廣闊,所以聞清澄的計劃是有多少礦渣就要多少,估計即使将當地所有的鐵礦渣都拉到麟河邊,也不夠鋪設所有的土地,只能緊着河邊鹽堿化和水土流失最嚴重的地方處理。
“齊老板。”聞清澄琢磨了一下,“還有一個問題,我想知道您那裏的礦渣大約是什麽成色?”
其實他是想問礦渣的純度和精細度,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最後肥料的生産,但在大酲這個年代,礦渣是沒有用的東西,齊老板做了這麽久礦石生意,也沒見着有人要這個東西的,更別說回答礦渣的成色了。
“這……這我可不好說。”齊老板凝着眉頭想了想,“不如這樣,聞公子如果願意的話,跟我去礦區那邊去瞧瞧?”
這會天色還早,連午飯時間都沒到,聞清澄想了想便道:“也好。”便起身跟他出了門。
凡事眼見為實,這本來也是聞清澄作為一個前科學工作者不二的原則,如果能親手挑來成色最好的鐵礦渣,制作肥料的工序肯定是事半功倍。
去礦區那邊的決定完全是臨時起意,聞清澄便感謝了賀昶的引薦,并說自己要和齊老板去看看。
賀昶看着齊老板去拉馬車了,這裏只剩了他和聞清澄兩人,猶豫了下還是說:“聞公子,礦區不必麟州城熱鬧,那邊素來沒什麽人去,你這人生地不熟的,要不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今日已經很勞煩公子了。”聞清澄笑起來的時候唇上的紅痣就特別顯眼,“我自己會小心的。”
“聞公子。”這句話憋在賀昶心裏很長時間了,甚至見到聞清澄第一面的時候就想這麽問,他看着那張好看到令人心碎的臉,像是将渾身的勇氣都積攢了起來才問得出口,“如果,你有一天能夠獲得自由,我是說,不用受制于任何人的那種自由,你願意,考慮一下我嗎?”
這句很隐晦的話便是兩人之間的心照不宣,他們彼此都知道那樣的“自由”意味着什麽。
聞清澄看着面前憋紅了臉的賀昶,真是位知書達理又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啊,任何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大概都會非常幸福。然而他只是擡起頭,對着藍天和白雲笑了笑,露出唇上的小紅痣輕聲說:“其實我一直都是自由的,從來沒有人能夠真的強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