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意亂01
譚沂被梁琛派人送上了回京城的馬車, 雖然臨走的時候他仍不死心,拉着梁琛一遍遍問太子有沒有留什麽話給他。
看着那張殷切期盼的臉,梁琛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太子非但連提都沒提他一句,而且現在一門心思都在他那個小伴讀身上, 根本就不會再瞧他一眼。
“小沂你安心回去養病, 剩下的事就先別惦記了。”
這話梁琛已經盡量說得含蓄, 但譚沂一聽就紅了眼眶——他親眼目睹聞清澄和梁珏兩人在一起,簡直能說得上一句如膠似漆,知道現在只憑自己, 眼下根本沒有辦法再對付聞清澄, 只能先回京城見到梁奚再說。
誰知他的馬車剛到六公主府門口,就見梁奚匆匆忙忙地迎了出來:“小沂你總算回來了, 你爹那邊不知道怎麽知道你去麟州找太子的事了, 說讓我見到你就讓你趕緊回家!”
這一路上譚沂想了很多,越想就越覺得自己和太子之間的隔閡說到底其實就是那個聞清澄。當初如果不是自己父親非逼着他和太子分開,現在怎麽可能還有那個伴讀什麽事!
所以現在只要想辦法把那個伴讀從太子身邊趕走,太子一定就會對他舊情複燃。
可他自己之前的那麽絞盡腦汁找出的鐵證,居然輕易就被那個伴讀破解了,看來那個聞清澄真的不是一個随随便便就能應付的對手, 也難怪能将那麽精明的太子騙得團團轉。
“你打算怎麽辦?你爹那邊看起來急得要命, 我是糊弄不過去了!”梁奚見譚沂沒什麽反應就急着問他。
譚沂沉着臉,知道這一次是逃不過去了, 他這段時間為了追回太子的心,一直跟他爹躲躲藏藏, 在京城的時候就經常躲在梁奚這裏, 而眼下看來是瞞不過去, 不得不回岱州一趟了。
十天後, 闊別岱州譚府已久的譚沂終于踏進了家門,只聽一句高聲的“少爺回來了”,好幾個家仆突然從府中魚貫而出,然後一擁而上,竟将一件大紅的喜服直接套在了譚沂身上。
“這、你們這是幹什麽!”譚沂急了,就去撕扯衣裳。
“小沂啊你總算回來了,快、快去正堂給你爹請安!” 一聽譚沂回來了,譚夫人趕忙從房中走了出來,大概一月多的時間未見,譚母原本烏黑的頭發都已灰白了大半,神情也極是蒼老,見到譚沂就拉着他的手,直往譚朔辛所在的正堂拽。
譚沂皺着眉頭有些無奈:“娘,我都多大了,您別這樣。”
“你這個讓人不省心的孩子啊!”譚夫人哭着打他,她沒有譚沂高,個頭只到譚沂肩膀,哭起來更顯得憔悴,“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你跑出去,我和你爹替你操了多少心,你能不能替我們考慮一下!”
原來譚朔辛早已和孫家定下婚約,不想兒子譚沂卻臨時出逃,後來回了京城後也是處處躲着譚朔辛,拒絕回岱州和孫家小姐完婚,使得這門親事不得不一再延遲,令譚朔辛顏面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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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再找不到譚沂,孫家就要上門來要人了,這孫家的姑娘一旦回去,譚孫兩家這門子親事就要黃了,譚家以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這麽好的親家,在朝中鐵定是擡不起頭來了。
譚朔辛要了一輩子面子,可不能在兒女婚事上讓別人戳了脊梁,愣是想出了個陰招,對外謊稱譚沂已經找到,就被軟禁在府中,決定到時幹脆讓孫家姑娘和譚沂的衣冠拜堂成親。反正只要進了洞房,到時候孫家也不好真的上門退婚,否則可損的是女子家的聲譽,誰家的姑娘出了這種事情也不好上外頭聲張去,這鍋生米也就煮成熟飯了。
結果半月前譚朔辛卻意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說是譚沂出現在了麟州。
當時譚朔辛一聽就急了,譚沂去麟州能幹什麽一目了然,心急火燎地跑去找了梁奚,讓譚沂一回京城就趕緊回家。
“我和你娘就是替你考慮,所以才會讓你這麽任性,随随便便跑出去這麽久都不着家!”譚朔辛聽見母子倆的聲音從堂中走了出來。
同樣是盼子心焦,譚朔辛卻依舊滿面紅光,底氣十足,只是看到譚沂的瞬間十分惱火,滿心都是對這個兒子給自己惹了這麽大麻煩的惱火。
“小沂,還愣着幹嘛,快給你爹賠不是啊!”譚母推了譚沂一把。
譚沂看着面前這兩位口口聲聲說替他着想,卻從來都沒有對他付出過真情,只是想着利用他這個兒子滿足自己利益的所謂父母,覺得真是諷刺急了。
環顧四壁,譚家處處都拉着大紅的綢緞,窗棂上面還貼着大紅的喜字。
如果從外人看來,必是覺得這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在迎接一對新人過門。
但事實上整個譚家除了這些布置以外,全都透着一股死氣沉沉的味道,就連譚沂這個穿着一身喜服的準新郎的臉上也沒有半點喜氣。
他才知道,今天這一出其實是鴻門宴,既然回來了就別想全身而退。
“孩兒叩見父親大人。”譚沂跪拜下去,俯首道,“孩兒過去不孝,給家中添了不少麻煩,今日回家就是希望彌補過去之失,聽從父母之命。”
譚母一聽這話當場喜極而泣:“小沂你是說真的嗎?你當真同意這門親事了?”
譚沂起身,直視着自己的父親,幽幽道:“但我有一個條件,我可以同孫家姑娘成親,但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幫我把那個叫聞清澄的伴讀從太子身邊趕走。”
“事成之時,拜堂之日!”
同一時間,幾千裏之外,聞清澄和梁珏他們一行終于抵達了麟州,當地太守以最高禮儀迎接了他們。太守起初并不知聞清澄身份,但見他寸步不離太子,看起來又溫文爾雅,想必是個太子身邊的親信,便對他也畢恭畢敬。
“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聞,聞清澄。”他下車的時候沒踩穩差點崴腳,還好梁珏先他一步将他扶住了,此時剛剛站定,看了嚴旁邊點頭哈腰的太守,施施然道。
“聞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這會梁珏已經去找負責河道管理的官員了解情況去了,太守就逮着聞清澄使勁套近乎,“從前也沒見過公子您,下官鬥膽一問,不知您在朝中所任何職啊?”
“我只是太子身邊的下人。”聞清澄淡淡道,“拿筆研磨,端茶倒水什麽都做的那種粗使奴婢。”
這話聽得太守着實一愣,心想也不知道是自己老糊塗了還是怎麽了,這上數好幾百年,也不見哪個太子要扶着奴婢下車的啊,随即便得出結論,這細皮嫩肉的小公子八成是太子身邊的脔寵。
于是他堆起笑臉,上前偷偷摸摸地不知從哪掏出袋銀子來就要往聞清澄手裏塞:“再怎麽也是太子身邊人,公子舟車勞頓,這個還請您收下,日後在太子跟前如果方便,替下官美言幾句,也好……”
“大人這是做什麽?”聞清澄忽地就裝起傻來,碰到那袋銀子的時候發現份量居然還不輕,又道,“太守見笑,我一個讀書人,拿不動這麽沉的東西。”
太守以為是他自己沒說清楚,便壓低聲音解釋道:“小的以後少不了需要麻煩您的地方,這個還請您收着,之後行個方便。”
之前得知梁珏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要親自來麟州瞧瞧,聞清澄還不明所以,這才剛剛和太守說了兩句就明白了,這地方的水患長期得不到根治恐怕不光都是天災,更在人禍呢。
不過對于聞清澄而言,這些事情都與他無甚幹系,他只想能早點完了這邊的事情,回醉清歌當他的聞掌櫃去。
“這可使不得。”聞清澄輕輕一推,面上含笑對着那滿臉橫肉的太守道,“太子要知道了,可是要埋怨的。”
太守沒想到把銀子送到人家面前了還能碰一鼻子灰。
“乖乖,這位到底是什麽人啊,這口氣和做派,就是太子妃來了也不過如此吧……”他看着聞清澄瘦弱卻顯出幾分婀娜的背影自言自語。
旁邊老穆剛剛拴好了馬過來,也不知道跟誰說話:“原來有些人也不完全傻啊。”
太守:?
那邊梁珏已經走到了經常會發生洪水的河堤旁邊。
麟州的地勢特點比較特殊,低緩而平攤,所以一到雨天麟河裏的水就會上漲,繼而連帶着兩岸泥沙沖回河道,長此以往就導致了河道的淤積。
于是河水上漲,漫過河岸,這樣下次再有雨水,很容易就會導致更嚴重的洪水。
反複幾次,麟州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因為根本無法保持農田不受洪水損壞,就連農舍也經常會被洪水摧毀。
“今年已經發了幾次洪水了?”梁珏看着河岸上淤積的泥土問。
麟州的河道總督長這麽大也沒見過京城裏來的人,這次一見就見到了太子,以前就聽說這位爺素來以鐵面無情著稱,這會被問了幾句愣是發現太子臉上都不帶任何表情的,仿佛是個天生就不會笑的木頭人。
“三……哦不,大概是四次。”總督說着,伸手抹了一把臉上油汗。
“到底幾次?”梁珏已經被這個總督似是而非的說話風格弄煩了,面色更不好看,瞪過去的時候利劍般的目光像是能把人穿透一眼。
“上周那次,我、我不知道算不算,就當時三次吧。”總督說着想要趕緊換個話題,“之前邝……他、他命我們清理河道,我們已經派了好幾批人手了,但每次都是清理到一半,就又遇上大雨,就不得不中斷,但河岸上的淤泥還沒來得及運走,所以……所以導致河堤的淤積就……越來越嚴重。”
聞清澄沒去聽他們的對話去看河堤的情況,他反而擡頭去看了看兩邊的堤岸——
這條貫穿整個麟河所過之處因為都是平原或者盆地,這樣河水很容易形成倒灌和回滲,而麟州臨海,麟河很有可能含有大量鹽分,在這樣的水質浸泡下,土壤很容易鹽堿化。
故而根據聞清澄從前的經驗,治理麟河的關鍵其實并不是修建堤壩,更不是清理河道,或者說那些都不是最緊要的事情,現在當務之急是解決這裏的水土流失。
“這裏怎麽不種莊稼?”聞清澄似是随口問了句。
随行的人裏原本過來時只是發覺這裏荒蕪了些,被聞清澄這麽一問才注意道,放眼望去,這裏雖說是平地,加上雨水充足,按理說應該土壤肥沃,但麟河兩岸竟是大片的荒蕪。
“我們也想過辦法。”太守趕緊湊過來解釋,“找了好多周圍的農民想辦法在裏播種施肥,但不知道為什麽收成一直都不好。”他說着又讪笑了下,“不瞞各位,老百姓自從發現這裏種什麽死什麽,就都把麟河改叫苦水河了,他們都說,這水苦,連莊稼不愛喝。”
如果這種事情放在現代,恐怕普通農民也能知道這是土壤出了問題,但在大酲,人們普遍缺乏對土地與河水之間關系的認知,認識不到這裏的水患根源其實在于土壤也算情有可原。
聞清澄思忖了一下,又道:“依我見,這裏的土壤需要改善。”
“土還能改?”太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誰要和土地較勁的。
梁珏覺得這個提議很有趣,去問聞清澄:“你有什麽想法?”
“這條河處于平原地區,周圍農田衆多,按常理來說确是土膏微潤,沃野千裏之地。但這條河流所過之處別說是莊稼,竟連草木也幾乎無法不長。”他蹲下身,指指河邊泥沙随着水流形成的一個小坡說,“你們看這裏,此地植物無法生長的直接問題就是水土流失,泥沙通過堤岸流進河道,墊高河床,形成洪水。故而想要解決這裏的水患,必須先改土。土不沃則樹不茂,有根系固土,才能加固整個河岸。”
聞清澄見無人打斷就站起來接着道:“至于治洪,無非兩種辦法,修堤抑或清淤。但依我看,這兩種辦法都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繼續說。”梁珏帶着贊許鼓勵道。
“對于此地,治水必先治土,将排水與加肥兩項措施雙管齊下,阻止泥沙傾瀉入河道,才能達到治水的目的,否則其他都是泛泛空談。”
一番話說下來衆人皆沒了聲響,半晌只有梁珏拍起了巴掌,清脆的掌聲帶着不加掩飾的贊賞和笑意:“孤沒想到你會對此事有如此見地,怎麽早不說出來呢?”
“殿下之前也沒問過我的意思。”聞清澄撇撇嘴,方才還有些嚴肅的一張小臉瞬間就變得委屈起來了。
“那要不要孤晚上跟你賠罪?”梁珏覺得他的樣子挺好笑,不由打趣道,然後走過去,将自己的大氅披到了他身上,帶着責備地小聲說,“怎麽又穿這麽少出來?”
周圍人大氣也不敢出,誰也不知道怎麽看着看着河堤,太子和他身邊那位公子就突然變得暧昧起來。不是傳聞都說太子油鹽不進,半點不沾葷腥的嗎?
這……難道消息有假??還是情況有變??
就連随行的那些人裏,除了阿澤和老穆,其他人都沒見過太子對誰這個樣子,那張冷峻的臉上此時閃動着從未見過的柔情,連指尖都仿佛帶着對親密之人的愛意,披衣裳的動作就像對着的不是個奴仆,而是位太子殿下視作珍寶的心上人。
見過大場面的阿澤顯然已經适應了這種事情,并在太子擡手的時候将一袋牛軋糖遞了過去——那是麟州當地特産,今天太子特意派他去買的,本以為是太子自己心血來潮想要吃糖,沒想到……
“說了這麽多,要不要來一顆?”衆人面前向來威風凜凜的太子殿下竟拿着一袋牛軋糖,用一種哄小朋友的語氣遞到聞清澄面前說,“我嘗過,可甜了。”
這時再也看不下去的梁琛終于幹咳了一聲,愣是打破了眼前這番和諧和旖旎:“方才那個方案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