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陷落10
聞清澄心頭陡然一顫。
梁珏極少這麽連名帶姓地叫他。
最開始他進宮的時候, 梁珏覺得他蠢笨粗鄙,就叫他蠢東西,至于他姓什麽叫什麽似乎根本都不重要,後來經過太學相處、秋日宴, 以及之後種種, 發現這個伴讀其實極為聰明, 機敏,對事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加上又乖巧溫順, 于是便很自然地改了口。
現在每次叫小東西的時候, 梁珏的語氣都帶着七分戲谑三分調侃,只是他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 那個稱呼其實不像是在叫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像在喚一個小動物——似乎只是覺得可愛和逗趣所以才留在身邊罷了。
而此時梁珏與平時叫聞清澄的時候态度完全不同,突然連名帶姓這麽叫出來,在場的三個人都感到了周圍氣氛一瞬間的緊繃。
梁珏向來很會隐藏自己的情緒,無論喜怒哀樂都不會表露在面上,強大的氣場會迫使人們失去探究他的興趣。
但聞清澄現在甚至不用多加探尋,就已經明了梁珏現在的态度——他在生氣。
同樣注意到他神色不對的梁琛走過去, 也俯下身聞了聞帕子, 然後皺起了眉頭:“這味道好奇怪。”
很酸,還帶着一點刺鼻的味道, 讓人很難忽略。
他也同樣看向了聞清澄,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明朗了, 這麽奇怪的味道肯定不是梁珏帕子上原本的氣味, 而加上消失的血跡, 肯定是有人用了某種方法, 企圖消滅證據。
而有道理這麽做的人只有一個,就是聞清澄。
梁琛直起身,他甚至嘴角勾起笑了下,總算看見這個狡猾的伴讀露出馬腳,就仿佛在戰場上看到敵人終于落進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一樣,是即将收獲戰利品前的興奮和緊張。
“這是不是你幹的?”梁琛直接逼問。
“你會配香,甚至可以配出和貴妃生前用的梨木香一般無二的味道。”梁琛頓了下,“你還會修補和制作銅器,萬事萬物在你手裏都能變成其他形态。所以對你來說,洗掉一條手帕上的血跡也很容易吧?”
這會房間裏的梨木香氣還未散盡,可此時的氣氛與夜裏時的旖旎截然不同,充滿了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聞清澄方才曾有過一瞬的慌亂,其實不是因為所做的掩飾即将被揭穿,而是想起從穿書以來這段時間的辛苦,突然有種就在這裏将所有坦白,就讓一切全都結束的沖動,那樣他就可以親手揭下自己的面具,讓梁珏認認清楚,這麽久以來所有的都是一場戲——他的深情,惶恐,溫順和乖巧全都是徹頭徹尾的僞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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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面對在場梁珏和梁琛兩個人的審問,聞清澄又重新冷靜了。
他不能這麽快認輸,他還沒有報複完梁珏,讓他付出足夠的代價,甚至沒存夠銀子能讓他出了宮之後還能逍遙快活,所以他還需要再撐一下,用這層外殼去保護自己。
“不是。”聞清澄聲音很輕地說,“我夜裏都在和殿下……”說着就去扶了下自己後腰。
他就這麽大喇喇地将陪床這件事說了出來,旁邊梁琛眉頭立馬跳了下,作為弟弟,他對自己哥哥的房事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對象是這個狡猾多端的小伴讀。
梁珏顯然也聽到了這句話,但臉色沒變,還是依然陰沉着:“但孤記得,你起來燃過香。”
“嗯。”聞清澄點點頭,看着香爐,“是殿下最愛的梨木香,為殿下安眠。”
“叫阿澤進來。”梁珏沒在跟他說什麽,轉而對着門口道。
阿澤還以為是讓他進來收拾屋子,進來的時候還挺樂呵,可一看梁珏和梁琛的神情就知道好像不對。
倒是聞清澄微垂着頭,開門時帶進來的一股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頭發,他還伸手去理了下,似乎和平時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阿澤莫名就覺得公子這個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唉……想來也是,公子作為伴讀無權無勢,無依無靠,說到底連他這個小厮都不如,他起碼不用出賣自己,而且到底還有老穆陪着,日子總還是過得去的。
虧了公子那麽好看的一個人,要遭這麽多罪,受這麽多苦。阿澤越想就越覺得心酸。
“昨天輪到誰值夜?”梁珏問。
“老……老穆。”阿澤脫口而出,心想壞了,別是丢了什麽東西要找老穆算賬吧,便趕緊又添了一句,“不過我夜裏也起來了一次。”
“看到什麽了?”
“沒、沒什麽。”阿澤越說越害怕,肯定是出大事了,可怎麽一大早什麽也沒聽老穆提起呢,是不是他一不留神睡過去了所以誤事了!在慌亂中,他忽然瞧見聞清澄若有似無地瞥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什麽:“哦對,我起來的時候看見聞公子了。”
這個答案恰好就是梁琛想要的,他似是大功告成,誇張地吐出一口氣,看向梁珏:“二哥,怎麽樣,這下你該信了吧?”
“你都看到什麽了?”梁珏壓低眼眉盯着阿澤,口氣也變冷了,“把你見到的一五一十都說出來。”
阿澤已經認定必是老穆失職所以太子和八殿下才會找他來盤問,這會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話說得更不利索:“我、我看到聞公子在夥房…”
“……一個人……”
梁琛急道:“幹什麽?”
“在……找吃的!”
梁琛壓根沒想到這個答案:“你說什麽?”
阿澤非常篤定,拍着胸脯又說了一遍:“我都看到了,他在啃饅頭,一邊喝冷茶一邊啃幹饅頭,看得我都噎得慌!”說完還幹笑了兩聲。
後面這些純屬阿澤臨時杜撰,他為了活躍氣氛,替老穆掩蓋失職的事實,做出了一系列拙劣而又無用的行為。
“叫老穆來。”梁珏聽完道。
不愧是比阿澤年長幾歲,老穆進來的時候顯得沉穩得多,他對着梁珏和梁琛一一行禮,然後等着被問話。
“你昨晚當值,都看到什麽了?”
聞清澄心裏瞬間抽了一下——他昨晚從走出房門到回來,整個過程當中都沒有看見老穆,因為為了防止走漏風聲,每日守夜者都是臨時由太子指定,其他人都不知曉。
如果昨夜老穆當值,他的房間就在夥房旁邊,那麽他沒看到聞清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回殿下的話。”老穆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面對梁珏這種難伺候的主子從來也是不卑不亢,無形中給他的話語平添了幾分說服力,“昨夜并無任何異常,只看見聞公子約摸四更天的時候去了趟夥房。”
這說辭同阿澤的一樣。
“然後呢!你看到他做什麽了?”梁琛又問。
“他同阿澤說了幾句話,然後沒過多久就回房了。”
于是梁珏幹脆叫了樓下夥房裏的夥計,他吓得兩股戰戰,說的确今早夥房昨天剩的饅頭都沒了。
“好了都下去吧。”梁珏揮手示意老穆和阿澤。
阿澤還是憂心忡忡,深深地看了老穆一眼,但老穆就像沒看見,退出門去之前連頭都沒擡一下。
聞清澄知道這是老穆怕他們二人對視會讓梁琛他們看出破綻。
因為聞清澄在夥房待了那麽久,老穆也一定都看到了,但方才竟鬥膽在太子和八皇子面前愣是替他都瞞下來了!
——不愧是全東宮最可靠的男人!
這時聞清澄才感到自己背脊的汗都把衣衫浸濕了,兩只手像剛從水裏撈出來,快要能滴出水來。
“那這也不能說明他,”梁琛指着聞清澄,“沒有對這塊帕子動手腳!”
“嗯。”梁珏簡短地應道,但很快就又接了一句,“但也不能說明他動了手腳。而且——”他頓了下,語速很快地說道,“退一步說,即使這塊帕子沒有被動過,也只能說明梁縛有一塊染了聞清澄血跡的手帕,這本身也不能表明聞清澄同他有任何關系。”
然後他随手将帕子撇在了桌上,對梁琛道:“孤以後不想再看到這種捕風捉影的東西了,身為皇子,孤勸你也少湊這個熱鬧!”
無話可說的梁琛一把拿起帕子,他其實有諸多不明,一是那麽多血跡是怎麽能夠被洗得幹幹淨淨的,二是想不通梁縛為何能與這個伴讀扯上關系。
他不像梁珏會這麽輕易就相信聞清澄的鬼話,但這件事大概只有等回了宮裏才能仔細去查了。
這個小伴讀絕對沒有他看上去那麽單純!
“請殿下恕罪。”等梁琛走後,屋子裏就只剩了聞清澄和梁珏,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聽得出來帶着哭腔,似乎還有些抽噎,“是我考慮不周,才惹得你們兄弟不和。”
但下一刻,他竟撞進了寬厚而結實的男人懷裏。梁珏這麽冷酷的一個人,胸膛裏竟是暖的。
“昨天叫你多吃點非不願意,居然大半夜自己去啃幹饅頭。”
聞清澄剛準備好一大段裝可憐的話都沒用上,閉上眼睛,漸漸放松下來,輕輕靠了上去,悶着聲音說:“是昨天殿下……太厲害了,所以才、才會餓。”
“那你這會有沒有吃飽?”
“嗯……”聞清澄擡起濃密的睫毛看着他,仿佛泛着波光的雙眼裏滿是對眼前人的柔情蜜意,“有點餓……”
梁珏忍不住去掐了把他的臉蛋,玉扳指立即在他白嫩的皮膚上留了道紅印。
但聞清澄沒有躲,而是驀地扭頭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屬貓的你。”梁珏陰沉了大半天的臉終于笑了起來,順手捏捏他下巴,“這會不下雨了,陪孤出去走走吧。”
其實周圍也沒什麽可逛的,只有一片林子,下過雨的地上還坑坑窪窪的。
聞清澄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還有幾下差點滑倒,得虧梁珏離他近,及時扶住了他。
“殿下不想問我什麽嗎?”
聞清澄冰雪聰明的一個人,知道若非如此,梁珏沒必要非帶他在這種荒郊野嶺踩泥玩,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實只是為了避人耳目想要審問他罷了。
梁珏沒有否認,他領教過這個伴讀的機智,也知道他很敏銳,既然已經被猜出本意,也沒什麽瞞的必要,就索性單刀直入地問:“你和大殿下是什麽關系?”
“上舍同窗。”聞清澄答得非常迅速,一邊握着梁珏的胳膊,然後抿了下唇,有點委屈道,“所以殿下還是在懷疑我。”
梁珏沒有否認,但他不知為什麽也不想承認,便只道:“東西怎麽會在他那裏?”
“殿下好生沒有道理。”聞清澄推開梁珏,竟像是有些惱了,“那可是殿下的帕子,怎麽倒問起我來了?別說我那會連能不能保住小命都不知道,就算是見過那帕子也是殿下的,殿下不好好收着,我怎麽知道。”
——喲?小伴讀居然跟他生氣了!
說完聞清澄就往林子裏快走了兩步,像是要丢開梁珏。
“等會,走那麽快幹嘛!”梁珏快走了兩步追上聞清澄。
聞清澄回頭瞥了一眼,就這一眼竟驀然覺得梁珏這個樣子有點像金雞,大概是幾日不見想那只小沒良心的了吧——哼,這一人一狗,都是來跟他對着幹的。
就在這時,他餘光遠遠瞟見了一個人,唇上的紅痣若隐若現,正躲在一棵樹後面抻着脖子往這邊瞧。
“殿下,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聞清澄停下腳步,又主動過去拉住梁珏的手,咬着嘴唇說。
他都不用正眼去瞧就知道遠處那個人此時的表情一定不太好,如果非要形容的話……當譚沂看到那兩只手跟用了膠水一樣黏在一起的瞬間,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難看,大概比這林子裏的任何一棵樹看上去都要更加蒼翠。
——綠,慘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