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陷落01
後來發生了什麽聞清澄就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東宮雪白的紗帳裏,那是梁珏的床榻——衾被香潔,舒适宜人。
他想要翻身卻有些不能動彈——身上壓着床冬被, 嶄新的, 絲綢的被面光亮如新。
“……太醫, 怎麽還沒醒?”梁珏低沉的嗓音從外間傳來,隐約中透着幾分急切,“都已經三天了!”
“回殿下的話, 聞公子身子太虛, 這一刀差點傷及心脈,好在公子洪福齊天, 福大命大, 這才逃過一劫,萬幸,萬幸啊!”
“孤不想聽這個,只想知道他什麽時候醒!”
“臣以為,這服藥下去,怎麽着也該醒了……殿下可以再耐心等等……”
“等, 等!你們就知道讓孤等, 孤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按照原計劃,他應該已經帶着聞清澄走在前往麟州的路上了, 結果卻出了意外,如今整個行程因為聞清澄的受傷而全部延遲了。
其實縱使聞清澄是特使, 少了他也可以上路, 但梁珏還是毫不猶豫, 私自暫緩了行程, 讓去麟州的大小官員以及随從全部原地待命。
梁珏沒對任何人提及暫緩的緣由,卻只是撂了句話說自己近幾日只會留在了東宮,對外表示如無急事,概不見客。
“算了算了,下去吧。”梁珏指望不上這幫太醫,索性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了。
等人都走了,金雞卻湊了過來,它這兩天已經在聞清澄榻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十回了,每次都是将小爪子搭上去,舔舔聞清澄肩膀,見他沒反應再溜到旁邊守着。
像是個守護着聞清澄的忠實侍衛。
因為聞清澄一直沒醒,梁珏見着過來伺候的人總是不順眼,不是嫌人家手笨就是嫌不會幹活。阿澤本來想去幫忙的,結果被老穆一把扯了回來:“你去什麽,沒看出來殿下根本就不想讓別人伺候聞公子嗎?”
“啊?為什麽?不讓別人伺候那……誰伺候?”
幾番下來,那位堂堂的大酲皇太子,從小都沒做過任何活計的梁珏竟撸起袖子,表示自己要親自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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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梁珏竟還接過了喂養金雞的任務,執拗地不讓別人插手,說是別人幹活他不放心。這會功夫他将兩片雞肉喂到金雞嘴邊,看他砸吧着嘴吃了起來,不禁輕啧了一聲:
“一天到晚吃這麽多,還不趕緊幫我把人叫起來。”梁珏拍了下它毛茸茸的腦袋,“白喂你了。”
汪——汪汪!
金雞被打擾了吃飯,不滿地擡頭沖梁珏低吼了兩聲。
就是這幾聲将聞清澄從很沉的睡夢裏喚醒了,在夢裏他變成了一只鳥,輕盈地暢游在天際,無論山巅還是海面,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來回遨游,不用受任何人任何地方的禁锢,完全自由。
可飛着飛着,他有些累了,就想落下來找口水喝。
“……水,我想喝水。”他聲音十分微弱。
還是金雞耳朵靈,倏地一個箭步就竄去了榻邊,不管不顧直接跳了上去,但立馬就被一雙冰涼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抱了下去:“他身上有傷,你不能碰。”
金雞又委屈又生氣,在地上蹦得有三尺高不住地發出汪汪的抗議。
梁珏長這麽大還沒有伺候過人,他看着塌上的小伴讀臉色煞白,連唇上的小紅痣都似是沒了顏色,竟感到一陣揪心,不禁湊近了又問:“你剛說……要什麽?”
“水……我要水……”
這下梁珏猶豫了一瞬,看不知為何他這會并不想喚阿澤他們進來伺候,于是幹脆自己拿起了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坐去榻邊,手臂從聞清澄身下探了過去。
那身子竟比以前還要瘦弱,梁珏很容易就将他環在了臂彎之中,讓他半倚在自己胸口。
“來,喝水。”
聞清澄迷迷糊糊,低頭去喝,卻不料唇瓣剛一沾到杯口就不得不火速分開。
——那杯水是阿澤方才新燒的開水,梁珏根本沒注意,竟直接将燙水端了過來。
咳——咳咳——
聞清澄被熱水燙得開始劇烈嗆咳,咳嗽牽扯到傷口,很快就在胸口又殷出了鮮紅的一片。
梁珏手忙腳亂,趕緊放了杯子,下意識竟想直接用掌心去捂住傷口。
“……你的手,是感覺不到冷熱嗎?”聞清澄語氣微弱,可開口竟是揶揄,他這會傷口疼得要命,根本沒空跟梁珏演戲,看着梁珏沒好氣地道,“那麽燙的水喝下去,不被燙死大半條命也要沒了。殿下若是不想要我這個伴讀了,直說便是,何必這麽迂回。”
梁珏愣了下,見他居然能開口說話了,竟下意識地松了口氣,低頭去看,這才發現自己掌心竟然真的紅了一片,剛才居然完全沒有發覺,又驚又喜地問聞清澄:“感覺如何?還疼嗎??”
“你不如親自感受一下,讓殷粟那個瘋子捅你試試,看看疼不疼。”聞清澄不無嘲諷地說,接着又道,“所以我能喝點正常的水了嗎?”
“躺着躺着!”梁珏不由分說地将人按回塌上,其實手傷卻沒使什麽力氣,然後又重新倒了杯水,遞到他唇邊,慢慢地喂了下去。
“我以為不會再回來了。”聞清澄喝了水,平躺回塌上,閉着眼睛半天才将呼吸喘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繼續道,“終于能夠徹底自由了。”
——殷粟那一刀下了死手,根本沒有給聞清澄留活路的意思,心下發狠,就是想要了他的命,只是他慌裏慌張地紮偏了半寸,這才讓聞清澄在重度失血的情況下,還能僥幸死裏逃生。
聞清澄說話的時候眼睛沒去看梁珏,他從穿書以來,曾經無數次想過離開這裏,從梁珏的禁锢中逃出去,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是以那樣的形式。
死亡即将降臨的時候,他內心感到的是前所未有強烈的恐懼,想到自己還有很多還未完成的事情:把醉清歌的生意做起來,賺一筆大錢,從東宮逃出去,以及報複梁珏,讓他成倍地體會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痛苦……
因為心裏有太多不甘,在那短短的瞬間就像泡沫一樣迅速膨脹,讓他從被刺到倒下的頃刻間,竟把從穿書以來這短暫的幾個月時光統統走過一遍。
最後他的腦海裏浮現出梁珏那張冷峻無情的臉。
真的難以置信,聞清澄想,自己快死的時候,最後想的竟是仇恨。
——不,不能就這麽便宜了狗男人!聞清澄腦中靈光一閃,就覺虛空中,有人接住了不斷下落的自己。
那種感覺就好像飄零了很久的葉子落回了泥土裏。
聞清澄閉上了眼,失去了最後的神志。
“好不容易醒了不能累着,趕緊繼續歇着。”梁珏瞥了他一眼,俯身就要去吹燈燭,用命令式的口吻說,“太醫讓你好好休息。”
“是誰救的我?”聞清澄突然沒頭沒腦地問,然後他的小鹿眼盯着梁珏,“是殿下嗎?”
梁珏正想去掖被角的動作倏然一頓,他本以為聞清澄什麽都不知道,也沒打算說——畢竟那個時候他看上去真的很糟,胸口都是血,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連大聲呼喚他的名字都沒有任何反應。
原本他只是準了小伴讀今日出宮,結果半途譚沂居然急急匆匆跑到東宮來,非來着他說聞清澄在戲樓那邊跟個戲子拉拉扯扯,糾纏不清。
起初梁珏并不相信,尤其經過上次秋日宴的事情之後,他甚至壓根就不想看到譚沂,一見到他不禁就想起他誣告聞清澄的事情,不免心生煩悶,于是剛聽譚沂說了兩句就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
結果譚沂一看這個架勢,索性往地上一坐,整個人哭得梨花帶雨,就是賴着不走,說是今日若梁珏不答應去瞧瞧聞清澄在外面幹的好事,他就不出這東宮的大門了。
——那個撒潑打滾的樣子,哪還有什麽心絞痛的影子?!
“出去!”梁珏毫不動搖,斬釘截鐵道,“孤的人自己管,你沒有資格在這裏對着孤指手畫腳!”
“太子哥哥,你怎麽就看不明白呢?”譚沂跪着爬到梁珏腳邊,“那個聞清澄分明就是心術不正,在您身邊圖謀不軌,現在又和宮外的女子糾纏到了一起,這若是傳出去,被大殿下那邊知道了,敗壞的可是您的名聲啊!”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最後梁珏怒極,直接拍案而起,幹脆去和譚沂一起去戲臺看個究竟,若是沒這回事,就讓譚沂徹底死了這條謀害聞清澄的心思。
于是梁珏換了私服,同譚沂一起前往戲樓。
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當他的馬正趕到戲樓的時候,就看見殷粟一臉錯愕地盯着自己粘着鮮血的雙手,而他的面前,胸口插着匕首的聞清澄在衆目睽睽之中緩緩倒了下去。
他那麽輕,像一片葉子一樣,翩跹而落,倒下的時候都沒有聲響。
那一刻梁珏驟然黑了臉,甚至沒等開口命令周圍侍衛,就直接奔去了戲臺,他邁開長腿跑得極快,比所有那些從士兵中精挑細選,接受過嚴苛訓練和層層選拔的巡防營守衛的速度都要快。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月白蟒袍,身姿矯健宛如一道閃電,劃過白日天穹。
他的意外出現讓殷粟頓時看傻了眼,都忘了逃走,腿一軟就跌坐在了戲臺上。
梁珏沒有理會任何,只是毫不猶豫地俯身将已經人事不省的聞清澄抱了起來,分明從來都是纖塵不染的人,身上被蹭到了一大塊血污也似渾不在意。
那是他梁珏的人,他對他做什麽都可以,但其他人,就是動他一根手指頭都不行!
那是對他身份以及權力的藐視與不顧,他絕不容忍!
下一刻,周圍所有人就看見梁珏一手抱着他的小伴讀,另一手從地上撿起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然後未及任何人反應,徑直插進了殷粟的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