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雲卷07
若說有什麽東西是梁珏帶在身邊, 時時放在心尖兒上,幾乎同他性命一般珍貴的,恐怕就是那枚白玉扳指了。
對于梁珏來說,扳指是潼貴妃留給他最有意義的一樣東西, 從不離身, 無論阿澤和老穆這些下人們, 就是楚齊和梁琛他們,也都知道梁珏有多寶貝那枚戒指。
先是東宮上下如臨大敵般,上上下下恨不能把地縫都搜查一遍, 也根本沒看到一點那枚扳指的蹤跡。
明明是梁珏時刻套在手指上的東西, 怎麽就能不見了呢?
而這幾日都跟在梁珏身邊的,除了進出過幾次的太醫, 就只有聞清澄一個了。
“孤的身邊就只有你一個人伺候, 扳指怎麽會弄丢了的!”
“我昨日在喂殿下喝湯藥的時候還見着了……”聞清澄喃喃道,将一口梨湯喂道梁珏口邊,又拿帕子細細給梁珏擦了,“等會我再去尋尋,肯定能找得到的,殿下身子剛好一些, 也莫要太着急了。”
梁珏瞥了眼小伴讀柔弱無助, 又可憐巴巴的樣子,心生不忍, 覺得自己的口氣未免太兇了些——就他這個樣子,恐怕再給他是個膽兒, 他也不敢把那枚白玉扳指怎麽樣。
“興許是孤暈倒是不小心遺落在什麽地方了。”梁珏只知自己暈厥了很長一段時間, 醒來就仍是頭痛欲裂, 在此種狀況下扳指遺落也不是可不可能的事。
“請殿下恕罪……”聞清澄聲音像從喉嚨裏縫隙中發出來的, 輕微地顫着,“作為……殿下的身邊人,這理應是我的事,我知道那是殿下最寶貝的東西,就這麽白白不見了,殿下肯定最是心焦。”
他說着,沾着水霧的睫毛輕擡了下,似有露珠落下般,滴答了一滴晶瑩的水珠,落在了唇上。
梁珏伸出手去,将水珠輕輕抹了,他的小伴讀身子輕輕顫了一下,卻沒有躲,似是巧合,梁珏的指腹似乎還碰到了聞清澄的舌尖,濕漉漉的,帶着溫軟的觸感——但那就像是只小兔子,在感受到觸碰的同時就縮了回去,速度快得梁珏都要以為那是他的錯覺。
這時阿澤進來說梁琛來了,就在外面候着。
“讓他進來吧。”梁珏的臉色還是寡白的,披着聞清澄拿來的大氅披上,又咳了幾聲。
他還沒生過這麽重的病,重得像是五髒六腑奇筋八脈都換過了一遍似的。
一進門梁琛就被吓了一跳:“二哥,你……你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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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珏掐了下眉頭,擺擺手:“無事,養兩天自會好。你來是為了麟州的事嗎?”
梁琛怔了下,他來确實為了麟州的事,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堅毅不倒,永遠都是無堅不摧的二哥竟成了面前這個面容枯槁的樣子。
“……要不,我去跟父皇說一聲,麟州的事就讓別人去吧!你現在……”
“不,不要。”梁珏打斷他,面容重新恢複冷峻,“麟州的事事關重要,非孤親自督辦不可,若是此事孤一旦放權,之後梁縛很有可能會覺得有機可乘,趁虛而入,到時就不可收拾了!”
說到此,梁珏不禁又咳了幾聲,整個身子像是個風箱,呼哧呼哧的響。
梁琛還想說什麽,但長嘆一聲,把後面的話都咽了回去,既然如此,他還是早早把正事商議完畢,好讓梁珏好好歇着才好。
“二哥,我是在想,此去麟州,你身邊恐怕缺個得力的人幫你。”梁琛道,“楚齊是個算賬的,根本不懂朝裏的事,再你東宮的其他人,恐怕也用着不趁手,所以我想,要不然我去幫你。”
這件事梁珏這兩天稍微好些也在思索,的确如梁縛所說,麟州的事情繁雜,他這一病,更是力不從心,又不甘願拱手讓給梁縛,所以的确需要一個趁手的人留在身邊。
可梁琛是從軍出身,若論行軍打仗他确是一把好手,當仁不讓,可這麟州的事情可是治水,帶梁琛去能有何用?
“孤在想,帶聞清澄去。”
剛才還安靜得能聽見香爐裏騰起青煙的哔啵聲響,一聽這話梁琛像根炮仗一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梁珏塌前說:“不行!你怎麽能帶他去麟州呢?這麽重要的事情萬一……”
“沒有萬一。”梁珏冷着臉打斷他,“這幾日孤跟他有意無意提過幾次,聞清澄在這方面很有想法,他甚至舉出了好幾種預想的辦法,孤覺得可圈可點,值得一試。”
“二哥,我不是懷疑他的能力,這個我從太傅那裏也聽說了,我是覺得此人心術不正,且身世可疑!”梁琛這段時間多少聽上舍裏的人提到過聞清澄,毫無例外,都是清一色的贊賞。
在那些人口中,那個小伴讀博聞強識,不僅懂得多,還樂于幫助其他學子,解答各種題目都不在話下。
可秋日宴上的事情,總是讓梁縛覺得這個小伴讀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麽人畜無害。
而且明明只是一個小伴讀,為何表現得對朝事如此關心呢?
說到底只是個奴婢,撞了大運才能站在太子身邊,再厲害有什麽用,還不是改變不了卑下的出身。
可這個奴婢總讓梁琛有一種心比天高的感覺,他的一言一行都顯得十分可疑——如果細說的話,就是過于完美了,這個小伴讀在太子跟前的一言一行都毫無差錯可言,除了秋日宴上被譚沂捅破和邝太師私下有來往之外,似乎一切都無法令人指摘。
如此的完美無瑕,反而令梁琛心裏犯嘀咕。
而如今要真是派聞清澄跟着梁珏去了麟州,那就是将他扯進了東宮的事情裏去,而以後這裏面大大小小的事情恐怕就都瞞不了他了。
若是小伴讀一心為了太子也罷,可若是……他真有異心呢?
何況他聽人說,小伴讀竟是被梁縛,而不是太子救走的,難道這還不夠可疑嗎?
“二哥,我是想……他會不會,是大哥那邊派到咱們東宮的奸細?畢竟他最初可就是皇後送進來的。”
“那又怎樣?”太子不動聲色,因為疲倦而閉上了雙眼,沉聲道,“若他真有異心,何必要蟄伏這麽久,早就該顯露出來了。”
“而且,一個小伴讀而已,還能翻得了天不成?還有,孤只是帶他去麟州,又不是讓他入朝為官,怕什麽?”
這下梁琛不說話了。
其實為了摸查聞清澄底細,梁琛還還私下偷偷派人去查過,發現他老家那個村子窮得叮當響,別說讓他讀書習字了,就是吃飽肚子都是種奢望。
更別說家裏還有個酒鬼爹,據派去的人說他家那個房子連茅草屋都算不上,冬不防風雪夏不遮豔陽。
而且那個酒鬼爹打兒子是出了名的,十裏八村的都知道,以前常常見到他打的孩子嗷嗷哭,孩子破衣爛衫哭着跑出好幾裏去,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總沒個好的時候。
見有人去打聽,那個酒鬼爹居然第一反應不是問明來人用意,卻是立馬跪下讨酒錢。
“行行好,幾文錢就行!”
梁琛覺得這小伴讀真是運氣好上了天,若不是他那副和譚沂有幾分想象的皮囊,怎麽還能進得了宮,好吃好喝地過到現在?
正在兄弟倆争執不下的時候,楚齊也過來探望了。
“可是八殿下。”楚齊聽梁琛說完,撓了撓頭有意緩解氣氛道,“聞公子他一直都在東宮伺候殿下,作為伴讀勤勤懇懇,什麽髒活累活都不挑,之前入了大牢,差點沒了命,也沒說着讓咱們殿下去幫他說說話什麽的,他真是一心一意對殿下的,而且……”
說着舔了舔嘴唇,看了眼梁珏,見他沒有打斷的意思,便接着道:“他是被大殿下接走的,卻自己選擇了要回東宮,其他不說,起碼是忠心的,這個你不用擔心。”
“哼,回來就算忠心?你這是什麽邏輯!”梁琛對着楚齊立馬反唇相譏,“你怎麽知道他沒有被梁縛收買?梁縛最是心思歹毒,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夠了。”梁珏簡短地用兩個字結束了這場讨論,“這件事就這麽定了。孤帶聞清澄去麟州。”說罷他神情冷然,淡淡對梁琛道,“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就一起跟着吧。”
梁琛無奈,見此事也無再回轉的餘地,只好作罷,只能說有他在旁邊盯着,那個小伴讀恐怕也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來。
終于梁琛和楚齊他們都走了,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多日以來的病痛讓梁珏對方才這一番争執感到格外疲憊,他閉着眼,卻還能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頭又開始痛了……
此時就聞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甜淡香味。
梁珏沒有睜眼,線條明晰的薄唇彎起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弧度:“小東西,你現在越來越無法無天了,進來都不和孤打招呼。”
“我怕打擾了殿下休息。”聞清澄無聲地走到梁珏身邊,細白的手指很自然地扶上了他的額頭,輕輕揉捏着,“殿下,是不是我讓你為難了……”
“這與你有何幹?是孤想要你去。”梁珏依舊閉眼說着,“怎麽,聽到我們講話了?”
“嗯。”聞清澄沒有否認,乖巧地點點頭,“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剛剛想進來給您添茶,您那杯都已經喝了三泡了,沒有味道的茶不好喝。”
“過來讓我瞧瞧。”梁珏抿了口茶,趁着茶香氣還未在唇邊散盡,便擡手在自己頰邊拉住了聞清澄的手。
聞清澄的身子骨骼小,手也跟着不大,軟綿綿的手掌立時就被梁珏骨骼分明的大手包了個嚴實,那股冰涼立即通過觸碰到的皮膚傳進了聞清澄心裏。
——真是個涼薄的人啊,聞清澄想,這樣的人,裏裏外外都捂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