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雲卷04
秋日陽光透過清晨的薄霧灑進書房。梁奚走後, 梁珏就一直坐在書房金絲楠木的座椅上,有意無意地轉動着扳指。
這些天也不知怎的,總是若有似無地頭痛,痛起來的時候像是有千萬根在紮。
因為頭痛, 他已經連着幾日沒去朝會了, 太醫連着換了好幾個, 也瞧不出問題來。
但疼痛一直才持續。
最痛的時候,梁珏甚至無法做任何事,比如現在, 他望着窗外, 看見光束裏有無數細微的灰塵顆粒在飛舞。
——就像他十七歲那年的早晨看到的一樣,那時他也像這樣, 望着窗外的那束光, 靜靜地打在母妃潼貴妃的臉上,然後她擡起消瘦的手,将那枚白玉扳指戴在了他的手上。
“這是我的祖父離世前留給我的,他從前是咱們虞波的族長,這枚扳指象征着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聲望。它極為珍貴,世間只此一枚, 一定要好好珍藏。”她将那枚扳指套在了梁珏的拇指上, 然後輕輕舒了口氣,綻開了一個微笑。
——那是一張雖然無比蒼白卻依舊非常美麗的臉。嘴角似乎還挂着笑, 好像仍保留着她說最後一句話時的神情:“珏兒乖,母妃累了, 可能不能再陪你玩了, 你要記得聽你父皇的話啊!”
那時梁珏十七歲, 挺拔清俊的少年用力板着張臉, 緊抿住唇,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伸手替潼貴妃掖了下被角,然後在塌邊坐了下來。
他摸着那枚扳指,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但等到陽光都照進來了,母妃還是沒有醒。
梁珏後來回憶過很多遍那個早上,卻依然記不清母妃究竟是怎麽走的,只記得手上的扳指,刺骨的寒。
大概因為潼貴妃身子一直不好,當年生下梁珏之後便再沒能懷上。梁珏印象裏在她的寝殿中,終年彌漫着濃烈的藥味,但潼貴妃愛美,堅持用梨木熏香,蓋過身上那股子清苦。
但自她走後,那股梨木香就像是随她一起去了似的,少年梁珏站在母妃空蕩蕩的寝殿之中,鼻尖萦繞着的只有揮之不去的苦澀,然後他驚異又恐慌地發現,以後的日子都只有靠自己了。
于是一夜之間,梁珏像是要把幾輩子的努力都使盡,他開始如潼貴妃以前希望的那樣,起早貪黑地用功讀書,習武練劍,因他天資聰穎而且勤奮刻苦,短短時間就在所有皇子裏面脫穎而出。
也就是那時候,他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在皇上一衆或者平庸無能,或者精于算計的兒子當中,梁珏算得上是當之無愧的太子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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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之前,朝中盛傳即将要入住東宮的一直都是大皇子梁縛。
但當時梁珏對這些一無所知,除了去太學及去武場練習,他都一頭悶在自己寝宮裏,就連從小到大最好的玩伴楚齊都請不動他。
本來他連宮宴都不想參與,但楚齊好說歹說愣是把他拉了去,說是哪怕去喝喝酒也好。
于是梁珏一個人坐在席上一言不發,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二皇子心情不好,要不要跟我聊聊?”一個少年端着酒杯出現在梁珏面前。
梁珏擡眼,就看見了一個清淺的笑容和一顆紅色的小痣,他挪開視線,只是繼續悶頭喝酒。
“殿下這個樣子,貴妃娘娘要是在天上看到了,也會不開心的。”譚沂在他身邊坐下,輕聲說,“您別喝了,跟我聊聊天吧!”
“貴妃娘娘”那幾個字出口的瞬間仿佛撬開了梁珏情緒的閘門,一旦開啓個小縫,所有的難過,悲傷以及苦楚便再也隐藏不住,一窩蜂地奔湧而出,攔都攔不住。
梁珏不記得那天他跟譚沂聊了什麽,聊了多久,他就那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譚沂就在旁邊靜靜地聽,累了就換個姿勢,最後就在梁珏寝宮裏住了一夜。
從那天之後,譚沂便經常去他宮中陪他說話。但一旦離開酒,梁珏就重新恢複了冷漠而沉默的本性,多數時候只會在書房讀書習字,譚沂就在他旁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梁珏有時會應上幾句,但有時就由着他自說自話。大概因為他一個人實在太悶了,悶得可怕,就渴望有人能夠在身邊,讓他的日子變得稍微熱鬧一點,讓他能不那麽想念……
正想着,梁珏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眩暈,胃裏翻江倒海,就像是有人在重重地擊打他的腹部。
“殿下我去請太醫來!”阿澤在梁珏接連吐了七八次後,急得快要哭出來,他從來沒見過殿下這個樣子,面色是灰白的,嘴唇微微發紫,就連那雙向來深黑的眸子都是失焦的。
“不要!”梁珏一開口就又要吐出來,最後連坐着都困難,整個人彎成弓形,大聲地幹嘔着,無力的擺擺手,最後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下去!叫聞清澄過來!”
“殿下這是怎麽了?”聞清澄一來就像是被吓着一般,站在門口不敢走去近前。
“梨木……”因為長時間嘔吐,梁珏雙眼充血,血紅血紅得甚是吓人,“去……去染香。”
強烈的眩暈加上劇烈嘔吐,梁珏整個人都站立不穩,幾乎是趴跪在地上的,形容十分狼狽。
聞清澄輕輕走過去,将早已準備好的梨木香放在旁邊,然後居高臨下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無聲地笑了。
——現在這個樣子,可真是有幾分熟悉呢!
前幾日的大牢裏,他就是這樣,躺在石板地上,痛不欲生。
而現在,躺在地上的是梁珏,大酲的太子,那個害他成這個樣子的人。
所謂自作自受。
“殿下,感覺如何?好點了嗎?”他把梨木香又拿近了一些,輕聲問着,然後蹲下身,看着面前苦苦掙紮着的梁珏。
他的額發已經被浸濕了,貼在額前,大顆的汗珠順着淩厲的面頰滑下,砸在那名貴的羊絨地毯上。
梁珏沒有應答,但漸漸停止了嘔吐,低垂着頭,大口大口地喘息。
聞清澄的伸出手指,擡起了梁珏的下巴。
——那張從來常見冷漠而自持的臉上,此時只有大片大片的失神,雙眼茫然四顧,像是不知今夕何夕,此處何處。
梨木的香氣緩緩飄出,沁人心脾。
“殿下?”聞清澄又叫了一聲。
依然沒有反應。
聞清澄冷笑一聲,很滿意這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一把丢開梁珏,起身站了起來。
——因為突然失去支撐,梁珏整個人沒了平衡,竟生生倒在了那一片嘔吐的穢物之中。
“啧,真是惡心。”聞清澄從梁珏懷中抽出那條他總是帶在身上的白色帕子,擦了擦手,然後丢到了髒污的地毯上。
向來最最愛幹淨的人,如今竟倒在一片污穢裏,人事不省,滿身滿臉都是髒污。
啧,太子殿下若是醒了看見自己這幅樣子,還不一定會崩潰成什麽樣子呢。
其實昨日,聞清澄裝醉,偷偷在梁珏的杯子裏下了一種名為萬蠱噬心散的藥,是他在梁縛那裏配好的,然後又借着金雞之名“暢談心事”,裝作借酒抒情。
哎,大概也只有梁珏這種人才能将所有這些都信以為真,并以為他的小伴讀之前都是忍辱負重,被梁縛帶走是迫不得已,自始至終小伴讀的心裏都只有他這個太子一個人。
梁珏眼裏的小伴讀還是乖順柔弱而聽話的,殊不知小伴讀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剛進宮的少年了。
只有兩個人的房間現在很安靜,聞清澄擡眼看了看地上的梁珏——熏香還能讓他睡上一陣,這些時候梁珏雖然表面看似平靜,但其實萬蠱噬心散正在一點點地蠶食他的身體,那感覺就像萬箭穿心,痛徹骨髓,而由于他剛才拿來的梨木熏香裏加了安神香,梁珏就只能在睡夢裏忍受這樣的痛苦。
他無法掙紮,無法訴說,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就只能任憑極度的痛楚一點點地将他吞噬。
而最極致的痛莫過于自知痛苦而無法自救,只能自己眼睜睜地忍受肝腸寸斷之苦。
“阿澤,殿下已經睡下了。”聞清澄走出房間,輕輕掩上房門,帶着歉意道,“能不能麻煩你準備一份上好的人參,連同之前備着的那棵天山靈芝一起,送去譚府吧。”
阿澤皺眉,有些踟蹰道:“那靈芝如此珍貴,咱宮裏也就那麽一顆,殿下之前吩咐過,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碰的……而且公子,那譚沂……譚公子他……”
“去送吧,聽聞譚公子生了病,整日心口痛呢,正是需要用藥的時候。”聞清澄表現得十分善解人意,“哦對了你在這裏等一下,我還有樣東西,待會請幫我一起轉交給譚公子。”然後又囑咐了一句,“就說是我送的,記得一定要交到他手上,切記。”
不多時,聞清澄便拎出了兩個黑色的罐子,罐口用紅布蒙着,然後細細的麻繩在上面繞了好幾圈。
阿澤接過,估摸着那肯定是兩壇好酒,心想還是公子想得周到,要不怎麽能是能拿下太子殿下的人呢,他原本還想着那麽大一根人參,譚公子恐怕都沒法吃,這下送了酒過去,就可以泡成藥酒,存起來慢慢喝了。
“公子您真是大度,還周到,這種事情我從來都想不到,要不連殿下都誇您體貼呢。”阿澤豎起大拇指,很适時地拍了一記馬屁,“您放心,這東西一定會幫您送到的!”
聞清澄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早就答應梁奚的老陳醋是一定要送到的,只不過……要知道譚沂這麽早回來,當時就該多釀一些。
啧啧,才兩壇,都不夠把那個小賤人淹死的。真是失策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