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藥03
所有人都在埋頭答題。
梁珏一手轉動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手以筆端輕敲桌面,顯得淡定又從容。
明明是在考試,梁珏卻不似旁人緊張,似是成竹在胸,甚至寫了一半還回頭看了眼他那個惱人的伴讀。
聞清澄運筆如飛,似乎根本不加思索,已經快将那頁紙寫滿了。
——蠢東西,梁珏勾了下唇角,又扭回了頭。
“太傅。”一個圓臉的微胖少年小聲喚道,顫悠悠地舉起了手。
“宮延,何事?”謝元看着他問。
被喚作宮延的男孩拿着考卷撓撓頭,不敢和太傅對視,聲音像卡在喉嚨裏:“這題目,我們……也沒學過啊,該如何作答?”
宮延的父親是三品朝臣,雖說官職不低,但如此出身放在上舍這種地方根本算不得什麽,再加上此人實在算不上聰明,能在上舍混到今日實屬不易。
但他這一問,竟是問出了許多人心聲。大家紛紛擡眼,奢求謝元能夠放他們一馬。
“不錯,老夫确未教授過此題。”謝元語氣淡淡,看了眼宮延,“不過,我在三月前就提到過《萬畢術》,你若非太不用心,也不至現在犯難。”
宮延啞聲,垂頭喪氣地坐下了。
經這麽一說,梁珏想起了剛才聞清澄要給他的書,筆尖一頓,再次扭頭看了過去。
卻見聞清澄對周圍恍若未覺,昳麗面龐掩在陰影裏,只留着一縷發絲掃在考卷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這一眼看得梁珏心裏無端煩躁,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天這個小伴讀有什麽地方不同……
好像——總在勾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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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做!”殷粟破罐破摔,站起來的時候故意撞了一下聞清澄,看着他筆尖在紙上畫出很長一道,然後走到謝元面前,将空空如也的考卷拍在了案上。
謝元正眼都不瞧他,只擺手讓他下去。
殷粟回到座位,因為忌憚謝元,只敢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今天誰能把這題答上來。”
果然,梁縛還有宮延他們這會都把毛筆放下了,這些人誰也沒看過《萬畢術》,寫不出來就只有放棄。
還有幾人一直盯着考卷發呆,好似能在那上面盯出個青銅大鼎來。
約摸半個時辰後,還在答題的就只剩了寥寥幾個。
其中一個是梁珏,他仍舊不急不躁,寫幾筆停下,然後再寫,一切盡在掌握。
另一個是步堯,他是上舍裏書讀得最好的,也是謝元最看重的學生。
據說有次皇上問謝元,上舍中何人能夠沖擊明年殿試前三甲,謝元便說出了步堯的名字。
步堯平日寡言,父親是現任戶部尚書,家裏書香門第,從小便飽讀詩書,學習非常用功。若上舍學子裏只有一個人讀過《萬畢術》,那必是步堯無疑。
這會他考卷上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 ,看上去對此次考核勢在必得。
而此時的學室裏,只有一人例外,顯得與所有人格格不入,他既沒有奮筆疾書,也沒有無所事事——
在一片安靜又緊張的氣氛裏,聞清澄睡着了。
許是昨夜過于勞累,再加上實在太餓,饑困交迫下,聞清澄很快寫完就睡了過去。
這會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得正香。袍袖垂落至手肘,露出小臂細嫩的皮膚,白得晃眼。幾縷發絲随着呼吸在額前一起一伏,難掩他姣好的容顏,秀麗的眉眼,高挺的鼻骨,與紅唇上的小痣相得益彰。
長成這個樣子,真是活該被欺負。梁珏又看了一眼。
謝元起身,清了清嗓子:“不會答題就出去,莫要玷污這清淨之地!”他目光落在聞清澄身上,面色陰沉。
可他未能叫醒聞清澄,倒引得大夥都看了過去。
太學人人都知謝元為人嚴謹,要求大家熟背的《太學百誡書》裏,第一條便是禁止在學室中做與學習無關之事。
聞清澄這是犯了謝元的大忌。
這時梁珏停了筆,起身交卷,似是故意的,他将桌椅弄出了哐啷一聲,可就連這個動靜都沒能吵醒聞清澄。
殷粟直接噗嗤笑了出來,用嘲諷的語氣道:“有些奴才混到這來居然就為了睡覺,怎麽也沒人管管啊?”
這話表面說的是聞清澄,但實際大家都聽得出來,殷粟實際是在暗諷梁珏管教無妨。
卻見梁珏神色如常,恍若未聞,先是将考卷交給謝元,然後回到自己書案拿起毛筆,徑直去了殷粟面前。
一見太子親自過來,殷粟明顯發怵,但還是挑釁着說:“殿下有何賜教……哎呀!”
他話音未落,就見面前那只蔥白般的手腕輕輕一抖,一支飽含墨汁的毛筆應聲落地,瞬間就将殷粟那件繡着雲紋的白色直身染上了好大一片墨漬。
“跪下,給孤撿起來。”梁珏冷硬的語氣裏沒留任何餘地。
霎時殷粟的臉就變成了豬肝色,怎麽也沒想到剛才戲耍聞清澄的招數這麽快就被用到了自己身上,而且面對梁珏,他根本不敢反抗。
顯而易見,若論家世地位和身份尊卑,整個上舍無人能及梁珏。殷粟再橫行霸道,到了太子面前也只能打躬作揖。
衆人不敢言語。太子大多時候都冷漠疏離,對旁的事不聞不問,但今天逮着殷粟不放,看樣子是真的動怒。
連宮延都看得出來,殷粟完了。
此時就算是謝元,也只能遠遠站着不好插手。
殷粟慫了,他充其量也只敢逞逞口舌之快,這會礙于面子,他梗着脖子說:“不撿!”
“再給你一次機會。”梁珏倒是氣定神閑,手指摩挲着扳指,瞥了眼殷粟,“可別後悔。”
分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卻有着壓倒一切的氣勢,強大的威懾力讓衆人都感到了窒息。
殷粟明顯慌了,下意識去看梁縛。
那位可是凡事都要和梁珏争個高下的,自從被梁珏奪了儲君之位,便愈發耿耿于懷,經常明裏暗裏地給梁珏使絆子。
但這會無論殷粟怎麽使眼色,梁縛都無動于衷,一把打開手中折扇,沒事人般搖着輪椅出去了。
這下大家更興奮了,憋着笑瞧好戲。
殷粟沒轍了,他站起身,盯着梁珏有幾個彈指之久,然後慢慢俯下身,故意将那個過程拉長,像在憋什麽壞水兒。
然而梁珏面無表情,根本就是不屑。
卻見殷粟的手就要挨到地面時,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他突然起腳踹上了不遠處聞清澄的書案,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句:“狗奴才,擋着你祖宗我撿東西了!”
這聲巨響驚得聞清澄險些要從座位摔下去,站起來的時候就見殷粟趴在他腳邊,兩手撐着身子雙膝跪地。
“哎呀,殷公子想要跟我賠罪也沒必要如此吧?”聞清澄後退一步,一臉被吓得驚魂未定的模樣,“又不是過年,我可沒銀子給你。”
此話一出,全場哄堂大笑,就連梁珏都偏過頭去,重新打量了一遍聞清澄。
沒看出來居然這麽伶牙俐齒,話從他櫻桃般的小嘴裏說出,竟有種挑逗感。
堂堂大司馬的公子被這麽羞辱堪稱顏面盡失。
誰都知道大司馬是大皇子黨,今天這破天荒的一跪,又被這麽多人看見,恐怕隔日就會傳遍整個朝野,令他爹大司馬跟着蒙羞。
梁珏突然有點得意,他的小伴讀好像不完全是個廢物。
卻見殷粟拿着毛筆咬着後槽牙說:“給!”
可梁珏只瞥了眼他手裏的毛筆,淡淡道:“你碰過就髒了,自己留着吧。”然後目光猝然變得冷冽,盯住殷粟的臉,“記好了,孤的人,不準碰!”
那語氣驚得殷粟心裏咚咚狂跳,知道他是在替聞清澄出頭,牙齒打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個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這時謝元趕緊過來,有意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回去坐着。”又一眼瞥見聞清澄書案上壓得皺巴巴的考卷,忍不住叨叨一句:“以後不會答題就出去待着!”
聞清澄這會清醒了,又恢複了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小聲說了句:“那若是會答呢?”
謝元臉色一變,他很少碰見跟他回嘴的學生,雖然他向來一視同仁,不認為出身貴賤決定地位高低,然而此時也加重了語氣:“這是何意?”
“喔……是我方才太困了。”聞清澄開口帶着哭腔,委屈巴巴地說,“下次我答完題就算困死,死外面,從學室窗子上跳出去,也絕不在這裏給人下跪磕頭。”
殷粟:……
謝元聞言匆匆掃了眼那張考卷,忽然神色激動起來,難以置信道:“這這,是你寫的嗎?”
——字跡清秀工整,若沒有那道難看的筆劃,這頁紙被拿去當字帖也不為過。
聞清澄已是滿眼噙淚,聲音裏帶着抖:“嗯……但我後來睡着了,就只寫了五種方法,其中兩種以目前條件可能不易實現,所以實際上只有三種,三種而已。”
“!!!”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那真的易如反掌一樣,但對于其他人來說實在太過震撼。大家都懷疑是不是聽錯了。
功課最好的步堯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什麽叫三種,還而已?!他緊趕慢趕只寫完了一種,而且《萬畢術》裏也只提到了一種青銅器的煉制方法,哪來的三種?!
梁珏雖沒有看過《萬畢術》,但憑借平日裏翻閱的大量奏折和古籍,見識廣博,也只寫出了兩種。
除了這兩人,學室裏的其他人都連一種都沒寫出來。
殷粟這會在氣頭上,大聲嘲笑着:“三種?牛都給你吹爆了!”
還有幾個人抻長了脖子,想看看什麽樣的考卷能引起謝太傅如此之大的反應。
聞清澄來上舍已有些時日了,但平時毫無存在感不說,而且總跟着太子,以前壓根沒人注意過他。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引人矚目,簡直熠熠生輝。
謝元仔細打量了一遍這個學生,發覺少年嬌弱的模樣下似乎藏着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那你說說,是哪三種?”他來了興致,臉色也緩和不少。
聞清澄抹幹眼淚,掰着手指慢慢說:“通常采用泥型渾鑄法,可以整體澆鑄。複雜一點就用分鑄法,用于制造較為精致的青銅器,還有一種是失蠟法,用來抛光青銅器,比如銅杯和茶皿。”
全場皆驚,聽得一愣一愣的。
梁珏指節輕敲桌面,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聞清澄那把窄腰……
宮延狂呼:“天啊,他怎麽可能知道這麽多!”
步堯瘋狂地翻着手裏的《萬畢術》,可翻來覆去發現裏面就寫了一種渾鑄法,對聞清澄說到的其他兩種只字未提。
只有殷粟依然不屑:“哼,瞎貓撞上死耗子!”
謝元一臉欣慰,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好,很好!”他點點頭,“老夫真是沒想到上舍還有如此好學又機敏的學子。難得,太難得了!”
謝元極少誇人,就連說起步堯的時候也是私下對別人提起,從不當着他們大加贊賞。而今日竟對着一個區區伴讀連連誇贊,簡直前所未聞!
“聞清澄。”謝元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仍難掩驚喜之色,“老夫要告訴陛下,讓他知道上舍,哦不,是整個太學!竟出了這樣優秀的人才!”
說罷他将手裏考卷再次端詳一遍,連連點頭,示意聞清澄坐下。
“大家先休息。”謝元眼神仍留在聞清澄的那份答卷上,“我要去将這份拿去收好,之後呈交陛下。”
這下梁珏終于意識到今天的聞清澄有何不同了——榆木腦袋開了竅,變聰明了。
他開始期待和聞清澄的游戲了。
思及此,梁珏又一次勾起了唇角。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尖刻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六公主梁奚揚着下巴,對謝元舉起了手:“太傅,我要舉發!”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啊,再笑人設都要崩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