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學校裏的學生平時周末回家,要麽坐校車,要麽父母開車來接,很少有人選擇折騰半天坐公交——學校建在郊區,校門口公交站的公車班次少,每次等車都要等半天,而且還不直達市區,到了某個路口,都要停下來轉車。薛柏本來也是坐校車回去,但往不同方向去的各輛校車座位都是固定的,淩星和薛柏不是同一輛車,薛柏坐的車沒有淩星的位置,不得已,兩個人只好一起坐公車回去。
太陽大,校門口這個公交站十分簡陋,雖說是公交站吧,他只插了塊站牌在路邊,頭頂連個遮陽的都沒有。
兩人已經在這裏等了有段時間了,淩星被蒸得滿頭大汗,幹脆拿出張面巾紙疊成長條矩形,像貼退燒貼一樣将其墊在自己額頭上,隔絕了劉海與額頭的接觸,免得待會頭發像被水泡過。他也遞了紙給薛柏,薛柏接過之後頓了一下,也學着淩星的樣子把面巾紙折好貼頭上。
車還沒來。淩星覺得自己像個蒸屜裏的大白饅頭,正熱得神志不清,忽然發現自己被一小片陰影蓋住。擡頭一看,竟然是薛柏打了傘。
傘上印着字,從裏面看字是反的,淩星看得有點吃力,不過還是認出來那字寫的是什麽:不熱就行,啥TM娘炮不娘炮的/直男打傘,照樣很MAN
後頭有幾個女孩子發出了低低的笑聲,薛柏聽到了,感覺自己像個萬衆矚目的明星,背脊挺得更直了,還湊到淩星耳邊道:“厲害吧。”
“厲害厲害。”淩星也笑,酒窩也露出來了。身高差的關系,他只能仰頭看薛柏,像朵擡着頭的向日葵。
“某寶29塊9包郵,物美價廉。”薛柏本來笑嘻嘻地說着,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又趕緊補充道,“不過我有傘了,你就沒必要再去買了,反正我們現在上下課都一起走,我和你一起撐就行。”
淩星腹诽:跟誰沒有把傘似的,就算沒有這種所謂的直男遮陽傘,雨傘總該人手一把的吧。不過他也只是在心裏吐槽,面上還是應道:“好啊。”
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嘛。
薛柏的傘沒能炫耀多久就被迫收了起來,因為車來了。收傘的時候,淩星竟然覺得薛柏像被拔了毛的公孔雀一樣沮喪……一定是錯覺吧。
轉了趟車之後終于到了市區。兩人随便找了個地方吃了午飯,就決定去南濱劇場去看看有什麽劇可以看。
現在什麽都流行先在網上訂票,但也許因為南濱是個小城市,劇場更是沒什麽人光顧的地方,在大麥網之類的票務網站上根本搜不到任何南濱劇場的表演信息。兩人只好親身到劇場去碰碰運氣。
去劇場之前薛柏還專門到藥店買了個口罩,到了劇場門口就戴上了。淩星不明所以,以為戴口罩看劇是什麽稀奇的劇場禮儀。
薛柏看淩星眼裏寫着疑惑,解釋道:“我突然有點感冒。”說完還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
淩星心想騙誰呢,但還是接了他的話:“……那多喝熱水。”
南濱劇場不大,看上去也有些年頭了。他們現在站的地方應該稱之為大堂,前臺有位懶懶散散的工作人員,見到有觀衆來了,也沒端正工作态度,還道:“小品明天才有,今天演正劇。”
大概大多數觀衆都是奔着看小品來的,工作人員也默認這兩個穿着校服的學生是來看小品的。
這和淩星想象中的劇場實在太不一樣,他想象中應該有大理石的地磚,華麗的裝飾,回旋的樓梯,上去之後是能容納許多人的舞臺和座位,舞臺中央還應打一束光。
但現實卻有點寒酸,說是劇場,從外觀看來也不過只是一個大房間,房間裏有個打着哈欠的工作人員。
這讓淩星心裏期待的火苗一下滅了大半。
不過薛柏看上去卻不是很在意,他問工作人員:“今天什麽劇目?什麽時候開場?”
工作人員挺意外,身子也坐直了:“《雷雨》,下午兩點開始,還有四十分鐘。”
《雷雨》……不就是之前淩星在B站看了幾分鐘就關掉的那部劇嗎?淩星有點兒好奇,怎麽哪裏的劇場都在演這部劇?而且他沒記錯的話,這劇本應該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吧,怎麽演了近百年還在演?
薛柏戴了口罩,表情是看不真切的,不過淩星還是能從他彎了彎的眼睛裏看出笑意來。薛柏道:“如果演員還是原來那批人的話,這劇應該還是不錯的。”
聽這語氣,好像原來薛柏看過似的。淩星暗暗吃驚,可是薛柏之前明明說過,對話劇不感興趣來着。
薛柏轉過頭又對工作人員說:“我要兩張第一排的,謝謝。”他想着淩星是第一次來看,自然應該坐近一點,看得清楚一點,感觸才深一點。
票根居然還是手寫的,淩星看着,覺得自己仿佛穿越了。
将寫好的票遞給兩人,工作人員多說了句話:“現在願意來看正劇的人越來越少了,你們挺難得的……反正也沒多少人看,你們也都是學生,就收你們最低一檔的價錢吧,到時候自己坐到前排就行了。”
不過薛柏和淩星都不是喜歡占小便宜的人,還是堅持按原來的票價給了錢。
還沒開場,兩人就坐在劇場對面的奶茶店各點了一杯奶茶邊喝邊等。
“我本來以為話劇這種東西很高端的,沒想到竟然連觀衆都寥寥無幾……”淩星不怎麽愛喝這些飲料,喝了一口就把奶茶放一邊了。
薛柏摘了一邊的口罩,就這樣讓它挂在耳朵下邊,他低着頭專心吸着奶茶裏的珍珠,聽淩星突然發出感慨,頓了頓,還是正兒八經地道:“其實一線城市的氛圍會好一點,一些知名劇目巡演,提前幾個星期票就被搶購一空。不過咱們十八線小城市,沒什麽人看話劇也正常……剛才聽那個工作人員說今天演正劇,明天演小品,我估計也是劇團為了迎合市場不得不做一些搞笑的小品,來吸引觀衆,不然光靠上面的補貼,恐怕很多劇團成員的生活都很難維持。”
淩星倒是沒想那麽多,聽着薛柏分析得頭頭是道,暈暈乎乎的,只覺得薛柏真厲害。
薛柏把底下最後一顆珍珠吸起來,也把奶茶推到一邊:“這部劇要演三個小時,水喝多了該上廁所了……其實我也覺得挺可惜的。”
前半句還是說笑的語氣,後半句就添了些感傷,淩星正想着該怎麽接薛柏的話,就見薛柏看了一眼手表,又把口罩重新戴好:“差不多開場了,我們進去吧。”
兩人便一前一後回到劇場,進場時還是那個工作人員充當檢票員的角色,她意思意思看了看兩人手裏的票,就将人放進去了。
劇場內部倒是沒淩星想象中那麽破,看得出來是近年剛翻新裝修過的,音響設備應該也不錯,雖然此刻只是在播放觀劇須知,但也能聽出來音質不差。
兩人走到第一排正中坐下,坐了幾分鐘,才陸陸續續有些觀衆進場,淩星往後看,粗略數了數,觀衆總人數可能都不到二十個人。
随着一聲驚雷,臺上幕布被拉開,扮演魯貴和四鳳的演員出現在了觀衆們面前,《雷雨》的第一幕開始了。
演員講臺詞不靠麥,不靠錄音播放,就這麽直接發聲,聲音特別清晰洪亮,整個劇場各個角落應該都能傳遍。而且淩星坐在第一排,離舞臺只有兩三米遠,臺上演員的每個神态,每個細微的動作,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淩星很快就被帶着入戲了。臺上的人分明在演戲,淩星也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他又覺得自己仿佛也是他們中的一份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戲中人的每一個喜怒哀樂,并跟随着他們波動着情緒。《雷雨》整整演了三個小時,淩星就沉浸在這個世界裏三個小時,直到最後人死的死瘋的瘋,淩星的心口也悶得仿佛塞了無數塊積雨雲。
雷雨聲轟鳴,演員謝幕,觀衆極少,卻給了最熱烈的掌聲。
走出劇場,天稍稍有些晚了,顯出昏暗的顏色,但仍舊晴朗。淩星松了口氣,總算回到現實世界了,但他的半個靈魂好像還在劇場裏面。薛柏拍了拍他的臉:“回神了!”
淩星這才感嘆道:“這才是演員啊……演得真好,我之前在B站看了點開頭,還覺得演員演得很浮誇,親臨現場看過才知道說話大聲和表情生動都是必要的,在劇場裏就很容易被帶入戲了,但是錄制成影像,可能就會有一點違和。”
薛柏點頭:“話劇本來就應該到現場看的,而且同一部劇,不同的演員來演會讓觀衆有不同的感覺,同一批演員來演,每一次也有不同。”
淩星又道:“不過這麽厲害的演員,居然就甘願窩在小城市小劇場裏,我都覺得他們被埋沒了。”
“還有更厲害的……但是這些演員,別的不說,光臺詞功底就甩那些現在在屏幕上動動嘴皮子就叫後期配音的部分‘演員’好幾條街。”走得離劇場遠了些,薛柏終于把口罩摘下,丢到路邊的垃圾桶裏,丢完之後他又問,“別光說演員啊,看了劇有什麽別的感想沒?”
淩星本身對文學也沒多大興趣,更談不上有造詣,被這麽問及,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才道:“就感覺……挺刺激挺狗血的?最後一幕我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薛柏:“曹禺先生要是聽到你這個回答……唉算了,其實這劇本在當時意義重大,沖破了封建思想的牢籠,還控訴了僞善的資本家……”
“打住,這個等我回去再慢慢體會,我先問你,”淩星感覺薛柏這畫風越來越不對勁了,“你中考語文幾分?”
“實不相瞞,98分。”滿分150分那種。
“不能啊,”淩星揶揄道,“我感覺你做閱讀理解的水平應該很高……”
薛柏:“……”
淩星又問:“還有你不是說你對話劇不感興趣嗎,你怎麽講起來滔滔不絕的?”
“沒興趣和了解不沖突吧?”随口丢了一句解釋,薛柏又把話題轉移開了,“餓死了,趕緊找個地方吃飯,吃完跟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提到的那個傘,在某寶的世界裏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