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徹夜
幾年過去, 附中變化不多,依舊是記憶裏的樣子。高中部與初中部僅僅一牆之隔,從高三年級所在的樓層窗口往外望, 能看到初中部操場上奔跑着很多個子小小的少年少女。
段融至今仍記得,昏昏欲睡的一節語文課上,他無意中朝窗外看的時候,看見了操場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有個男生猛地推了下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
女孩朝前摔, 腿上被磕破了, 她沒有哭,只是看了那男生一眼,從地上爬起來,淡定地回到隊伍裏。
女孩子還太小, 只有十歲左右的樣子, 遠遠地看都能看出精致得像個洋娃娃。臉上戴着口罩, 整整一節體育課下來, 即使她跑得滿臉是汗,也始終沒有把口罩摘下來。
放學的時候又看見了她, 她還是在被班裏的男孩們欺負,被人罵“醜八怪”。各種侮辱性的詞落在她身上, 她只是背着書包低着頭往前走,一雙眼睛湖水般清澈透明, 帶了天生的靜。眼型很圓又大, 睫毛蝴蝶翅膀般濃密卷翹,只看眼睛能看得出她是個多有靈氣的漂亮姑娘。
段融朝她過去, 趕走了那些欺負她的男生。她擡頭朝他看, 女孩子是真的還太小, 個子還不到他肩膀,身體瘦弱單薄,讓人懷疑她能不能在風裏站太久。
後來因為他發現小姑娘的家跟他家同路,無非多走一條街而已,他開始順道送她,早上會等她一起去學校。兩個人交流不多,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問什麽,她點頭或搖頭。
她不愛說話,像是一個啞巴,應該是在學校被霸淩的經歷讓她對這個世界失望。
段融站在兩人經常走過的那條路口,在這個時候終于想了起來,沈半夏藏起來的那把黑色的傘,是在兩人分別的時候,他送給她的。
一把普普通通的傘,被她當成寶貝一樣珍藏了這麽久。
喉嚨裏滾過一陣壓制不住的苦意,他艱難咽下去。
手機在褲子口袋裏震動,他拿起來,放在耳邊聽。
班律師的聲音從聽筒傳來:“段融,我在西山這邊的佛寺,住持留了罐好茶給咱們,你快過來吧。”
段融挂了電話,擡頭,往寂靜無人的街道又看了眼。
恍惚能看到十一歲的小女孩站在十八歲的他身邊,拿出口袋裏新買的幾塊糖,掂着腳努力伸長胳膊要遞給他。當他把糖收下後,她漂亮的眼睛會笑得彎一彎。
之前以為自己已經對她夠好。
現在才知道,其實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
佛寺裏一片青蔥,班興昌茶都已經喝過兩輪,段融才好不容易姍姍來遲。
“以前每次住持請你來喝茶,你跑得比誰都快,今天這是怎麽了。”班興昌問。
段融并不說什麽,往椅子裏一坐,背往後靠。住持過來給他倒茶,之前他都會跟住持攀談幾句,今天卻一句話都不說,茶泡好了也不喝,白白浪費了這麽好的太平猴魁。
班興昌看得稀奇:“怎麽了,一副魂被勾了的樣子,為了半夏那小丫頭?其實你也不用太着急,等事情圓滿解決了,她會原諒你的。只是現在還不能讓她知道,太危險了,會有人盯上她的。”
“我當年不該回段家。”他突然說。
班興昌一怔:“你說什麽呢,不回段家你想幹什麽?還住你那破出租房裏,每天等着人來讨債啊?”
“我就算走,也該好好告訴她,起碼要給她留個電話。”段融往前弓身,頭低着,氣息往下沉:“我不該一聲不吭就走,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更不該沒過多久就把她忘了。”
班興昌徹底聽糊塗:“你到底說什麽呢,她是誰?你把誰留下了?”
段融什麽也沒再說,額發下一雙眸子又黑又沉,情緒晦澀不明。
一邊的住持笑笑:“寺院北邊有間祈願殿,施主要是心不靜可以去那裏看看,或許能有收獲。”
段融還真去了。之前他好幾次經過祈願殿,從來沒有進去過。許願這種事都是人給自己找的一種精神慰藉,錯誤地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鬼神上,而這世上真正能心想事成的又有幾個。
他第一次來佛殿裏看,殿裏牆上滿滿當當地擺放着木質檀香許願牌,牌面上畫着各人名字或記號。
他看了會兒就覺得索然無味,手插口袋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時,腦中閃過一張許願牌上的記號。他轉回身,站在一面牆邊看。
密密麻麻的滿牆許願牌,其中一塊牌子上被人畫了株三瓣草的圖案。
因為沈半夏的關系,他對這種植物很了解。
半夏草,成熟後可入藥。
他把牌子取下來,手指在三瓣草的圖案上摩挲了下。
翻過來,許願牌上的一列字映入他眼簾。
段融愛沈半夏。
……
那天佛寺裏廖無人聲,靜得像裹着一個秘密。
少女拿毛筆蘸了墨,虔誠地、認認真真地寫:
段融愛沈半夏。
——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
——段融愛沈半夏。
……
段融從附中轉學後,沈半夏想過,或許自己對他只是一時興起,随着時間越長,她對他的感情就越淡,直至就算想起他,心也會平靜得如一潭死水。
不會因為再也不能見到他,世界就一直灰蒙蒙一片,頭頂壓着大團大團的烏雲,空氣稀薄,喘不過氣來。
總不至于一直這樣想念他吧,總有一天能忘了他吧。
她這樣想着,想着,一直從十一歲,到了終于邁入成人大門的十八歲。她發現書上的句子在騙人,原來時間并不是無所不能的治愈師,她已經花了七年,可想起他的時候心依舊會動,然後是鋪天蓋地的疼。
兩人在一個城市,可她從不敢去見他,因為兩人已然懸殊的身份,因為她常聽到有關于他和萬珂的花邊新聞,新聞裏說他愛萬珂,癡迷般的愛,兩人的愛情故事收集起來能寫一本纏綿悱恻的愛情小說,這本小說過程雖然多坎坷,但一定會以圓滿來收尾。
而沈半夏不過是他記憶裏早就沒有印象的小孩,就算她跑到他面前把兩人的過去仔仔細細地說一遍,他應該也只會皺起眉頭,滿臉不解地看着她,回:“抱歉,我不記得了。”
因為真的,不值一提,他與她不過萍水相逢。
所以沈半夏從來不敢想:或許我可以試試。
她完全沒有這個勇氣,也不覺得自己會有那麽好的運氣能得償所願。
只有在無望的暗戀裏,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地想念下去,然後失去了愛上別人的能力,除了他之外看誰都覺索然。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并不是幸運的人,得不到最想要的,別人手中握着五花八門的幸福,而她頭頂籠罩着的始終只有那塊散不盡的烏雲。
一直等啊等,等啊等,直到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她見到了段融。
那天沒有人給她過生日,她沒有吃蛋糕。
可她收到了一份最好的成人禮。
她心懷感激,知道了原來過去所有的倒黴,都是為了給她積攢一份十八歲的幸運。
但唾手可得的禮物被她扔掉了。
她沒有辦法,不得不扔。到底還是差了點兒幸運,順利這兩個字就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字典裏。
上完學校的課,她跑去事務所加班,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十一點了。
電梯壞了,顯示正在維修中。她住九樓,一層一層地往上爬,聲控燈一層層地亮。外面下起了雨,雨勢很大,手機裏收到防汛辦的提示,今日夜間有大到暴雨,請市民合理出行。
她爬到九層,燈亮起來,她擡頭,看到樓梯口處坐着個人。
那人頭低着,垂下的額發快要遮擋住眉眼。兩條長腿往前伸,上身前傾,胳膊搭在腿上,指間夾着煙,煙灰積了很長一段,直到掉下去。
白色的煙霧在昏黃色光線裏往上飄。
他身上透着股讓人看不真切的頹靡和低沉,毛絨絨的發頂都能讓人覺出一股陰郁氣息。
空氣裏襲來一股清清淡淡的酒味,在他腳邊是熄掉的好幾根煙頭。
并不知道他在這裏坐了多久。
沈半夏有幾秒鐘的遲疑,幾秒後收回視線,繼續旁若無人地往前走。
在經過他身邊時,手腕驀地被扯住。
段融抓得她很緊,她幾乎在瞬間就感覺到痛意。
段融碾滅煙從地上起身,往她面前走,把她堵在自己和樓道牆壁之間,一雙帶着血絲的眼睛看着她:“你之前說分手。”
他聲音很啞,每個字都很沉,淩厲地打進人耳朵裏:“我現在告訴你,老子不同意!”
她驀然擡頭,下一秒唇被封住,淩冽的酒氣從他嘴裏渡到她唇齒間。
段融毫不費力地把她抱起來,幾步抵到門上。她手裏的鑰匙被拿走,一聲門鎖被轉動的聲音,她人已經被抱進屋。
門砰地一聲被摔上,燈啪地開,一切開始混亂而無序。
唇上濕濡的觸感更強烈,她往後躲一躲:“段融……”
原本一句怨怪的話,被他親得有了媚音,更像是在撒嬌。段融把她放在門口玄關櫃上,鑰匙早不知道扔在了哪兒,他一手握住她臉,壓着親她:“是我。”
“段融,”她覺得他有些奇怪,不明白為什麽突然就會這樣:“你怎麽了?”
段融并不回答,急切地親着她觸碰她,讓她每一處都屬于他。
屋子裏很暖,兩人很快出了汗,皮膚黏膩着。
沈半夏頸窩裏黏着幾縷發,段融伸指撥開,唇覆上去吻。
“小啞巴,”他突然這樣叫她,呼吸很重,嗓音極啞地說:“我愛你。”
只這麽一句她就不行了,身上軟得像泥。聽到他解皮帶的聲音,她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後面不管他繼續做什麽,她都半推半就着配合,主動把他摟緊。
從玄關到沙發,沒多久她就受不了了:“熱,開空調。”
“你會感冒。”他不肯聽。
“我好熱,”她快哭了:“去開空調。”
段融只好去找遙控器,期間沒有跟她分開,實在找不到,把她往上托了托:“遙控器在哪兒?”
沈半夏無力地指了指電視櫃。
段融又把她抱過去。
屋子裏終于涼了些,段融怕她感冒,把她從客廳抱去卧室。
燈開着,一直沒有關,段融不喜歡關燈,非要看着她。
厚厚的窗簾拉着,能隐約聽到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世界翻覆着潮濕的雨聲,屋子裏的聲音比雨聲更密。
沈半夏睜了睜汗濕的眼睛,又一次叫他:“段融。”
“我在。”他每次都會無比溫柔地回應:“哥哥在。”
他噴在她頸間的呼吸灼熱,雖然喝了酒,但比以前每次都要節制,沒有再惡趣味地故意讓她痛,見她眉間稍微蹙起就自覺地放緩,每一下都極盡溫柔缱绻。
沈半夏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晚。手指握起,無措地揪緊床單,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帶了層濕潤的霧氣。
段融始終照顧着她的感受,伏着她細細的腰,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跟她說:“我愛你。”
像是要把這三個字像他的人一樣,深深地刻印到她靈魂的每一處,讓她永遠都不要忘記。
段融抓住她的手,兩個人十指相扣,緊緊地交握。他的額頭抵着她的額頭,粗重的呼吸打在她臉上,下巴上的汗墜入她頸窩。
兩個人互相看着彼此,很快唇又碰到一起,粘稠地接吻。
最後她被抱去浴室清洗,浴缸裏的水溫熱,她趴在段融懷裏,累得閉着眼睛睡,鼻子上汗濕了一層,小臉滑膩白皙。
段融看不夠似的看她,在她挺翹的鼻子上親親,拇指摩挲着她耳朵。
“半夏。”
他叫她,小姑娘輕嗯了聲,确實累得連話也不想再說了。
“以後哥哥不會再走了。”他只要想到這幾年裏她一直在想念他,心裏就抽着疼,只有把她抱得更緊才能緩解些。
他深深地看着她,嗓音很沉,帶着無盡能溺死人的溫柔:“這回換我先愛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