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猖狂一時的滅運使被拒霜劍一次次地蠶食,血氣漸弱,身形也越來越虛幻,更加難以抵擋琅音魔尊的攻擊,只能無力地任由自己淪為魔尊的養分。
它發出不甘的哀嚎,凄厲的慘叫:“你既為魔族,為何幫助道盟!”
“本尊行事,不由旁人置喙!”琅音魔尊冷着臉,一劍将它的殘魂劈碎,泛着黑氣的血霧被吸入拒霜劍之中,劍身一顫,發出一聲嗡鳴,緊接着便浮現一道血色暗紋,形似血咒符文。
神農廟中,只餘一片死寂,衆人怔怔地看着兩個邪魔自相殘殺,自己一衆正道人士卻只能置身事外,總有種不真實的荒誕感。
“琅音仙尊,這是怎麽回事?”明霄法尊眉頭微皺,不解地看着琅音魔尊,“您……為何是半魔之體?”
琅音仙尊壽三千載,聲名遠播,世人皆知他是花中仙,身存混沌之氣,乃是無情無欲的陸地神仙,直到今日才看到他魔尊之身。衆人親眼目睹他變身的過程,便猜到他非純粹的魔族,而是半魔之體。
吸收了滅運使的琅音魔尊身上邪氣更甚,雙瞳之中隐隐有紅光閃現,他傲然淩空,俯瞰明霄法尊,冷然道:“半魔之體又如何?”
明霄法尊身後走出一人,卻是海皇敖修。
“三千年前,仙盟與魔族于兩界山爆發大戰,新魔君自虛空海誕生,重整秩序,約束魔族不得擅入人界。雖然此前并未聽說過世間有半魔之體,但既是魔,便應受魔君約束,琅音仙尊私入人界,既違反魔族條例,亦侵入人族領地,總該有個說法。”敖修侃侃說道。
琅音魔尊冷冷一笑,輕蔑道:“你是何身份,敢向本尊讨要說法。”
敖修臉色一沉,道:“本座雖非人族,亦是統帥萬千水族的海皇,琅音仙尊出言侮辱,莫不是瞧不起天下水族?”
“本尊不是瞧不起天下水族。”琅音魔尊薄唇微翹,拒霜劍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劍尖直指敖修,譏诮道,“只是瞧不起你。”
敖修臉色鐵青,扭頭對明霄法尊道:“琅音仙尊行為古怪,言辭不善,只怕與血宗也有所牽扯。”
明霄法尊搖了搖頭:“若非琅音仙尊出手,我等都沒有無法除掉滅運使。”
敖修意味深長笑道:“所以說這未免太湊巧了,不得不讓人多想。琅音仙尊忽然入魔,救道盟于危難,他有什麽圖謀?那個滅運使便當真是滅運使嗎?這個琅音仙尊又當真是琅音仙尊嗎?”
千羅妖尊有些摸不着頭腦地看着琅音仙尊,又看向身旁的群玉芳尊,低聲問道:“芳尊,你可知道琅音仙尊為何如此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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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玉芳尊眼波微動,輕聲道:“或許……是因為心魔……”
她只是由己及人地推測,卻也猜不出事情真相。
“無論琅音魔尊是否與血宗有關,他既是魔,便是道盟之敵。”敖修道,“明霄法尊只要收起萬象羅盤,自能分辨琅音仙尊是敵是友。”
黎纓皺眉道:“豈能如此恩将仇報?”
烈日驕陽能驅散一切魔氣,即便是魔君,在烈日之下也會遭到削弱,忍受陽氣灼燒之痛。
琅音魔尊聽到此言,眉心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皺,目光看向手中微微震顫的拒霜劍。旁人不知,但他此刻心裏明白,他剛剛吸收了滅運使,卻未能完全抹殺它的意志,此刻不得不分出心神鎮壓拒霜劍中滅運使的意志,只有抹殺了滅運使的意志,才能完全吸收對方的能量為己用。此刻他既分身乏術,亦無法變回琅音仙尊,若明霄法尊撤去萬象羅盤,他暴露于陽光下,處境便十分危險。
但琅音魔尊生性桀骜,絕非低頭之人,如何肯開口解釋服軟。
敖修見明霄法尊面露猶豫,便火上澆油道:“法尊再想想,那日閑雲殿上,琅音仙尊自稱殺盡焚天部,又有誰能作證此言非虛?潋月道尊隕落之時,身邊可是只有琅音仙尊一人,潋月道尊遺體下落不明,至今仍不知所蹤,嫌疑最大的,難道不是琅音仙尊嗎?本座觀察多日,早對琅音仙尊起了疑心,那日棺木之中果真有道尊遺體嗎,會不會一切都是琅音仙尊故布疑陣,從始至終,道尊遺體都在他手中!”
明霄法尊眉心微攏,肅然看向琅音仙尊:“海皇殿下所言不無道理,敢問仙尊一句,是否知曉道尊遺體所在?”
琅音魔尊薄唇微抿,眉頭緊皺,右手握緊拒霜劍,骨節分明的修長五指微微泛白,他分出七分心神鎮壓劍中的滅運使,萦繞着拒霜劍的紫黑之氣越發濃烈,肅殺之氣四溢,旁人不明就裏,還以為是琅音魔尊心中起了殺意,不禁面露戒備之色。
敖修道:“琅音魔尊拒不回答,定是心虛,便只能先行拿下,再行問心了。”
明霄法尊輕輕一嘆:“琅音仙尊,得罪了。”
說罷便要收回萬象羅盤。
“且慢!”卻在此時,一道女聲響起,開口的卻是寧曦。
衆人看向寧曦,這位剛剛登上四夷門掌教之位,手執道尊令的年輕法相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沉聲道:“琅音仙尊乃四夷門之人,雖是半魔之體,卻從未做過任何有損人族利益之事,今日更是為道盟除去大敵,豈能因為旁人三言兩語的挑撥就恩将仇報,是非不分!”
敖修訝然看着寧曦,眼中生疑,道:“事關潋月道尊之隕,曦和尊者竟能無動于衷?呵,都說曦和尊者與潋月道尊師徒情深,看來傳言未必為真,師徒之情,又怎麽比得上掌教之位,道尊手令?”
敖修一番陰陽怪氣,但在場之人如何聽不出來他言外之意,擺明暗示寧曦為了掌教之位參與了謀害潋月道尊之事。此人句句誅心,将人心想得極盡險惡,又看似有理有據,讓人難以辯駁。
寧曦方才出言,都是因為徐慢慢暗中傳音。沒有人比徐慢慢更清楚自己的死因,她當然知道自己不是被琅音仙尊所殺,哪怕自己的遺體被琅音仙尊藏起,至今未知原因,她也願意相信琅音仙尊對徐慢慢的一片真心,絕無歹意。只是她不能暴露身份為琅音仙尊作證,只能讓寧曦出面維護琅音仙尊。
不料竟遭到敖修連消帶打,把寧曦也一并拉下水來,給她們的師徒之情潑了髒水。如此心機,如此利嘴,就是徐慢慢也要自嘆弗如。
寧曦神色冷了下來:“海皇殿下數日來連番置喙道盟事務,句句挑撥,無的放矢,到底是何居心?”
敖修微笑道:“本座乃是潋月道尊的生前道侶,自然是要徹查她的死因,找到真正的兇手。更何況血宗對負岳神尊下手,也是與整個道盟為敵,甚至是與神脈者為敵,本座于情于理,都不能置身事外,無動于衷。”
寧曦臉現怒容,正要反駁,便聽到身旁傳來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徐慢慢似乎是聽到天大的笑話,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衆人看得莫名,只見她揶揄地看向敖修,似笑非笑道,“海皇殿下可真是能言善辯,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你把所有人都懷疑上了,可曾懷疑過自己?”
敖修沉着臉看徐慢慢:“本座行事坦蕩,與道盟素無瓜葛,有何可疑?”
徐慢慢微笑道:“有件事我也想請你解釋一番。當日海皇殿下自稱是潋月道尊的道侶,我便讓人去無盡海域查過你。據我所知,歷任海皇子嗣衆多,海皇之争激烈兇殘,你論修為、論血脈都不出衆,何以能壓過一衆同族,成為蛟宮之主,四海之皇?”
敖修目光一凜,卻鎮定自若:“血脈與修為固然重要,智慧與氣運也缺一不可。”
徐慢慢拍了拍掌贊嘆道:“殿下确實城府深沉,心機遠勝旁人。當年你受到同族欺淩,險些身死道消,是潋月道尊救你一命,不過當時你目竅盡毀,說要回伏波殿尋找重明珠恢複雙目,可有此事?”
敖修微一遲疑,沉默不答。
徐慢慢接着道:“可是前去蛟宮探查之人卻回報,你是回過蛟宮竊取重明珠,卻被敖滄撞破,重明珠當時便已毀了,所以殿下告訴我,如今你雙目之中裝着的,又是什麽?”
衆人聞言一怔,心中生疑,看向了敖修的眼睛。
那雙眼睛微微泛着碧海磷光,正是雲蛟獨有的标志,若非徐慢慢這麽一說,衆人也未曾想過這雙眼睛原非敖修所有。
敖修緩緩攥緊了雙手,半斂雙眸,但微顫的睫毛洩露了他情緒的波動。
“無盡海域珍寶無數,能讓人複明的,又豈只有重明珠。”敖修淡淡道。
徐慢慢輕笑一聲:“我原也是心存此想,便讓人多番打探,然而蛟宮之中卻沒有聽過此類傳聞。連蛟宮中地位尊貴的長者都不知道有什麽寶物能夠讓人目竅重生,怎麽當時地位卑下的你能尋到連敖滄都沒有的寶物?”
敖修微抿着唇,呼吸不自覺亂了。
“但我後來又想起另一件事,斷肢重生、肉身再造,這可是血宗逆命部鑽研最深之事,若是他們,說不定能有辦法讓目竅複明呢?”徐慢慢靈慧的雙眸仿佛看穿了一切,緊緊盯着敖修,一字一句道,“敖修,你眼眶之中裝着的,是敖滄的眼睛吧。”
敖修聞言,臉色驟然煞白,再繃不住僞裝。
黎卻不可思議地看着敖修:“他殺了自己的兄長,挖出他的眼睛,裝在自己眼眶之中……”
他與黎纓姐弟情深,無法理解雲蛟之間淡薄的親情,更不能接受兄弟相殘之事。
“那算什麽兄長。”敖修的聲音變得極其冷漠,冰藍的雙眸不再掩飾戾氣與殺意,“是他毀了我的一切,踐踏我身為雲蛟的尊嚴,斷我龍筋,生剝龍鱗,甚至剜去我的雙眼。他在我面前碾碎了重明珠,奪走我最後的希望,那一刻我便下定決心,那些欺辱過我的,欠了我的,我都要他們一一償還!”
“所以你主動向血宗投誠,以出賣雲蛟換取血宗的支持,登上海皇之位。”徐慢慢冷冷道,“那些在奪位之戰中敗亡的,都成了血宗的俘虜了吧,血宗就是從那些雲蛟身上抽取到神脈,或許是因為雲蛟的神脈之力薄弱,他們才将目标轉向了負岳神尊。負岳神尊是在海島上出事的,你怕是也出了一份力。”
敖修冷笑一聲:“好像被你親眼目睹了似的,倒是說得一分不差。”
徐慢慢道:“之前荊無葉說,逆命部在柴桑,我們所有人都以為是在柴桑城內,卻忘了一點,柴桑臨海,遍尋不見的逆命部,怕就藏在深海之下了。有海皇掩護,難怪有恃無恐。”
敖修冷冷看着徐慢慢:“難怪血尊說,吞天神尊可以放過,你卻必須要捉。屠靈使,滅運使,算起來皆亡于你三寸之舌。”
徐慢慢呵呵一笑:“過獎了,都是琅音仙尊出力有功。”
徐慢慢心想,焚天部其實也算亡于她和琅音仙尊齊心協力了。
她本不打算今日說破敖修的身份,留着一張明牌在身邊,反而有更多可利用之處。但是敖修這張嘴實在太讨人厭了,徐慢慢甚至有點體會到屠靈使面對自己時的暴怒與無力,徐慢慢本還能忍,但是他咄咄逼人要對琅音仙尊不利,她便只能把這張牌攤開了打了。
明霄法尊冷然道:“海皇殿下既然自認投靠血宗,那便是與道盟為敵了。”
敖修撕破了臉,不再裝腔作勢,微微笑道:“便是為敵如何,本座乃四海之皇,天下水族之首,就是道盟又能奈我何?”
黎卻鄙夷道:“真是太無恥了。”
黎纓漠然道:“帝鸾一族,恥與雲蛟齊名。”
徐慢慢笑道:“諸位忌憚什麽,就如琅音仙尊所說,我們針對的只是敖修,又非天下水族。蛟宮之主十年一變也是常态,敖修尚未坐穩皇位,人心不齊,難道還真以為四海水族會為了一個死了的前任海皇向道盟宣戰嗎?”
敖修聞言怒視徐慢慢,眼中殺意凜然,未等衆人反應過來,便向徐慢慢攻去。
黎卻見其靈氣似無邊巨浪,勢不可擋,這才意識到此人之前一直藏拙,與他數次交手都未盡全力,看似怒不可遏的表面,藏着的是他遠遠不及的心機。
徐慢慢在挑破敖修真面目之時便已做好了對方出手的準備,因此她見敖修目光看來便已警覺,身形一動朝吞吞身後躲去。
吞吞小小的個子,肉肉的臉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巋然不懼地直視駭浪撲來,她沉聲一喝,朝着鋪天蓋地的巨浪打出一拳,只聽“轟——”的一聲,山崩海嘯的恐怖靈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若非有法陣結界阻隔,只怕方圓百裏都清晰可聞。
寧曦操控法陣保護沉眠中的普通人,以免他們為靈壓餘威震傷元神。她雖為法相,但根基不如旁人深厚,操控法陣已久,靈力漸漸不支,此時生受靈壓波及,不覺神竅一痛,喉頭湧起一股腥甜,她生怕被徐慢慢看見,便強忍着心頭煩悶咽下。
吞天乃是陸地之王,衆人見她憨态可掬,常常忘了她原本有多恐怖,如今她化身成一個小姑娘,卻打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一拳,讓人神竅嗡鳴之餘,還覺得有些恍惚,只覺得眼前一幕不太真實。
敖修吞噬了無數蛟丹,才獲得本不屬于自己的強悍力量,但陸地并非他的戰場,對上吞吞他也不占優勢。硬碰硬的結果就是他也受了輕傷。
但他既然敢暴露身份,便已做了準備。
與吞吞的碰撞他一觸即走,衆人恍惚之際,他已掠到了寧曦背後,一掌打中寧曦後背,奪取了陣眼的位置。
徐慢慢看到寧曦口吐鮮血,頓時臉色一變,飛奔過去要接住寧曦。
但敖修已經搶占先機,成為法陣之主,他雙手掐訣,眼神一凜,喝道:“困!”
話音一落,金色牢籠再現,同時出現的幾座牢籠将每個人都困在其中。
明霄法尊與千羅妖尊實力皆有保留,這個牢籠只能困住他們一時半刻,但這一時半刻便足夠敖修将徐慢慢抓走了。
金色囚籠收緊,将徐慢慢緊緊纏住,敖修向徐慢慢伸出手,徐慢慢便身不由己朝他飛去。
徐慢慢早有準備,當下便決定元神出竅偷襲敖修。
吞吞見徐慢慢危在旦夕,小臉頓時氣得微紅,她大喝一聲,一拳竟破開了囚籠,軟乎乎的小裙子向着徐慢慢奔去,口中大喝道:“放下慢慢!”
徐慢慢頓時僵住。
敖修也愣了一下,抓着徐慢慢的手微微一顫:“慢慢?”
明霄法尊動作一僵,看向徐慢慢,疑惑地喃喃道:“慢慢?”
黎卻怔怔道:“慢慢不是潋月道尊的本名嗎?”
黎纓若有所思道:“吞天神尊可以看到每個人獨特的氣運……”
千羅妖尊疑惑道:“什麽意思?她是潋月道尊?”
群玉芳尊美眸流轉:“原來……難怪……”
吞吞猛地一驚,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想起慢慢說要為她的身份保守秘密,她便急忙想要往回找補。
徐慢慢也懵了,腦中飛速旋轉着想要再嘴遁一番。
徐慢慢:“我……”
吞吞聲音軟軟的,猶豫着問道:“慢慢,你現在叫什麽名字啊……”
徐慢慢麻了,她下意識地看向琅音魔尊,卻撞進了一雙魔氣氤氲、深邃幽深的眼眸。
琅音魔尊唇角微微翹起,似是低笑了一聲,他握緊拒霜劍,一劍破開牢籠,向徐慢慢奔去。
徐慢慢閉上眼。
一個人怎麽能在一天之內死兩次呢?
有的人死了,可是她還活着。
有的人活着,可是她還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