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霄法尊又是為何在此?”背後傳來女子的聲音,将明霄法尊的聲音拉回了現實。
他側過頭掃了一眼徐慢慢。
“找一些舊物。”他說罷走進屋裏,一揮衣袖,拂走塵埃,從床底下找到一個腐爛的木匣子,打開之後便是一些逗小孩玩的小玩意,不少已經腐壞了。
徐慢慢自然看出來了,這是當年她送給徐慎之的東西。
明霄法尊低低地嘆息一聲,将東西收好,這才轉過身來對琅音仙尊說道:“那日閑雲殿,我未來得及趕到,後來才聽說了那些荒唐事。二位皆自稱與徐慢慢有情,但我想你們或許是誤會了。她這人生來熱心腸,對誰都掏心掏肺,只有一條命,卻恨不得救千萬人,她縱然能為你豁出性命,也未見得将你放在心上。”
徐慢慢明顯察覺到,琅音仙尊聽完這番話背脊都繃直了,負在身後的手也不自覺握緊。
“咳咳……”徐慢慢幹咳打斷了明霄法尊的話,“尊上此言差矣,人是會變的……”
明霄法尊淡淡一笑:“人是不會變的,只是會騙。”
徐慢慢幹笑兩聲,不得不說,徐慎之還是挺了解她的。
“尊上應該也要啓程前往天都了吧,可要先去徽州?”徐慢慢岔開話題。
明霄法尊點點頭。
“如此也是順路,仙尊,我們是否也要走了?”徐慢慢問道。
琅音仙尊望着眼前的破茅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才給了回應。
“走吧。”
因為這一耽擱,兩人回到徽州時便已日暮了。
黎卻和敖修在樞機樓前等了一個多時辰,本有些不耐,但見明霄法尊與兩人同行而至,不耐又轉為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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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機樓前是一大片廣場,雖然金烏西墜,仍是擠滿了人。黎卻與敖修相貌出衆,氣質不俗,站在此處被衆人不斷偷窺議論。衆人皆知,修道界修為越高,容貌越盛,這兩人如此姿容必然不是普通人,也不敢上前招惹。而這時又出現了三個更加超凡脫俗之人,不由得都看呆了眼。
還未等衆人回過神,便看到從樞機樓內匆匆跑出一人,跑到那三人面前畢恭畢敬地彎腰行禮。
“那不是樓主嗎?他怎麽對那人那麽恭敬?”
“那人是什麽來頭?”
“那是神霄派的服飾,能讓樞機樓樓主如此恭敬的,除了已逝的潋月道尊,恐怕只有神霄派掌門,明霄法尊了吧。”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看向明霄法尊的眼神更多了幾分崇敬。
黎卻和敖修等人跟着明霄法尊,在樓主的接待下進入樞機樓。這兩人一人久居朱紫墟,百年未曾入世,一人久居海底,幾乎未曾上岸過,看到樞機樓也頗為新鮮。樓主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見兩人面露驚奇之色,便不着痕跡地将樞機樓介紹了一番,趁機吹捧了一下潋月道尊和明霄法尊。
七國十四州,十四樞機樓,自百年前四夷門與神霄派合作,在大陸上建立這十四座樞機樓,這個世道便煥然一新了。
在過去的一萬多年裏,修道之人是世外高人,高人都是高來高去,不會低頭看一眼凡夫俗子。市井茶樓裏,人們偶爾也會聽說一些修道界的傳聞,聽說他們除魔衛道,長生不老。但那都離自己太遙遠了,他們無法想象,更無法企及。修士們不是神仙,也勝似神仙。
直到百年前,四夷門掌門潋月尊者繼任道尊,開展了修道界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變革,讓修道者入世濟民,與七國國君達成協議,在十四座主城修建樞機樓,讓修道界的成果惠及天下萬民。
樞機樓形似高塔,占地數十畝,高五層。一層為庶務廳,專為普通百姓所設。庶務廳又分為傳音堂、陣師堂。傳音堂代替了過去驿站的職能,可以為百姓傳遞音訊和小型包裹,無論多遠,利用傳送法陣都是一日可達。
而陣師堂最為特別,這裏有出自神霄派和四夷門的數百名陣師,可以為來者在器物上镌刻各種法陣。尋常農具镌刻聚力陣,開荒種田便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馬車上镌刻疾風陣,便可身輕如燕,一日八百裏。普通百姓只需要花費少許銀錢,便能擁有一件低階法器。低階修士镌刻的法陣往往只能持續三十日靈力便會溢散,但對普通百姓來說這便足矣。若有更高要求,可以請金丹修士刻陣,自然花費也要更多。
陣師堂也有出售各種低階道符,如可清掃一室的無塵咒,可吸收水汽轉為百擔淨水的湧泉咒,可助人安睡的安眠咒,可驅除邪祟的光明咒……
這些東西對修士來說不值一提,卻極大地方便了尋常百姓的生活。每日到此尋求幫助,購買符咒的百姓絡繹不絕。近百年來随着樞機樓的興起,大量荒地被開墾為沃土,百姓繁衍生息,因分裂征戰而蕭條的世道再次又了繁盛之相。
而修道界同樣因此獲益匪淺。并非所有的修道者都能修成金丹,八成左右的修士一生都止步于築基,無法修成金丹。他們問道一生,不甘心與普通人一樣生老病死,有的人因此生出心魔,為禍一方,有的人為謀利生存,受惡人招攬,助纣為虐。而潋月道尊主掌樞機樓的政務,給了這些低階修士一個更好的去處。這些低階修士作為樞機樓的一員,身份體面,受人尊重,同時每月都可以獲得不菲的報酬,足以保證自己乃至後代的錦衣玉食,有了這樣好的選擇,自然鮮少再有修士會走火入魔或者為虎作伥。
閑話間幾人便來到二樓的布道廳。
布道廳看起來人便少了許多,幾乎都是修士打扮,其中幾人身着神霄派的服飾,一看到明霄法尊出現,立刻上前參拜。
“拜見掌門!”七八名神霄派弟子齊聲道,神色頗有些激動。
明霄法尊淡淡點頭:“無需多禮,你們自去忙吧。”
“是。”幾人說完,卻又不舍離去。神霄派這些年廣開山門,培養了不少陣師,明霄法尊信衆越來越多,想要見他一面并不容易。
“布道廳是為修士所設,這裏有高階陣師可以修補法器,也有藥師和丹師為之療傷,修士們可在此交流要聞,也可以在樞機樓的見證下完成交易。”樓主便走便道,“再往上走便是扶搖陣了,不知幾位欲往何處?”
明霄法尊道:“我要去天都。”
徐慢慢道:“我們要去幽州。”
樓主道:“扶搖陣半個時辰啓動一次,每日修習三個時辰。還有一刻鐘便是前往天都的班次,只是去幽州的人少,還得等到明日辰時。”
“明日辰時?”敖修皺了皺眉,“還要這麽久?”
樓主陪笑道:“閣下有所不知,扶搖陣每次啓動都要耗費不少的人力物力,因此通常是由需求決定班次。天都和玉京為十四州之首,班次最多,而幽州位于極西偏遠之處,往往兩日才有一班,明日辰時能走,便已經是算幸運的了。”
黎卻笑道:“海皇甚少上岸,對大陸可能有些不了解。”
樓主聞言一怔,這時才知道這面如冠玉的俊美男子竟是海皇……
敖修冷冷一笑,懶得與他争辯。
樓主道:“十四州皆是幅員遼闊,兩州之間隔着千萬裏路,更別說途中有賊寇精怪,危險重重,無數人終其一生也只能在一州之地老死,只因有了扶搖陣,各州之間才多有往來,聯系更加緊密。若不是潋月道尊與明霄法尊創立樞機樓,又何來今日盛世繁華。”
徐慢慢欣然點頭:“樓主所言極是。”
徐慢慢身為樞機樓的創始人之一,對這些最是了解,卻不能表露出來。這一路上她都盡可能少說話,只怕叫徐慎之瞧出不對勁。
樓主又道:“幽州與徽州一個在西一個在東,若是一刻不歇地飛,也要飛上十個日夜,更別說中途會遇到什麽危險,因此即便是法相尊者,能借用樞機樓的扶搖陣,也是不願意自己飛的。諸位尊者不妨在徽州城休息一晚,明日午時再來,在下會為諸位安排好座席。”
黎卻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徐慢慢,不知不覺已将她當成了話事人。明霄法尊察覺到這一點,不禁覺得有些詫異,別說有琅音仙尊在此,就算是與敖修黎卻相比,徐慢慢也不值一提,而她俨然已是核心之人。
但他臨行在即,另有要事,也來不及多加探究,與衆人道別之後便上樓離開。
徐慢慢等人也在樓主的相送下暫時先離開樞機樓。
走到廣場時,四人聽到幾聲洪鐘巨響,回頭便見到樞機樓忽然亮起沖霄紅光,散發出極大的靈力波動,随即又消弭于無形。
“這就是扶搖陣……”黎卻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禁生出些驚嘆。
徐慢慢道:“扶搖陣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陣,形似圓球,覆蓋上下三層樓,一次可傳送近千人。”
這是她與徐慎之鑽研多年的成果,在前人法陣的基礎上做出了許多改良,不僅要最大限度的擴大承載力,還要減少靈力消耗,這樣才能讓更多百姓能承擔得起。
過去的傳送法陣多只能傳送三五人,定位模糊,損耗極大,徐慎之在探索中發現了傳送法陣的有效範圍,被法陣籠罩的區域形似圓球,因此提出修建塔型法陣,如此則能覆蓋最多的區域。
當年神霄派的掌門沒有看錯,徐慎之是當世奇才,他的法陣造詣千百年來也找不出第二人。而徐慢慢則是入世最深的修士,她行走人間百年,結下無數善緣。數百年前大陸上的王朝分崩離析,七國割據,混戰不休,她卻能與七國國君同時交好,游說他們敞開十四州,修建樞機樓。
在世人眼裏,明霄法尊才是與潋月道尊最為親密之人,這次潋月道尊風流之名傳遍天下,明霄法尊卻不在其中,許多人以為其中定有古怪。
只有當事人知道,他們之間清白得不能更清白的。
世人總以為男修和女修之間不能是單純的知己,也不能想象女修和女修之間還能是道侶,實在是見識淺薄。
入夜的徽州城依然繁華,華燈璀璨,連星河都為之黯淡。
四個相貌出衆的年輕人走到哪都是衆人矚目的焦點。
琅音仙尊超凡脫俗,一看便是畫中仙。黎卻一身紅衣鮮豔而張揚,劍眉星目,英氣勃勃。敖修氣度雍容華貴,卓爾不群。而夾在其中唯一的女子卻絲毫不遜色,芙蓉如面春水為眸,眉眼間盈盈笑意,看着便叫人心生喜歡。
黎卻自被黎纓尋回朱紫墟後,已有八十幾年未曾出來過,這次趕到四夷門,朱紫墟花費了數千塊上品靈石才結成傳送法陣,送了幾個人過來。但今日在樞機樓他看了一下,只需要一塊下品靈石便能從徽州直達幽州,比之傳統的傳送法陣不知儉省多少。
黎卻仰起頭,看到徽州城的夜空裏不時有龍船模樣的飛舟掠過,上面堆滿了貨物,船頭船尾皆懸挂着“樞”字燈籠。
“那是樞機樓的飛舟,飛舟有三層,既可載物也可載人,自扶搖陣送到徽州府城的貨物,便會由飛舟送到下屬一百多個城池,幽州居民也只需要花費幾兩銀子,便能搭乘樞字飛舟。”徐慢慢面帶微笑為黎卻解釋道。
黎卻若有所思,忽然被徐慢慢拉了一下手臂,身不由己向道旁踉跄了一下,扭頭便看到一輛長約兩丈的馬車從身旁經過,車旁懸挂着銅鈴,一路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那是什麽東西?”黎卻皺眉問道。
徐慢慢指了指路上畫着的兩道白線,解釋道:“看到這兩條線了麽,這叫車軌,是公樞車行駛的車道。方才經過的那輛木車便是樞機樓研制的公樞車,車上懸挂的銅鈴便是警示路人避讓。”
黎卻驚愕道:“那輛木車似乎無須牛馬牽拉?”
“和飛舟一樣,是以法陣驅動,車身又镌刻了輕身咒、疾風咒,因此速度不慢,那樣一輛車最多可乘坐四五十人。”
端詳車軌片刻後,敖修忽然道:“這車軌似乎也是由法陣構成?”
遠遠看着只覺得是兩條寬約兩寸的粗長白線,但仔細一看,才會發現是由無數相似的法陣接連而成。
“不錯,這是控制公樞車不偏離軌道的定向法陣。”徐慢慢說話間,又有一輛公樞車由遠及近,這次幾人都看清了。
那公樞車寬不到一丈,長兩丈,兩側各開了兩扇窗戶,從窗戶看去可見不少人影坐于車內。公樞車在一塊木牌旁停了下來,便看到右側中間一扇門打開,有四五人走了下來,又有兩三人走上車去。
不過時,那公樞車又叮叮當當地往前飛奔而去。
敖修眼尖,說道:“車上并無車夫。”
“二三十年前是有車夫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了。這公樞車沿着車軌行駛,城中居民也早已習慣,都知道避開車軌活動,而且車頭也刻着多種法陣,若遇到阻礙,它自會停下,銅鈴大作,驅逐障礙。”
黎卻有些不以為然:“這公樞車走得不快,無甚大用,小道而已。”
徐慢慢笑道:“幾位尊上修為不凡,舉手之間風起雲湧,禦風而行一日萬裏,自然是看不上這種小道玩意。但這世上能有這般修為的寥寥無幾,億億萬萬的是普通百姓,一雙赤足,可能窮其一生也走不出一座城,天下之大更與他們無關,對尊者們來說,這不過是不足挂齒的小道,對他們來說,卻足以讓一生改變。”
敖修斂眸深思,俊美的容顏隐沒在陰影之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一聲嘆息:“修道所求,不過長生無敵,法陣向來被視為旁門左道,卻不想潋月道尊能化平庸為神奇,難怪她能得天下民心。”
潋月道尊仙隕不久,此時還能看到繁華的街道兩旁有不少店鋪仍挂着白綢以示哀悼。
琅音仙尊忽然開口道:“這就是徐慢慢的道。不求長生道,但求道長生。”
那些神仙們看不上的小道玩意,卻足以惠及萬民,福澤萬世。只是修道萬年,竟從未有一人低頭看過這茫茫紅塵,這億萬生民。
只有一個小姑娘,曾經跋山涉水走了無數個日夜,幾乎磨爛了雙腳。仰頭看天的時候,她會想起曾經看過的那些神仙,希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而在多年以後禦風而行時,她俯瞰人間,又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她無法回到以前,扶起過去那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卻還有機會去幫助無數和自己一樣的人。她想變成一縷永不停息的風,托起億億萬萬生民,這就是她的道。
縱然她死了,只要樞機樓長存,她點燃的那道炬火便不會熄滅。
不求長生道,但求道長生。
百年前她同琅音仙尊說過的話,原來仙尊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