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徐慢慢打發走了黎卻和敖修,這才心懷忐忑地去藥園見琅音仙尊。
其實琅音仙尊沒有主動來找她,她心裏已經安定許多了,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對昨夜之事毫無記憶,否則就沖那兩巴掌,他一醒來就能來抓她去做花肥。
徐慢慢到藥廬的時候,差不多是午時,是琅音仙尊一日中最溫和的時刻。
“見過仙尊。”徐慢慢滿面微笑,比春風還溫暖三分。
琅音仙尊看着氣色不是很好,清俊的面容略顯蒼白,眉眼之間難掩倦意,也不知道是吐血受的傷大,還是被徐慢慢吸血傷害更大。
琅音仙尊淡淡掃了徐慢慢一眼,讓人看不出喜怒。
“何事?”
“在下查到些線索,應該與血宗有關,打算今日便啓程前往幽州查探一番,不知道仙尊願不願意同行?”徐慢慢謙卑地問道。
琅音仙尊沒怎麽猶豫便點了點頭:“好。”
反倒是徐慢慢怔了一下,她還準備了一番說辭,這下都用不上了。
“這次同行的還有黎卻和敖修,我已與他們約好在山門會和。”
琅音仙尊聞言皺起眉頭:“他們去做什麽?”
“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力,有些髒活累活,仙尊不方便做的,便交給他們。”徐慢慢陪着笑道。
琅音仙尊聽她這麽說,便也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他正眼審視了徐慢慢片刻,才道:“你叫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仙尊好記性。”
“是因為潋月冠,才取的這個名字嗎?”琅音仙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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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慢慢道:“道尊為我取了這個名字,至于道尊如何想的,我也不敢十分确定……”
潋月冠已經被琅音仙尊收回了,徐慢慢也沒好意思舔着臉找他要。
黎卻和敖修與她相處時間不長,又過去了這麽多年,琅音仙尊不同,她十四歲那年便與他相識,待他如師長一般,心裏總是多上幾分敬重,平日相處也是畢恭畢敬,放昨天之前,她萬萬不敢想有一天自己會騎在他身上打臉啃脖子……
好在琅音仙尊不記得了,但她自己卻抹不去那一丢丢的心虛,腰也彎得更虔誠。
琅音仙尊起身朝外走去,徐慢慢也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把你探到的線索詳細說說。”
“是!”
徐慢慢和琅音仙尊交代完細節,剛好走到山門口。黎卻和敖修已經到了,兩人背對而立,誰也不搭理誰。
徐慢慢面帶微笑上前緩和氣氛。
“兩位弟弟都到了啊,真是準時。”
氣氛更尴尬了……
黎卻一臉別扭,壓低了聲音道:“以後在外人面前,可不可以不叫我弟弟,叫我黎卻便可。”
徐慢慢語重心長道:“現在哪裏有外人,在場的都是家人。”
黎卻一口氣差點嗆到,瞪了徐慢慢一眼,轉身化出原型,振翅飛上天,漂亮的尾翼抖落碎金般的光芒,讓人嘆為觀止。
徐慢慢仰着頭喊道:“別忙着飛啊,載我一程。”
聽了這句話,黎卻頓時一飛沖天……
徐慢慢又看向敖修,敖修二話不說,化成一道銀光,向徽州方向飛去。
徐慢慢無奈搖頭,看樣子還沒能降服那兩只神獸。罷了,不能心急,她是個很有耐性的人,不然就不會叫徐慢慢了。
徐慢慢回過頭對琅音仙尊笑道:“仙尊,在下修為不濟,如果要禦空飛行,趕到徽州恐怕得到明天,還要勞煩你們在徽州等我。不知道仙尊方不方便帶我一程?”
琅音仙尊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他輕拂廣袖,一片長約一丈的狹長綠葉在腳下舒展開,宛如一葉扁舟。
徐慢慢忙不疊地往綠葉飛舟上一坐,笑道:“還是仙尊胸懷廣闊,不像那兩個……”
琅音仙尊不置可否,綠葉飛舟随心而動,禦風而起,轉眼間便飛出數裏地。
徐慢慢盤腿坐在飛舟之上,回頭看着視線中漸漸變小模糊的四夷門,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悵然。
“你不舍得離開四夷門?”
頭頂上傳來琅音仙尊的聲音。
徐慢慢擡頭看去,只見琅音仙尊負手立于葉上,山風吹起他的衣角,如一幅水墨畫般出塵寫意。
仙尊真是好看——想到此處徐慢慢又為自己打了他兩巴掌感到心虛。
“四夷門人傑地靈,弟子們待我也好,我當然是有些舍不得的。”徐慢慢老實道。
“你才來了幾日,又能了解多少。”
“我自然是不如仙尊了解得多了。”徐慢慢眼珠子一轉,試探道,“昨日聽群玉芳尊道,六十年前曾邀仙尊駕臨花神宮,卻被仙尊拒絕了,仙尊說是為了道尊才留在四夷門,這……應該是推托之詞吧?”
琅音仙尊淡淡掃了徐慢慢一眼:“你想問什麽就直問,何必拐彎抹角。”
“既然仙尊發話了,在下就鬥膽直說了。仙尊身份尊貴,地位超然,無論到哪個宗門都是座上賓,而當年的四夷門破屋殘瓦,門庭寥落,念一尊者也只是養花種草的閑散之士,是什麽吸引仙尊在此長留?”
“是徐慢慢。”琅音仙尊沒有絲毫猶豫便脫口而出。
如此直接,倒是讓徐慢慢有些措手不及了,但轉念一想,琅音仙尊确實是直來直往的性子,不屑說謊。
“可世人皆知,她天資極差,十六歲才開神竅,難道您慧眼識人,早就看出她有過人之處?”徐慢慢疑惑問道。
“并無過人之處。”琅音仙尊脫口而出。
徐慢慢心中苦笑,摸了摸下巴:“那在下就不明白了,她既無過人之處,您又為何為她屈尊在此三百年?”
琅音仙尊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一開始,是迫不得已……”
“後來呢?”
“後來……是我心甘情願。”
琅音仙尊的聲音輕如一聲嘆息,被風吹散了,飄落在徐慢慢的心上,蕩出圈圈漣漪。
她按捺住心頭的震撼,忍不住屏息偷看琅音仙尊的面容。相識三百年,她是第一次從仙尊面上看到如此悵惘的神情,這讓高高在上的他有了凡人的脆弱與真實。
是什麽原因讓他迫不得已,又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心甘情願呢?
徐慢慢回憶過去,卻也找不出什麽痕跡。
她是十四歲那年在藥園初識琅音仙尊,那一日的陽光也和今日一般溫暖,她清晰地記得因為前一日太過勞累暈倒在了藥園,還是師父将她抱回藥廬睡下,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從榻上醒來,鼻間聞到一股令人心神沉醉的幽香,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一襲挺拔如松的背影,陽光穿過竹林散落在他身周,光影錯落着如一場虛幻的夢,而他便是夢中的神仙。
“慢慢醒了,過來認識一下,這位是琅音仙尊。”
師父的聲音飄飄渺渺地傳來,夢裏的神仙稍稍側身,許是有風吹過竹林,碎金般的光影也随之搖曳,映亮了他清俊而淡漠的面容。
在徐慢慢的想象裏,這世上若真有神仙,便該是這樣子,絕美如畫,遙不可及。
她看得傻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也不敢靠太近,只遠遠地跪了下去,叩頭道:“拜見琅音仙尊。”
師父笑着道:“慢慢不必行此大禮,不過以後仙尊會在此處教導你修行,你待他就像待師父一樣。”
徐慢慢心中疑惑,問道:“師父,可是我沒有神竅。”
師父笑呵呵道:“以後會有的。”
她也不知道師父哪來的自信,這世上千千萬萬人,能開神竅的,萬中無一,她開不了神竅,也不足為奇。但是師父如此堅定地相信,就連琅音仙尊也是如此,于是在那之後的兩年,師父也不讓她種花了,只讓她專心修煉。
她神竅未開,但開了陰陽二竅,足以鍛體強身,仙尊應該不是個會教人的師父,因為她看到仙尊在看一本書,封面上寫着《鍛體一百零八法》,而他做的,就是讓她跟着書練。
她常常累到崩潰,小胳膊小腿都在打顫,仙尊冷冷看着,徐徐皺起那遠山雲霧般細致而英氣的眉。
長得有多好看,說話便有多難聽。
徐慢慢自幼過得并不順遂,難聽的話也不知道聽過多少,可被自己仰慕的神仙那般奚落,心裏總是會難過的,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落淚,只能瞪大了眼強忍淚意,擠出微笑。
每個月月圓之夜,仙尊便會離開幾日,這時候師父就偷偷熬藥給她補身子,寬慰她幾句。
師父說:“這仙尊啊,沒有心,不懂情,也不明白有的人面露微笑的時候,心裏其實是難過的。你在仙尊面前,如果不高興不要強忍着,如果累極了也不要強撐着,仙尊并不是不近人情,只是不懂人情。”
“沒有心,也能活嗎?”她不明白。
“我們凡人的心,生在胸腔之中,是生命之源,而草木的心,生于靈識之中,世間草木能成精者,都先有了心,才有了靈識。但仙尊不一樣,他是混沌之氣融合魔神之氣幻化而成,似花非花,似魔非魔,似人非人,他就像混沌一般,既是萬物,又非萬物,他生來有靈,卻不會有心。”
那時徐慢慢才十四歲,對師父說的那番話也是似懂非懂,與仙尊相處久了,才漸漸明白了,何為無心。
他體會不到人世間的悲歡喜樂,這世上的熱鬧,都與他無關。
這樣無心的仙尊,又怎麽會有“心甘情願”呢?
琅音仙尊的飛舟并沒有如徐慢慢預想的一般飛往徽州樞機樓方向,而是往城郊飛去。
徐慢慢遲疑片刻,伸出食指指了指西邊,小心翼翼道:“仙尊,那邊才是徽州方向。”
“我知道。”琅音仙尊目視前方,“我要找一樣東西。”
徐慢慢聞言有些好奇,琅音仙尊要找的東西是什麽?
飛舟破風而行,須臾間便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荒村。
這裏離徽州城數百裏,三面環山,從空中飛到此處輕而易舉,但要靠着一雙腿,卻得走上三個月。
三百年前,徐慢慢就是翻山越嶺三個月,才離開了此處。
三百年,這個荒村早已破敗不堪,沒有人知道後來名揚天下的潋月道尊出身此處,這個只有數十戶農家的徐家村。
而同樣出身此處的,還有一人。
徐慢慢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脫口而出喚道:“明霄法尊。”
那人徐徐轉過身來,儒雅俊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疑惑:“琅音仙尊……徐滟月?”
徐慢慢笑道:“現在該稱呼您一聲明霄道尊了。”
明霄法尊搖了搖頭:“我不過暫代部分道尊之職,無道尊之名,待鏟除血宗之後再議此事。你們二位為何到此?”
琅音仙尊直視明霄法尊,道:“我要找一樣東西,或許你知道。”
明霄法尊也有些好奇:“何物?”
“徐慢慢父母的遺骨。”
徐慢慢聞言一怔,錯愕地轉頭看向琅音仙尊的側臉——他想幹什麽?
明霄法尊露出同樣愕然的神情,片刻才道:“敢問仙尊目的……”
“無可奉告。”
琅音仙尊要人幫忙的态度也是一如往常的高冷……
明霄法尊知道琅音仙尊的脾性,也不以為忤,他淡淡一笑,道:“那仙尊恐怕要失望了,徐慢慢父母的遺骨不在此處。”
“那在哪裏?”琅音仙尊追問道。
明霄法尊搖了搖頭:“不知道,她是個孤兒,出生不久就被人遺棄在徐家村附近的稻田裏。”
琅音仙尊微微皺眉:“就沒有人找過她的父母嗎?”
“此地崇山峻嶺綿延萬裏,沿此溪流而下,百裏一村,一村至多三四十戶,征兵之後,村中留下的多是老弱婦孺,無力走遠,一生都困在山崖之間。”明霄法尊望着遠處的青山,神情悵惘,“十歲之前,我們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五十裏外的集市,在那裏找不到她的父母,便再也找不到了。”
琅音仙尊忽然發現自己對徐慢慢的了解太少了,他只知道她自幼父母雙亡,在徐家村長大,卻不知道她是被父母遺棄。今日能尋到此處,還是因為感覺到了明霄法尊的氣息。
他記得徐慢慢說過,她和明霄法尊幼年相識,情如姐弟。
“這就是她當年的家?”琅音仙尊看着明霄法尊身後的斷壁頹垣問道。
“是。”明霄法尊轉過身,上前幾步,視線落在了牆角的塗鴉上。
三百年風蝕,斑駁的牆上只剩下模糊的痕跡,但在他腦海中卻漸漸清晰起來,仿佛又看到了兩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挨着肩蹲在此處,拿着尖銳的石子在牆上刻下心目中父親的樣子。
他未出世時,父親便和村裏其他男人一起奉召入伍,不久傳來消息,說是村裏的男人們都戰死了,發回了些許微薄的撫恤金,也斷絕了這個村子所有的希望。許是孕中多思多淚,母親分娩時難産,他生下來便也體弱多病,在這個小山村裏沒有郎中,一場小病都有可能帶走一條生命,祖母怕他出事,總是将他關在屋裏,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就是鄰居家被撿來的孩子,比他稍長幾個月的徐慢慢。
徐慢慢自幼被人遺棄,被徐家村的老人撿到才僥幸活下來,後來便是吃百家飯長大。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是嘴甜,再刻薄的婦人也會給她幾分好臉色。她身體結實強壯,能幹不少的活,每日裏挨家挨戶幫人幹農活,村裏的人漸漸地也不嫌棄她是個野孩子了。
兩家隔着一堵薄薄的牆,他常常會聽到隔壁老妪扯着嗓子喊“慢慢”,然後便是一個輕快含笑的聲音回應她。
他在院子裏坐着的時候,也常常看到一個風一樣的身影從門前跑過,有時候又會折回來,扒在門邊偷偷看他。眼睛一彎,笑眯眯的,平庸的臉上也煥發出幾分光彩。
“慎之,又出來曬太陽啦。”
“慎之,山上的果子熟了,我去給你摘一些。”
他也記不清兩人是什麽時候認識的了,可能還未有記憶便已有了交集。她比他高一個頭,又長幾個月,便以姐姐自居,對他頗多關照,大人們不在的時候,她會偷偷跑來與他聊天,告訴他集市上有多熱鬧。那時候他最期盼的便是每個月十六,她趕集回來,總會給她帶來一些有趣的故事,還有不值錢卻也新奇的小玩意。
——聽說徽州城裏還有更多新奇古怪的東西,天上還有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也有很多妖魔鬼怪,最近徽州城就出了個吃人的妖怪……
那時聽說,他也只當是有人誇大其詞,直到那個妖怪來到了徐家村,一夜之間,血流成河。
她背着他,赤着腳在山坳裏狂奔,那夜的月光如此黯淡,風聲卻極大,他把頭埋在徐慢慢肩上,不敢回頭看,只聽到被風聲送來的凄厲慘叫,還有濃烈的血腥味。
那一年,他的母親早已病逝,祖母也垂垂老矣,跑不動了,将他托付給了徐慢慢,她只想着徐慢慢身體強壯,卻沒想到,她同樣是個十歲的孩子。
她朝着徽州城的方向,跑了一天一夜,腳上遍布細碎的傷口,直到遇到傳說中會飛的神仙,他們才算得救。
那些神仙自稱是神霄派的弟子,追殺入魔的狼妖至此,聽了他們的指引,不久便将那個屠盡滿村的狼妖枭首帶回,同時帶回了一個慘痛的噩耗——徐家村滿村六十八具屍首,無一人幸免。
不,只有他們兩人幸免。
而他更加幸運,後來趕至的神霄派掌門說他根骨不凡,要帶他回神霄派修行,他跪在掌門面前懇求,讓掌門帶上徐慢慢一起。
掌門眉頭一皺,徐慢慢忙道:“聽說神霄派是天下第一流的宗門,哪有這麽好進的啊!慎之,掌門看中你是你的福氣,咱們可不能得寸進尺了啊!”
掌門眉心微舒,給她指了條路:“你資質極差,但東南有些小門小派來者不拒,你或許可以去試一試。”
她急忙叩頭謝恩。
“慎之,你跟着掌門要好好修行,以後成了神仙,我也跟着沾光。”她笑嘻嘻的,看不出一絲哀傷,“要好好照顧自己啊,山高水長,我們會再相見的!”
她背過身去,走得潇灑決絕,只留下一串的血腳印。
在神霄派的無數個夜晚,他都會想起那時她的背影,還有那一路的鮮血淋漓。
于是百年之後重遇,她說:“慎之,我有個心願,你能幫我嗎?”
他沒有絲毫猶豫便點了頭。
這世間所有人都尊稱他一聲“明霄法尊”,唯有一人,可以叫他“慎之”。
他欠她的,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