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時候徐慢慢會覺得,琅音仙尊并非全然無心無情,當他看向道旁花燈的時候,她分明從他眼中看到了思念和悵惘。
道旁的小攤上挂滿了紙燈籠,巧手的小販做出了許多樣式,花鳥蟲魚,應有盡有。
他偷看四個神仙許久,見琅音仙尊直勾勾盯着他的燈籠,他壯起膽子吆喝道:“這位仙長,可想買盞花燈?”
琅音仙尊回過神來,淡淡搖了搖頭,道:“不必。”
說罷便轉身走開。
徐慢慢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從攤子上挑了盞花燈,抛了塊銀子便追了上去。
“仙尊,仙尊。”徐慢慢追上前去,笑嘻嘻道,“你看這盞燈怎麽樣?”
琅音仙尊垂眸一瞥,道:“不怎麽樣。”
徐慢慢笑道:“這是琉璃芙蓉燈,與仙尊多少算是同類。”
琅音仙尊不置一詞。
“仙尊以前可曾送過姑娘花燈?”徐慢慢問道。
琅音仙尊晃神了片刻,道:“送過。”
“是送給徐慢慢嗎?”徐慢慢明知故問。
琅音仙尊輕輕嗯了一聲。
“那時候仙尊就已經喜歡她了嗎?”徐慢慢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不知為何,她竟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快,害怕聽到他的答案。
琅音仙尊卻沒有馬上回答,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很遠的地方,眉心微蹙,許久才道:“不。”
Advertisement
“那您為何要送她花燈?”徐慢慢愣了一下又問。
“我只是想讓她開心。”
琅音仙尊的話讓徐慢慢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不喜歡她,卻又想哄她開心呢?
認識琅音仙尊的人都說,琅音仙尊疏離冷漠,無心無情,而徐慢慢卻常常覺得,琅音仙尊喜怒無常,性情古怪。他會用極其難聽的實話刺得她心酸心痛,也會毫不留情地逼她修煉直到她精疲力竭。可是,每次她難過的時候,他又會适時地出現,或者是幾句笨拙的安慰,或許是幾樣新奇的小玩意,哄小孩似的想讓她開心起來。
那一年她十六,剛開了神竅,卻仍然學不會引氣入體,琅音仙尊說了幾句重話便拂袖而去,留她一人在藥園修行許久。
到了傍晚,她昏昏沉沉間聽到了外面有腳步聲,走出去一看,便看到了擺滿了藥園的花燈。琅音仙尊長身玉立,便站在花燈之間,清俊的容顏被落日的餘晖與火光映得柔和了幾分。
他說:“今日是上元節,聽說人間的習俗是要賞燈,這些你可喜歡?”
她愣了許久,一時回不過神來,心道哪有人白日裏賞花燈的……
琅音仙尊不知是不是誤以為她不喜歡,竟又從乾坤袋中源源不斷地取出各種各樣的小玩意。
兔兒面具、彩色風車、繡花香囊、美人團扇……
直到他掏出了一整根棍兒的冰糖葫蘆,徐慢慢才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來你喜歡這個嗎?”琅音仙尊似乎松了口氣,将插滿了糖葫蘆的稻草棍子遞給了她。
她自然是喜歡的。小時候在徐家村,只有趕集的時候才能看到這又甜又喜慶的玩意兒,有一回她撿了許久果子去賣,好不容易湊夠了錢買了一串糖葫蘆,回到徐家村後和徐慎之分着吃了。她還記得,那串糖葫蘆有七個,她和徐慎之各吃了三個之後,猜拳決定最後一個的歸屬。
她出的是布,徐慎之出了剪刀。
進了四夷門之後,她雖有了避雨之處,但身邊都是修道之人,沒有世俗的口腹之欲,她也漸漸忘了小時候念念不忘的味道。
在琅音仙尊的注視下,她揭開了糖紙,輕輕咬了一口。
好像是記憶中的味道,又好像比記憶中的味道更甜上三分。
她細細品嘗着舌尖甜絲絲的滋味,聽到身旁傳來琅音仙尊低緩清冷的聲音:“不會引氣入體也沒關系,不必心急,我用靈力注入你神竅之中修行,也是一樣……”
“都聽仙尊的。”她含着糖葫蘆,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
幾日後,她偶然聽到門中師兄弟笑談着說起,在山下街市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上元節那日,山城來了一個神仙似的男子。”
“聽說他到處跟人打聽,送什麽東西能讓小姑娘高興。”
“那些攤販自然是自個兒賣什麽就騙他買什麽。”
“哈哈哈哈哈說是看起來仙風道骨俊美不凡的男子,沒想到腦子不大好使,被人騙着買下了一整條街。”
“到了晚上,出來游街的年輕男女看着空蕩蕩的大街,一點游玩的興致也沒有了!”
“城裏的少男少女都不高興了。”
“也不知道那個小姑娘被哄高興了沒有。”
那個小姑娘自然是被哄高興了。
如今這個老姑娘,卻是十分地迷茫啊……
四人在徽州城的大街上游覽了許久,終于看到了一家客棧。
“掌櫃,四間上房。”徐慢慢微笑道。
“沒有上房,只剩下最後一間地字號房了。”掌櫃忙得頭也不擡。
徐慢慢皺了皺眉頭:“那我們另外找別家吧。”
“你去哪裏都不可能有四間上房的。”掌櫃說着擡起頭,這才看到眼前四個神仙般的人物,不禁愣了一下。好在最近修道界高人見得不少,他也不算太失态,趕緊擠出個笑臉放緩了聲音道,“因為道尊仙隕,太多修士趕來吊唁,咱們徽州離四夷門最近,往來修士是最多的。如今還有許多修士在城中待着,排隊等扶搖陣呢,你們到哪個客棧都不可能找到這麽多空房,就這一間,你們若是不趕快定下,一會兒怕也沒了。”
徐慢慢轉過身對琅音仙尊三人無奈道:“你們也聽到了,不然咱們擠一間?”
琅音仙尊眉頭一皺,黎卻率先拒絕道:“男女有別,怎能共居一室?”
徐慢慢微笑道:“放心,我對男人不感興趣。”
黎卻聞言呆了一下——他差點忘了徐慢慢的身份了。
徐慢慢又道:“而且三位也不算男人,你們化成原形,咱們就可以擠一屋子了。我讓店家給三弟鋪個柔軟的窩,給四弟放桶幹淨的水,給仙尊放盆肥沃的土,唯一的床就留給在下這個弱女子,想必你們是不會反對的吧。”
黎卻簡直窒息,咬牙道:“你別太過分啊!”
敖修冷笑道:“我堂堂海皇之尊……”
琅音仙尊道:“我不需要土。”
徐慢慢道:“那需要盆嗎?”
琅音仙尊看了她一眼,徐慢慢急忙縮了縮脖子,幹笑道:“不然床讓給仙尊,我打個地鋪就行了。”
敖修道:“仙尊不會同意她的話吧!”
敖修算是看出來了,徐慢慢沒臉沒皮口無遮攔,只對琅音仙尊有一絲敬畏。
琅音仙尊瞥了敖修一眼,道:“确實不妥,敖修乃海中王者,怎能放在水桶裏……”
敖修面露微笑。
琅音仙尊道:“得放鹽。”
敖修面色一僵。
黎卻哈哈大笑。
琅音仙尊又看向黎卻,認真道:“鳥不是睡在樹上嗎,你為什麽要在屋裏?”
黎卻的笑聲戛然而止。
兩人看着琅音仙尊一臉認真,很難判斷他是不是故意嘲諷。但無論是不是故意的,總歸是很嘲諷。而且實力有別,他們還不能反駁,不能動手。
兩人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徐慢慢對琅音仙尊另眼相待。
徐慢慢忍着笑道:“算了算了,我另外想辦法,你們等我片刻。”
徐慢慢說完就朝客棧內走去,過了一會兒,便看到她又滿面微笑地走回來。
“行了,空出四間房了。”徐慢慢道。
黎卻看着背着行囊笑容滿面走出客棧的客人,疑惑地問徐慢慢道:“你怎麽辦到的?”
“多簡單啊,給點好處就行了,我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塊上品靈石,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将屋子讓了出來,生怕我找別人。”徐慢慢笑着說道。
四人在店小二的引領下走進客棧廂房,敖修看着眼前簡陋的房間,不禁皺起眉頭:“既然如此簡單,你為何不買四間上房,偏要了四間下房?”
“敢問堂堂海皇殿下,若有人要你讓出上房,需要開出什麽價碼?”徐慢慢問道。
敖修不假思索道:“絕無可能。”
話一出口,他便知道了自己那個問題的答案,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徐慢慢。
徐慢慢笑吟吟道:“如今徽州城擠滿了修士,能住上天字號房的,都不是普通修士,我怕是沒那個本事開出足以打動高階修士的價碼。更何況這個身份地位的人,重視臉面更甚于利益。”
黎卻嘟囔道:“我們這身份地位,難道就不要臉面了嗎……”
徐慢慢道:“可是我不要啊。”
“你……”黎卻對徐慢慢的厚顏感到瞠目結舌,頓了頓,又道,“我就不信,我們擡出身份,他們敢不給我們面子!”
徐慢慢呵呵一笑:“臉面這東西,越用越少,若以身份地位壓迫他人,那才是真的不要臉面了。”
黎卻臉上一紅,無言以對。
“更何況連仙尊都不計較了,你們又矜貴什麽呢?”徐慢慢擡出琅音仙尊,兩人這才偃旗息鼓。
徐慢慢滿面微笑地将琅音仙尊送進房中,溫聲道:“我就在隔壁,仙尊若有吩咐,随時喊我。”
琅音仙尊淡淡點頭,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入夜,徐慢慢沒有安睡,她盤腿坐在床上吐納,感受着神竅之中呼吸般的悸動。
她必須抓緊時間修煉,期盼早日恢複往日的修為。自從喝了琅音仙尊的血後,她的元神與這具身體的融合更加順利了,只是要修煉何種功法,卻又成了一個難題。
她十六歲開神竅之後,遲遲無法煉氣入體,是琅音仙尊親自引導,将己身靈力自神竅渡入她經脈之中,一點點打開了她的周身大穴。她就像一個無法自主進食的小嬰兒,等着大人哺食。
琅音仙尊質疑:這是你在修行嗎,怎麽好似是我在修行?
她只能嘿嘿幹笑,幹坐着等琅音仙尊幫她伐脈洗髓。
她在琅音仙尊的手把手教導下學會了靈力的運轉。可以說,琅音仙尊對她的身體十分熟悉。
“仙尊,我這修煉的是什麽功法?”當時她這麽問。
琅音仙尊說:“我修行的是本命神通,你能吸收我的靈力,也無法學成我的神通,但你能摸索出屬于自己的功法。”
她脫口而出道:“那就叫遂心如意功吧。”
琅音仙尊道:“不費吹灰之力,确實是挺如意。”
她就這麽被琅音仙尊帶着修行多年,花了比別人更長的時間才築基,之後才開始學會自主吐納練氣,淬煉元神。
後來寧曦有向她求教過遂心如意功,她只能找了個推托之詞拒絕了。她總覺得自己本不該走上修行之路,都是琅音仙尊逆天而行,這一路她走得辛苦,琅音仙尊也不輕松。
如今換了副身體,她感覺得到這副身體的資質要比自己強上千百倍,靈力在經脈之中如此流暢,只是一個吐納,天地靈氣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神竅之中湧去。
原來這就是天才的感覺……
還沒等徐慢慢高興一會兒,她便察覺到不對勁。在吸入大量靈力後,金丹之內忽然湧出了一股龐大的靈力,這股靈力以迅雷之勢流向她周身經脈,仿佛有了自主意識一般在她體內游走。與此同時,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
徐慢慢心下大駭,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嘗試都無濟于事。萬幸的是,這股力量似乎并無敵意,溫和地滋養着她的身體。在徐慢慢放松下來之後,她察覺到這些靈力的走向似乎蘊含某種規律……
難道是原主的意識?
這原主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死後多年,金丹殘缺,仍然能有如此強大的意識,幾乎要反過來奪舍她的元神?
徐慢慢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此被動的境況下也不容她做出反抗,只能接受現狀揣摩端倪。
随着靈力流經體內的經絡穴位,她冥想之中似乎也有一顆顆星辰被點亮,最後呈現出一幅火樹銀花般的燦爛星圖。
——這是一部功法!
她立刻意識到這一點,這功法奇詭玄妙,超出她的認知,似乎竟能與整個天地産生共鳴,當她有意識地運行時,自己的五感也提升到一個恐怖的境界,方圓十裏內的呓語、呼吸、風聲都無比清晰地傳入耳中,後廚竈火的焦炭味,庭院中睡蓮綻放的幽香,種種氣息混雜在一起,卻又縷縷分明,在她腦海中構成了一幅清晰的夜景圖。
這一刻,她似乎與這方天地融為一體。
以金丹修為,竟能有法相之尊的感知力,若到了法相之境又該如何?
但以她如今的修為,無法長時間承受如此龐大的感知,很快大腦便有鈍痛之感,她有意想收斂感知,卻驚慌地發現自己無法控制身體。
如此持續下去,自己的腦部怕是要承受極大的損傷!
徐慢慢慌了,她好不容易才又活了過來,可不要這麽不明不白又死了,死了還不打緊,可不要變成癡呆!
她奮力地掙紮着嘶喊着,想要擺脫這個凝滞的狀态,卻沒有絲毫效果,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持續不斷的喧嚣和愈演愈烈的鈍痛。
忽然,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徐慢慢心神剛放松下來,馬上又繃緊了起來。
幽暗的房間內出現了一道暗紫色的身影,那身影隐沒在陰影之中,讓人看不清面容,但徐慢慢聞到了他身上的香味。
——琅音仙尊!
不對,是“琅音仙尊”!
是他設下了結界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陰差陽錯救了徐慢慢一命,但他深夜到此,恐怕也是來取她性命的。
暗紫長衫的琅音仙尊緩緩走向床沿。
“呵呵……”清俊的面容仿佛被夜色蒙上了一層薄紗,讓人看不清虛實,低沉暗啞的聲音發出不懷好意的冷笑,讓人不寒而栗。
“你的膽識倒是不小,看到我也能無動于衷,難道你以為這次還能從我手中逃命嗎?”
徐慢慢叫苦不疊,她就算行動自如也無法反抗,更別說現在動彈不得了。
“兩個耳光,一個咬痕……”琅音仙尊眉眼陰狠,步步逼近,“今夜我便十倍奉還,讓你不得好死!”
走到床沿五步之前,他忽然頓住了腳步。
“你為何不說話,又在醞釀什麽陰謀詭計?”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還是殺不了你?”
琅音仙尊皺眉環視四周,似乎是懷疑徐慢慢設下了圈套。
他的感知裏,徐慢慢呼吸平穩,鮮活而溫暖,絕不可能是傀儡幻象,那圈套又在哪裏呢?
琅音仙尊久久等不到徐慢慢的回應,不耐煩地擰起劍眉,冷哼一聲,道:“憑你淺薄的修為,費再多心機也無用,受死吧!”
琅音仙尊說罷揚起手,靈力随之波動,這一巴掌下去就要狠狠打在徐慢慢左臉之上,她若是不躲,只怕不死也殘廢。
琅音仙尊說的十倍奉還,說到做到!
靈力如雷霆一般向徐慢慢攻去,卻在此時,徐慢慢動了,她以畢生最快的速度躲過了這個巴掌,在掌風拍碎木床的同時她四肢着地,壓低了腦袋大喊一聲:“仙尊哥哥饒命,我知錯了!”
琅音仙尊愣了一下,手都忘了放下來。
徐慢慢整個人無比卑微地蜷縮在地上,認錯态度極其誠懇。
“昨夜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仙尊哥哥,一場誤會,仙尊哥哥大人有大量,還請放了小人一馬!”
琅音仙尊來之前設想的是,自己要報昨夜之仇,先把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打得半死,再讓她跪地求饒,但猜到了結局沒猜到過程,她求饒得太快了,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呢。
這下有點把琅音仙尊整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