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很記仇的
這年的聖誕節,俞心橋和黃老板一起過。
黃老板從隔壁水果攤買了一兜平安夜過後折價的蘋果,挑了個咬一口,嫌凍牙齒,問俞心橋想不想吃烤蘋果。
俞心橋正為沒在老地方找到徐彥洹而郁悶,聞言嘆一口氣:“我想吃毒蘋果。”
黃老板笑說:“年紀輕輕的,失戀也用不着自殺啊。”
俞心橋堅稱自己沒有失戀,并問黃老板是怎麽看出他失戀了的。
黃老板拿出一把小刀,将蘋果頂部切掉:“這種洋節日,連我那幫工都去街上湊熱鬧了,留在這兒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單身貴族。”
想來也是,何唐月和王琨出去約會不說,連梁奕和沈達也都結伴去看電影了,留俞心橋孤家寡人,坐在這裏陪空巢老人。
“嘿你小子,怎麽就把我歸到老弱病殘裏去了?”
黃老板也是愛面子的人,做烤蘋果的時候給俞心橋講了個故事。
說從前有一對男女,青梅竹馬,相愛甚篤,一起從小鎮考到大城市的高等院校,還是同系同學。原本以為兩人今後路便是畢業結婚生子,過完平淡卻幸福的一生,沒想畢業前,女孩在實習期認識一名業內大佬,大佬看中女孩聰明漂亮,許她坦順未來,問她願不願意做他情人。女孩出身貧寒受盡窮困,男孩家亦然,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女孩把選擇權交給男孩,問他:我應該怎麽選?
聽到這裏,俞心橋不由得追問:“男孩怎麽回答?”
黃老板慢條斯理地把蘋果核挖去,笑着說:“我說,在來問我之前,你自己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店裏材料不全,黃老板向鄰居們東拼西湊,勉強集齊烤蘋果的材料。
他用二鍋頭代替白蘭地,白糖代替紅糖,混合葡萄幹、堅果碎等一并塞進蘋果裏,蓋上蓋,送進烤箱。
香味彌漫開的時候,俞心橋問黃老板大學是不是學的烹饪,黃老板笑得捧腹:“那照你這意思,搶走我女人的大佬得是業內頂尖的廚子?”
俞心橋撇嘴:“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是那女孩足夠堅定,你也不會為她守寡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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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不叫守寡,叫潇灑自在,随心所欲。”
黃老板說着,晃蕩着走到烤箱前,順便把上面壓着一本書拿起來丢給俞心橋:“別成天練琴了,有空也看看書。”
俞心橋接個正着。書名叫《刀鋒》,橘紅色的封皮,舊得翹角卷邊,應是被翻閱多次。
随手一翻看到其中一句被用鉛筆畫了橫線——不幸的是,有時候一個人無法在做自認為正确的事時,不讓另一個人難過。
不由得愣了一下,俞心橋不知道在男孩和女孩的故事裏,或者說,在所有的故事裏,誰是一個人,誰是另一個人。
而被忽略掉的前一句,只有五個字。
——我真的愛你。
過完聖誕,俞心橋的磨石頭工作正式進入到最後的抛光程序。
他把打磨好的原石夾在固定專用的器具裏,用金剛砂紙和抛光膏,一個面一個面地細細打磨。磨到一半,晶石內部的光隐隐透出來,俞心橋把它拿出來對着暗處看,唇角不禁上揚。
流光脈脈,熠熠生輝,是他想要的藍色月光。
最襯徐彥洹的永恒月光。
可是聖誕之後,徐彥洹又請假不來學校了。
俞心橋左等右等,脖子成天向後轉,都快擰不回來了,到底還是在衆人的“推舉”下作為代表去辦公室詢問情況。
梅開二度,楊老師正在批卷子:“徐彥洹家裏有事,說會來參加期末考試。”
距離期末考還有半個月之久,俞心橋等不及:“他家裏到底有什麽事啊?請這麽久的假,您也不問問?”
楊老師:“這麽關心同學,你怎麽不自己問?”
俞心橋悶聲道:“他不接我電話。”
“老師還是建議你多關心自己。”楊老師撂下紅筆,從一堆數學試卷裏把俞心橋的那張翻出來,“瞧瞧,紅叉遍地,就算是藝術生也不能……”
沒等他說完,俞心橋拔腿就跑:“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又過幾天,把所有地方都翻遍的俞心橋,病急亂投醫地找去了暑假去過的那間酒吧。
白天去的,酒吧非營業時間,大廳裏在打掃的服務生攔他,他就蹲在門口等,沒多久就把老板娘等了出來。
黃姐還是老樣子,濃妝加裙裝,天冷在外面披一件大衣,手裏夾一支細細的女士煙,看見俞心橋就笑:“喲,這不是出雙倍的小同學嗎?”
俞心橋見她還記得自己,頗為尴尬。不過找徐彥洹的迫切心情占上風,他沒理會黃姐的調侃,站起來道:“徐彥洹……就是上次我指定的那個服務生,有來你們店裏工作嗎?”
黃姐手背拖住手肘,把煙送到嘴邊吸一口:“沒有啊,開學之後他就沒來過了。畢竟這兒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他一個高中生在這兒打工,傳出去要被人說閑話的。”
俞心橋不确定她的話是不是意有所指。至少在看到徐彥洹被人揩油的時候,俞心橋的确想到了“堕落”這個詞。
聽說徐彥洹很久沒來這裏,俞心橋耷下肩膀,很難不喪氣。
他已經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道過謝,轉身剛要走,黃姐在身後叫住他:“小同學,要不還是別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俞心橋腳步頓住。
“說白了,當服務生是他自願,被人動手動腳他也沒拒絕,我們這邊的服務生都只跟有錢人來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且……”
黃姐呼出一口煙圈,笑一聲:“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之後,向來沒有睡眠問題的俞心橋,連續幾天沒睡好覺。
夜裏驚醒是常态,更可怕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裏的俞心橋拿着手機,對着鍵盤,總是按錯號碼,一遍遍按錯,一遍遍重來,急得渾身冒汗,怎麽都沒辦法把電話打出去。
雖然就算撥通了,也不會有人接聽。
半夜零點,俞心橋從床上坐起,平複完呼吸,慢吞吞地下床,推門出去,下樓到客廳,在擺着工具的工作臺前坐定。
他沒開燈,借着外面一點路燈光,拿起砂紙,倒上一點鑽石微粉,繼續打磨。
醒着的時候,他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不然就會胡思亂想——徐彥洹為什麽不來上課?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他是因為無法接受男人,才躲着我嗎?
心不在焉的結果就是,俞心橋打磨的右手使勁過大,把夾在鐵制器具中的石頭按松,咔的一聲,石頭從器具中彈出,同時器具往中間合攏,狠狠夾住了俞心橋的左手食指。
尖銳的疼痛之後,是連綿不絕的鈍痛。
用面紙止住血,俞心橋拿毛巾包着冰塊敷手,冷得受不了,下意識想去拿手套。
徐彥洹送他的手套。
阒靜深夜,俞心橋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聽見吧嗒一聲,眼淚落在手背的聲音。
如果問俞心橋有什麽特長,排在彈鋼琴之後的一定是憋眼淚。
想哭的情況那麽多,不是每次都要哭出來。
這次他忍了好久,終究壓不住心底翻湧的難過。他給自己找借口,是因為傷口太疼。
擡手擦眼淚,不小心碰到傷處,更疼了。
俞心橋長這麽大,走到哪裏都是呼風喚雨,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他大哭出聲,邊哭邊罵:“徐彥洹你這個大壞蛋!”
你這個撩完就跑,不負責任的大壞蛋!
他氣呼呼地用沒受傷的右手把手套拿起來,走到窗前,用力擲出去。
不到三分鐘,大門被推開,俞心橋抹着眼淚跑出來,蹲在地上找剛被他扔出去的手套。好不容易把它們從枯草叢裏翻出來,一邊撣灰一邊罵自己沒出息。
起身時,俞心橋發現自己正站在洗手間窗畔,徐彥洹來救他時站過的位置。
那天,他恍惚以為徐彥洹是王子,他自己則是被困高塔的莴苣男孩。
可現實不是童話故事,現實很少圓滿結局。
況且,這段故事從頭至尾都只有他一廂情願,徐彥洹從未給過任何确切回應。
那晚之後,許是隐有預感,又或許是接受了現實,俞心橋沒再找徐彥洹,被同學問到,也只是平靜地說:“他不想讓我們找到,就算把浔城翻個底朝天也沒用。”
時間一晃到期末考,五門主課被壓縮在兩天內,散學典禮安排在最後一天的晚上,可以說把時間利用到了極致。
考場座位按上次考試成績排,俞心橋成績一般,在樓上文科班的教室考試。第一天考完回自己班級,就從梁奕那邊聽說,徐彥洹回來了。
“不過我聽一考場的同學說,他卡着時間進考場,考完就走了。”梁奕觀察俞心橋還包着紗布的手,提議道,“要不你明天試試在校門口堵他?”
俞心橋點頭:“嗯,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在俞心橋隔壁考場的梁奕請假缺考,俞心橋打電話過去,電話那頭的梁奕虛弱得十分刻意,說他發燒了,在床上爬不起來。
可俞心橋明明聽見電話背景音裏有汽車鳴笛聲。
此時的俞心橋無暇深究梁奕缺考的真實原因,下午最後一門英語,俞心橋提前半小時交卷,把筆袋用草稿紙随意一卷,就往校門口走去。
他猜徐彥洹今天也不會回班,更不會參加晚上的散學典禮。
果不其然,沒等多久,距離考試結束約莫還有十分鐘,穿着校服的徐彥洹從一樓的某間教室裏出來,雙手抄兜,低頭走路,快到校門口時一擡眼,整個人愣住。
俞心橋迎着他的目光上前,問:“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他已經不抱希望,他只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然而徐彥洹抿唇不答,連視線都移開。
即将擦身而過時,俞心橋後退兩步,張開手臂擋住徐彥洹的去路。
“我有東西要給你。”他說。
而徐彥洹只是輕掃一眼他包着紗布的手,語氣冷淡地說:“讓開。”
傍晚,浔城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刻。
老城區的道路兩側霓虹閃爍,熙來攘往,人們走在下班、放學回家的路上,被商店裏傳來的歡聲笑語洗去一身疲憊,各色餐館裏傳來的香味讓人食指大動,歸家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
年關将至,即便天寒地凍,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而此刻,坐在公交車裏,隔着車窗玻璃看沿街的熱鬧場景,徐彥洹格格不入地冷眼旁觀。
哪怕,俞心橋也跟上了車,就坐在他後面的座位。
徐彥洹不想轉頭,也不敢。他怕多看一眼就狠不下心,也怕徐震陰魂不散就在附近。
經過上次的鬧騰,徐震以後輕易不敢再逼他,畢竟錢再多也得有命花。但也無法保證不會有事,畢竟徐震是個一無所有的末路狂徒,等他回過神來,再壯壯膽,不知又能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只要待在浔城,就不可能百分百安全,除非回到首都,讓徐震鞭長莫及。
揣在口袋裏的手握成拳,摩挲着虎口凸起的刀疤,徐彥洹無聲地在心中做下決定。
半個小時後公交車到站,兩人一前一後地下車,沿街走到人煙稀少的路段,在前面走着的徐彥洹突然轉過身來。
俞心橋也停下腳步,在兩米開外靜靜地看着他。
“不是說會離我遠遠的?”徐彥洹先開口,“跟着我幹什麽?”
他說問句也是下沉的語氣,總是給人一種極致的冷漠感。俞心橋不是沒察覺到他的抗拒和疏遠,可他要做的事還沒有做完。
“你搬家了?”俞心橋說,“我有東西要送你。”
問題意料之中地被徐彥洹無視,他垂眸,看一眼俞心橋捏在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值錢嗎?”
“如果送到當鋪,這個能換多少錢?”
即便做過心理準備,當真正從徐彥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俞心橋還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沖向頭頂。
他勉強地深吸一口氣:“這是藍色月光石,我親自打磨的……”
“那我不要。”徐彥洹沒什麽情緒地笑一聲,“你走吧,別跟着我了。”
“徐彥洹。”俞心橋提高音量,“你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認識的徐彥洹不是這樣的,不過一個月不見,為什麽完全變了?
沉默沒持續太久,徐彥洹木着臉:“什麽都沒發生,我只是不想看見你,不行嗎?”
直覺告訴俞心橋,肯定有哪裏不對勁。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肯定出現了什麽問題,才讓徐彥洹說出這樣的話。
因而聽到“除非”兩個字,俞心橋眼睛一亮,産生了有一種絕處逢生般的期待。
可是徐彥洹看着他,說:“除非,你能給我很多很多錢。”
“我不需要不值錢的東西。”
昏蒙暮色中,彌漫開腐壞的氣息。
是俞心橋印象中的徐彥洹,那個不卑不亢,即便身處黑暗依然保持清醒獨立的人,正在一點一點崩塌。
不知過去多久,俞心橋聽見自己問:“那你要多少?”
“你給不起。”徐彥洹說。
俞心橋現在擁有的都是父母給的,他确實給不起。
“那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對我……”
“從來沒有。”徐彥洹聲音沉冷,仿佛來自深淵,“我讨厭你,一直都讨厭你。”
而俞心橋,似乎已經開始對這些傷人的話産生免疫,好像堆積在頭頂的血液已經凝結成冰。
怪不得從來不給回應,原來是讨厭,忍耐到現在已經不容易。
俞心橋發現自己被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極度冷靜,站在冷冽寒冬裏,對吹在身上的刀子般的冷風視而不見,另一個躲在背後,蜷縮成一團,捂住耳朵不敢聽。
沒來由地想到雷雨交加又停電的晚上,徐彥洹讓他不要讨厭他。
“憑什麽。”俞心橋輕笑出聲,“你讨厭我,卻不讓我讨厭你,憑什麽?”
“憑你喜歡我。”徐彥洹說,“你走吧,拜托,走得越遠越好,我不想再應付你了。”
俞心橋覺得有些滑稽,他從未宣之于口的喜歡,被喜歡的人挑明說出來,全然沒有旖旎浪漫,只有心髒被拉扯的疼。
這樣的拒絕,比之前的無數次加起來都讓人痛苦。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繼續下去不過是自取其辱。徐彥洹甚至用了“拜托”。
俞心橋喉嚨一哽,好像有什麽要溢出來,從眼眶裏,從被扯得稀爛的心裏。
手腕一顫,握在手心裏的月光石掉地,铛的一聲,可能摔碎了,如同他看似堅硬其實脆弱的心髒。
不值錢、沒人要的東西,何必再撿起來。
于是俞心橋看都沒看一眼,把包着紗布的手揣回兜裏,咽下一口寒冷空氣:“我會走的,但不是因為你。”
最後的時刻,他十分慶幸理智守局,不至顏面盡失,尊嚴掃地。
“我和你本來就不是一路人,這一年就當我陪你玩玩,以後,最好這輩子,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就算不小心遇到,也請你離我遠一點。”
“不然我不保證不會報複你。”
“我很記仇的。”
等到天完全黑透,坐在返回學校的車上,很記仇的俞心橋腦袋抵着車窗,礙于車上人多,哭都不敢發出聲音。
堅持到上車,他才終于松懈,任由躲在背後軟弱的自己替代那副已經出現裂痕的堅強軀殼。
他摸出手機給父母打電話,接通後聽到媽媽的聲音,眼淚流得更兇,原本攢了很多苦要訴,臨開口只剩一句:“媽,我想回家……”
離站臺大約一百米的地方,徐彥洹自黑暗中走回到灰蒙蒙的路燈下,彎腰,撿起躺在地上的一顆石頭。
一顆圓圓的,散發着藍色光芒的石頭。
在校服外套上蹭了蹭,拂去塵土,那光芒更盛,如同一輪不被雲霧遮擋的滿月。
讓他想起那天在筒子樓的窗前,俞心橋哼唱的那首歌——
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後來徐彥洹曾從頭到尾聽過一遍,知道前兩句是——
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時間。
不忍心,讓你看見我流淚的臉。
擡首望去,車已經駛遠,什麽都看不見。
徐彥洹還是在那裏站了很久,久到月上中天,人和地上的影子幾乎重疊,變成孤獨的整體。
好像他和他的影子,一起被束縛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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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全部結束,失憶後的俞心橋的記憶也是到這裏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