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不是說會離我遠遠的嗎?
浔城今年的初雪下在冬至這一天。
北方年年都下雪,作為首都人的俞心橋倒也不稀奇,只是可惜沒能和徐彥洹一起。
回家的路上,俞心橋接到父親的電話,問他今天吃餃子沒。
“吃、吃了呀。”俞心橋扯謊道。
“是嗎?”俞含章慢悠悠道,“在家吃的?”
“嗯,速凍水餃。”
“什麽餡兒的?”
“呃……白菜牛肉。”
“那你把門打開,我和你媽媽也想嘗嘗。”
“……”
俞心橋飛奔回家,遠遠就看見門口站着兩個人。
上次找完開鎖師傅,俞心橋順便把鎖換成智能的,導致俞含章帶了鑰匙也進不去。
開門讓父母直接進來,俞心橋脫掉外套,拍拍身上的雪,忙去将暖氣打開。
俞含章環視一圈,欣慰道:“知道出門關暖氣,門窗也都鎖好了,安全意識不錯。”
姚瓊英則看一眼客廳裏擺着的打磨工具,哼一聲:“成天搗鼓這些有的沒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練琴。”
自上次電話裏鬧別扭,俞心橋就沒和母親說過話。但既然姚瓊英主動遞了臺階過來,哪有不下的道理。
Advertisement
“有呢。”俞心橋把貼在旁邊的時間表拿給姚瓊英看,“明年就要出國了,我知道要抓緊。”
聞言,姚瓊英瞟一眼那時間表,繃着的一張臉松弛下來,仿佛在說——這還差不多。
一家三口久違地坐在一張桌上喝茶聊天。
俞含章給俞心橋帶了餃子,是家裏阿姨做的,白菜牛肉餡兒。
俞心橋晚上吃多了,象征性地往嘴裏塞了兩個餃子,就端起杯子祝爸爸媽媽冬至快樂。
姚瓊英嗔怒地瞪他一眼:“這一年錯過多少節日,也沒見你祝我們快樂。”
俞心橋一愣:“已經一年了嗎?”
“快了。”俞含章說,“再有兩個月,你就在浔城待滿一年了。”
當初把俞心橋送來這裏,除卻讓他吃點教訓,也存了讓他學會照顧自己的心思,畢竟以後要獨自去國外求學。
不過現在……
“這次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俞含章眼神示意姚瓊英,在她的首肯下宣布,“你媽媽将于明年調職去海外分公司,我也已經向那附近的學校投遞簡歷,所以到時候……”
俞心橋搶答:“到時候我們全家一起去?”
“對。”
“好欸!”
看見俞心橋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姚瓊英也忍不住笑:“還要我們再生一個嗎?”
俞心橋低頭擺弄手指,咕哝道:“也不是我先提的啊……”
家庭危機解除。趁姚瓊英去洗手間,俞含章偷偷告訴俞心橋,那塊月光石原石也是姚瓊一托關系幫他找的,當時她還傲嬌地說:“就當他今年的生日禮物。”
俞心橋恍然大悟:“難怪呢,那原石那麽硬,原來是和我媽媽的嘴一樣。”
父子倆笑作一團。
溫馨愉快的氛圍中,俞心橋摸出手機,給徐彥洹發消息:原來今天是冬至,你吃餃子了嗎?
想了想,又發一條:下周末是聖誕節,你有沒有時間?
可惜這兩條消息,徐彥洹都沒有回複。
周四、周五連續兩天,徐彥洹都沒來學校。
結合那晚的狀況,俞心橋心生憂慮,先給徐彥洹打電話,沒打通,周五放學後又往他家跑了一趟,筒子樓四樓最西邊的那戶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也沒人應。
隔壁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婆婆聞聲推門出來,說:“這家搬走啦。”
問搬到哪裏去了,老婆婆搖頭:“不知道,這地方每天都有人來,也有人走,互相都不認識的。”
俞心橋只好先離開。
下個周一,徐彥洹還是沒來上學。
俞心橋坐不住,跑到辦公室去問班主任。班主任楊老師說:“他請假了,上周給我打的電話。”
“請幾天假?為什麽請假?”
“說家裏有事,先請一周的假。“楊老師奇怪地看俞心橋一眼,“他雖然經常請假曠課,但從不耽誤學習,你有時間關心他,不如回教室還好學習,離高考只剩不到半年了。”
俞心橋回到班上,籃球隊的成員們圍過來問他情況,他無奈地搖頭:“老楊也不知道。”
見他沮喪,梁奕上課給他傳紙條:徐哥那麽牛逼一人,肯定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自從打完籃球賽,大家對徐彥洹的稱呼又換回“尊稱”。
俞心橋畫了個笑臉做回複,梁奕一看,笑得歪嘴斜眼,比哭還醜。
好在說請一周假就是一周,周四下午,穿着校服的徐彥洹自後門走近教室,明明很低調,卻引起了全班的關注。
可惜他自打坐下就趴在桌上睡覺,臉埋在雙臂之間,頭都不擡一下。課間俞心橋幾次想找他,都因不想打擾他休息而作罷。
好不容易等到放學,俞心橋剛把書包收拾好,就看見徐彥洹的桌子空空如也,人早就在打鈴前就跑沒影了。
第二天下午難得有一場沒被主課老師占用的體育課,大家都在為明年高考前的體測做準備,跑道上的學生比運動會的時候還多。
俞心橋在老地方——食堂前的花壇旁找到了捧着題冊的徐彥洹。
在他身旁坐下,俞心橋心急地問:“你前幾天去哪兒了?微信不回,電話也打不通。”
上次這種情況還是在音樂會的時候。
徐彥洹右手握筆,在某道題的序號上畫個圈,沒聽到似的不說話。
“那天是不是……”問到一半,俞心橋想起徐彥洹不喜歡被人刨根問底,便換了個說法,“要是遇到什麽困難,可以和我、和大家說,我們都可以幫……”
這回沒等他說完,徐彥洹突然開口:“關你什麽事。”
他的表情冷漠,側臉似冰雪雕鑄,眼底覆一層霜,以至聲音沉冷,仿佛在和陌生人說話。
他全程盯着題冊,沒有擡頭看俞心橋哪怕一秒:“你不是說,會離我遠遠的嗎?”
冬日天黑得早,周五沒有晚自習,下課鈴聲一響,班上的學生就四散出去。
除了俞心橋,梁奕和沈達也,他們三個約好在教室補習英語。
見徐彥洹也收拾好書包,沈達也有些緊張地走到後排:“徐、徐哥,咱們的數學補習……”
“你已經能跟上進度了。”徐彥洹說,“如果還有需要,下學期繼續。”
“好,好,謝謝徐哥。”沈達也如蒙大赦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走到教室門口,徐彥洹口袋裏的手機振動,看見來電顯示的號碼,他臉色一沉。
透過窗戶,看向第一組靠窗位置,那道故意不轉過來看他、顯得幾分倔強的背影,徐彥洹把手機塞回褲兜裏,快步往校門口走去。
出校門左拐,走約莫五十米再左拐,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巷道。
這地方的老房子被拆了大片,遠看高低參差很是詭異。在巷口看見那道佝腰駝背的猥瑣身影,徐彥洹按捺住升騰起的厭惡情緒,向着那邊走過去。
不過等了十來分鐘,徐震已經不耐煩,看見徐彥洹就抱怨道:“怎麽這麽慢。”
徐彥洹沒答話,直接問:“有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無非是找他要錢。
上次從家裏拿走的拿筆已經在賭桌上揮霍完,回筒子樓沒找到人,徐震便幹脆找來了學校。
“你說什麽事?”徐震哼道,“那天求我的時候說什麽都能做,結果轉頭就搬家跑路,以為這樣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沒錢了。”徐彥洹說,“所有的錢上次都給你了。”
他以為這次徐震至少能消停兩個月,結果才一個星期,這混蛋又來找他。
徐震嘿嘿一笑:“所以我這次不是來管你要錢,是來管你那姓俞的同學……”
徐彥洹眼睛倏然睜大:“你不是答應我不動他嗎?”
“不動歸不動,我的意思是,你去問他借點錢,就說以後還。”徐震笑眯眯地說。
徐彥洹心中一沉。
當時他之所以示弱懇求徐震,就是因為了解其秉性。徐震除了吃軟不吃硬,還是那種極其虛榮的人,平生最樂見別人、尤其是比他強的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這會讓他産生一種膨脹扭曲的成就感。
徐彥洹把那聲“爸”還有那一跪,當作緩兵之計,徐震果不其然被他哄得飄飄然,當即答應他的請求,得意地說:“既然我的好兒子開口了,爸爸就給你這個面子。”
可徐彥洹低估了徐震的狡詐,哪怕預料到他會再來發難,也沒想到他會如此厚顏無恥,和自己玩文字游戲。
見徐彥洹良久不言,徐震催促道:“你不是說他很快就回老家了嘛,山高水遠的,到時候債也不用還了不是?”
說着,他眼珠一轉,“還是說,你跟那小子真好上了,舍不得?啧,沒想到我兒子竟然是個同性戀……”
“沒有。”徐彥洹到底說話了,語氣不辨情緒,“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去找他要。”
“這就對了嘛。”徐震笑得一臉褶子,“那我就在這裏等你,你快去快回!”
徐彥洹這次沒去太長時間,十分鐘不到就回來了。
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寒氣比剛才更濃重了些,似乎在天寒地凍的室外待了很久。
他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裏,唇抿成一線,走過來的腳步不緊不慢,眼神有種風雨不動的沉靜。
徐震卻等不及了,他快步上前,急道:“錢呢?要來了嗎?”
徐彥洹點了下頭。
徐震一喜:“那拿出來啊,現金還是銀行卡?”
“現金。”徐彥洹說。
“現金好,省的去取錢被攝像頭拍到。”徐震搓搓手,“有多少啊?”
“你伸手。”
“欸。”
“兩只手。”
“有這麽多?”
徐震樂颠颠地伸出兩只手,并成碗狀,那樣子像極了要飯的乞丐。
不,他連乞丐都不如。
徐彥洹的眼神倏然變暗,接着将自己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來,飛快地往徐震手裏塞了什麽,然後抓着他的手腕并攏,強迫他将掌心的東西握住。
等徐震察覺到不對已經來不及,徐彥洹用了很大的力氣将他的兩手合到一起,讓那東西被緊緊握在手心。
而那東西根本不是什麽現金,而是一把水果刀的刀柄。
眼下徐震握着刀,刀尖直指面前的徐彥洹。徐彥洹渾然不怕似的,一手鉗他手腕,一手連同徐震的拳頭一起握住刀,虎口抵在刀刃之上,稍不留神就會被割傷。
“你、你在幹什麽?”徐震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他幾經掙紮無果,低頭再看,才發現徐彥洹連鉗制他的方法都設計過,分明是被人捅刀子時的防禦動作。也就是說這刀子一旦捅下去,一旦驚動警方被調查,無論從傷口的狀态還是刀柄上的指紋,都只能判定徐彥洹是被他徐震用刀襲擊。
徐彥洹還不要命地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跟前送:“來,往這兒捅,多捅幾下。”
霎時刀尖直指徐彥洹腹部,有一下只差約莫一公分,就穿破校服和裏面薄薄的T恤,刺穿徐彥洹的皮膚。
“你發什麽瘋!”
徐震急眼了,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并不意味着他想當殺人犯,更不代表他不怕死。
他這才知道自己着了徐彥洹的道,低估了這小子發起瘋來的程度。同時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那個總是用陰沉的目光看着他的孩子,已經長到這麽高,擁有能将他輕易制服的力量。
“還不快撒手?”徐震厲聲道,“你不是還想念書,不想坐牢嗎?”
與他的驚慌相比,徐彥洹的狀态堪稱冷靜。這是他剛才站在學校門口想了五分鐘的結果,唯一的辦法。
徐彥洹死死抓住徐震的手腕,哪怕刀刃已經陷進另一只手的虎口處,發出皮肉被切開的鈍響。
他說:“是啊,我不想坐牢。”
因為那意味着被黑暗吞噬而死,哪怕人還茍活着。
“但我也不怕死。”
如果死去的是軀殼肉體,他的靈魂還能留在光明裏。
半個小時後,俞心橋他們補習完畢,收拾東西各回各家。
自從下過初雪,浔城的天氣就一天冷似一天,校門口的行道樹撲簌簌地掉葉子,俞心橋路過時,有一片落在他的肩上。
用戴着手套的手将它撚起,視線順着枯黃葉片的脈絡往下,終究落在那墨藍色的手套上。
想起今天徐彥洹冷漠的态度,俞心橋深吸一口氣,心說男人翻臉可真是比翻書還快,這次又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哄好。
呼氣的時候,俞心橋還是感到心口沉墜般的難受。
不過就算錯過聖誕節,還有元旦,春節。而且,做事不能半途而廢。
想到這裏,俞心橋加快腳步,打算回去磨石頭。
月光石磨到緊要關頭,他選取其中折射光最亮的一塊,進入細磨階段,成型後就可以抛光。
那麽漂亮的石頭,到時候送給徐彥洹,他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一定不忍心再叫我離他遠遠的了吧。
不遠處,看着俞心橋匆匆走近夜色中的背影,徐彥洹捏着刀背,拔出嵌進手掌的刀子,手一松,人也随之倒地。
剛才的抗争幾乎消耗掉他全身的力氣,好在徐震被吓得不輕,他松手之後,徐震頭也不回地跑了,見了鬼似的,背影還趔趄一下,是摔了一跤。
徐彥洹最後警告徐震:“再敢動他,我就‘殺’了你。”
以先殺死我自己的方式。
冬日傍晚,人跡罕至的道路旁,徐彥洹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張開嘴呼哧呼哧地喘氣。
是窒息許久重獲氧氣,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目及的天空烏黑一片,如同化開的濃墨,也像他垂在身側不斷溢出鮮血的手,濕答答黏糊糊,怎麽也擦不幹淨。
而此時,頭頂的路燈按時亮起,一束光照下來,刺得徐彥洹眯起雙眸。
等适應了,他又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看,是在确認自己被光籠罩,留在了光明的地方。
有俞心橋的地方。
--------------------
最後一段回憶了,只有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