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醉酒
聽她提到她反悔一事,陸晉眼中冷意頓減,神色略微緩和了一些。
今天他也在場,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事後清理現場,發現了毒倒灰馬的毒箭,也捉到了隐藏在臨街二樓的箭手。不管她最初是怎麽想的,至少那一刻,她确實是真心想阻止這場刺殺,甚至為此差點賠上自己的性命。
“我很好奇,”陸晉目光沉沉,“季安怎麽會願意為你賣命?我起初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後來我發現我想岔了,竟然是你授意的。”
他在最開始,并沒有懷疑到明月郡主身上。一則她是孤女,手上沒多少勢力。二則她幼時行事潇灑大方,給人一種萬事皆不放在心上的感覺。相反,他的皇帝舅舅很重視名聲。
“季安?”明月郡主皺了皺眉,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因為我手上有他的一個把柄。那個把柄,足以要他的性命。”
“你說的把柄,是指他暗中的勢力?”陸晉略一沉吟。
皇帝身邊的太監,竟然暗中有自己的勢力。沒關系,他可以借這個機會,瓦解鏟除。
明月郡主只扯了扯嘴角,沒有再說話。季安的人,本事太差了些。第一次動手,是在郊外,那次陸晉也掉落山崖,差點死掉。她到底是顧念同陸晉一起長大的情分,也不想添更多罪孽,特意叮囑了季安的人:殺韓嘉宜,莫牽累旁人,尤其是陸晉。
現在竟然告訴她,韓嘉宜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掌握了她秘密的其實是陸晉?
明月郡主只覺得荒謬無比,要殺陸晉麽?笑話,她連韓嘉宜都殺不掉,又怎麽殺死陸晉?何況陸晉如果真死了,恐怕太後能丢半條命。最重要的是,現在已經不是她殺不殺她的問題,而是她的命捏在他手上。
“我是不是要死了?”明月郡主聲音很輕,還裹挾着沙沙的風聲。胸腹之間被馬踩了一下,連呼吸對她而言,都變得艱難無比,更不要提開口說話了。
“太醫說能保你性命,只是傷及心肺,要落一輩子的病根。”
“一輩子?”明月郡主纖細的眉毛緊皺,似是沒明白他在說什麽,甚是驚奇,“你不殺我?”
不等陸晉回答,她就重重喘息幾聲,自嘲一笑:“哦,是了。你若是殺了我,跟他也不好交代。這醜事不能公諸于衆,大家還都得死死瞞着。”
陸晉長眉擰起:“按我朝律例,殺人半途中止,未造成死亡事實者,罪不至死。為了阻止這一場刺殺,你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險些葬身于馬蹄之下,病痛還将伴随你一生。于法于理,我都不會殺你。”他停頓了一下:“太後拿你當親孫女看待,你今日出事,她自責不已。你若就此喪命,她老人家定然傷心欲絕。”
今天事情的真相皇帝和太後還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太後,她還只當明月郡主受傷是巧合。
明月郡主初時還帶着一些自嘲的笑意,待聽他提到太後,神情微僵,眼淚慢慢滑落:“是我對不起太後,有負她的教導。”
她不是太後最疼愛的晚輩,但太後卻是這世上最疼愛她的那個人。太後教她良多,而她不但和皇叔有了首尾,還要做殺人的勾當。
如果太後知道疼愛的孫女成了這個樣子……她不敢再想下去。一想到太後的失望,她胸口似乎有重物壓着,悶得發疼,更加自厭。
“不要告訴她……”明月郡主聲音極低,像商量,又像祈求,“別說我去殺人,別說我和他的事情,也別那樣想我。陸晉,我也不想那麽……髒的。”
陸晉沉默了一瞬:“我還是那句話。你們雖名為叔侄,卻非同宗同源。你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出于被迫還是心甘情願,都不能說髒。我不會因此而瞧不起你。因為那不是你的錯。你錯的是為了掩蓋這一點去傷害無辜的人。”
明月郡主定定地看着他,他說那段不倫的關系,不是她的錯……
他說不是她的錯……
陸晉雙目微斂,繼續說道:“雖然說,今天即便沒有你的阻止,嘉宜也不會有事。但我依然慶幸你的出現,至少能讓我确定你還不算無可救藥。”
也是因此,他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
“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你做錯了事,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待你身體好轉,該有的懲罰還會有。”
“陸晉……”明月郡主怔怔的,心緒起伏,最終卻只說了一句,“你說的是。”
“從你五歲進宮開始,我們相識也有十四年了。那天在梨花巷,你說我的事你不管,你的事我也別問。不過,如果你真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看在太後面子上,我不會袖手旁觀。但若你再有惡念……”陸晉将眼中浮起的冷意藏下,“我絕不饒你。”
明月郡主睫羽低垂,良久才道:“好,知道了。”
陸晉離開時,皇帝和太後正擔憂而焦急地在外等候。他們也沒與陸晉多說什麽,直接去探視明月郡主。
他出宮時,已經很晚了。入夜以後格外寒冷,地上的積雪已有許寸厚,不過倒還亮堂。
幕後黑手揪出,嘉宜以後會安全許多。本該松一口氣的,可陸晉的心頭卻沉甸甸的。
等他回到梨花巷陸宅,驚訝地發現,嘉宜房間的燈還亮着。
陸晉猶豫了一瞬,上前輕輕敲門:“怎麽還不睡?”
他話音剛落,門自裏打開,露出了一張嬌美清麗的臉。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繼妹韓嘉宜正含笑盈盈看着他,一臉喜意:“大哥,你可算回來了!”
深夜裏一盞燈,一張笑臉,讓他的心不自覺悸動。陸晉輕咳一聲:“你在等我?”
“是啊,等了好一會兒了。我都等得餓了。”韓嘉宜笑道,“大哥也餓壞了吧?我讓廚房準備了一些酒菜,大哥吃一點吧。”
她笑着招呼陸晉進去。
陸晉平複了一下呼吸,随她入內。
桌上是簡單的小菜,還有正在溫的酒。
韓嘉宜一面掩門,一面解釋:“這是廚房新熱過的,不冷。”她房中有存的熱水,她倒了一些讓大哥洗手。
陸晉視線落在還在散發着袅袅熱氣的酒,詫異道:“你燙的?”
韓嘉宜點頭,臉上帶些得色:“是啊,我燙的。”
她父親韓方生前喜歡喝酒,她雖不會喝酒,卻意外學了燙酒的本事。
“怎麽想起燙酒了?”陸晉輕輕搖了搖頭,在她的招呼下坐了。
韓嘉宜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她稍微彎了腰給兩人斟滿酒後,才慢慢坐下,輕聲道:“慶祝找到幕後黑手啊!大哥,那人和明月郡主有關,對不對?”
陸晉剛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顫,有兩滴酒濺出,落在他虎口處。他放下酒杯:“為什麽這麽問?”
韓嘉宜也不瞞他:“太後讓澹臺公子進宮,大哥你說,皇宮危險,而且你不能保證幕後黑手不在宮裏。當然我知道大哥行事小心,可我想,你可能想說的是,你懷疑幕後黑手就在宮裏吧?順着這個思路的話,那麽我當時告訴你的三條線索大概只有第三條有點可能。老夫人壽宴那天,宮裏來的客人,只有兩個,就是明月郡主和皇上。哦,不對,還有他們帶來的随從……”
她聲音不高,但一個字一個字都說在了點子上。
陸晉輕輕“唔”了一聲,沒有說話。
“今天我們剛從宮裏出來,大哥你就安排我先走。我後來聽說,出事了,郡主也受傷了。我問那個錦衣衛大哥,知不知道郡主的名字……”韓嘉宜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他說,郡主的閨名似乎是寶璋。”
陸晉雙目微斂:“嗯,她是叫寶璋。”
“哦,那寶兒可能就是她的小名兒了。”韓嘉宜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今日提前回了梨花巷,自己思來想後琢磨了很久。待知道郡主受傷以及郡主的名字後,她逐漸有了更多的猜測。郡主既沒成親,又沒婚約,與人私會雖然不大好,可也沒嚴重到要買。兇。殺。人的地步啊。
除非與她私會的人有問題。
陸晉輕輕點了點頭:“是,她的小名是叫寶兒。”
不過這個小名,明面上只有太後叫。旁人都是客客氣氣稱她一聲:“郡主。”
陸晉喝了一口酒:“幕後黑手已經揪出來了,你以後就安全了。”
“真是郡主嗎?”韓嘉宜瞪大了眼睛,雖然已經差不多猜到了,但見大哥不否認,她仍是暗暗心驚,“她今天怎麽受的傷?嚴重嗎?”
會……死嗎?
陸晉看了她一眼,簡單說了明月郡主出宮阻止刺客,被馬蹄所傷的經過。
韓嘉宜聽得一愣一愣的,只覺得匪夷所思。話本子裏都不敢這麽寫。帶着馬蹄鐵的馬蹄踩下來,那畫面,她只要想想,就不寒而栗。
“傷及心肺,能保住性命,但後半輩子都要與湯藥為伍了。”陸晉輕聲說道。
韓嘉宜輕嘆一聲,一時也說不上來自己心裏是什麽感受。她也端起了酒杯,嘗試着喝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皺在一起:“大哥,如果有證據證明是她要殺我的話,朝廷會治她的罪嗎?”
“嗯?”陸晉搖了搖頭,“不會。”
韓嘉宜覺得有些不是滋味,胡亂說道:“也是,她是金枝玉葉,我是平民丫頭。怎麽會治她的罪?大哥還和她青梅竹馬……”
聽她提起自己和明月“青梅竹馬”陸晉心口驀地一緊,打斷了她的話:“不是這樣,和青梅竹馬沒關系,和身份也沒關系,主要是因為此事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她畢竟是敕封的郡主。”
他輕聲安慰她:“不過,老天已經懲罰了她。終身與病痛相伴,并不比律法應判的輕。”
還有她一直深受背德的心理折磨,那才是真正折磨明月郡主的事情。
韓嘉宜“嗯”了一聲,心說也是。她之前翻看過律書,知道如果嚴格按照本朝律法來的話,明月郡主這種中途阻止刺殺,最後也沒造成犯罪事實的情況,根本不會判的有多重。何況那還是太後面前的紅人,朝廷也要顧忌太後啊。
不過她心裏到底是有些憋悶。她數次遭到刺殺,如果不是福大命大,只怕已經入土很久了。可她也很清楚,這是無奈之舉。她重重嘆了口氣,頗不放心:“那她以後還會殺我嗎?我那天根本什麽都沒看到,我連和她私會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她的臉因為喝酒而染上了一些紅暈,她此刻眉毛輕皺、暗暗發愁的模樣,落在陸晉眼裏,可憐又可愛。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會,我不會再讓她傷害你。而且,她也知道了,你對此事一無所知。”
韓嘉宜“哦”了一聲,又試着喝了一口酒,她放下酒杯,手托腮:“那她私會的人是誰啊?總不會是皇帝吧?”
她話一出口,清楚地看到大哥手裏的酒杯抖了一抖,他眼中寫滿了驚詫。
韓嘉宜瞬間睜大了眼睛:“不是吧?”
她知道“寶兒”是郡主後,也想到了同郡主私會的人有問題,可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敢往皇帝身上想的。然而大哥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訴她,她說中了。
難怪壽宴那天,大哥急急忙忙帶着她躲起來。難怪他就是不肯告訴她,私會的人是誰……
她有點懵:“皇上和郡主,這,這不是……”
太後正式認了郡主做孫女,上了玉碟,昭告天下。那郡主就是皇帝的侄女啊。
陸晉“嗯”了一聲,心想她受此事之累,多日寝食難安,她既然已經猜到了真相,他也就沒必要刻意隐瞞。
韓嘉宜仍沉浸在驚訝中:“那為什麽是郡主想殺我,而不是皇上?”
按常理來說不應該是皇帝更注重名聲嗎?難道郡主是在替皇帝頂罪?不過好像也不對,如果是一國之君想殺一個人,不至于三四次都殺不掉。
想到這裏,她不免有些慶幸。
這一點,陸晉不能回答她,因為最開始,他也以為是皇帝下的手。皇帝和明月郡主之間的種種以及明月郡主的近乎病态,他不好對她說,他也不想髒了她的耳朵。于是他沉聲說道:“可能是因為撿到你耳墜的是郡主。不說這些了,吃菜,一會兒都涼了。”
“哦。”韓嘉宜極聽話,果真低頭吃菜,也順便喝兩口酒暖身子。習慣了果酒的味道,感覺還不算太壞。
困擾她多時的安全問題終于解決了,她感慨萬分,胃口也比先時好了許多,一面吃菜,一面喝酒,不大一會兒,小臉已經紅撲撲的了。
“過兩日,你就可以回長寧侯府了。”陸晉放下筷子,“你之前住的院子,需要重新修整,院牆也要重新加高一些。”
“好呀。”韓嘉宜擡頭,沖他仰着臉笑,“大哥,我敬你一杯吧。”
她不由分說為他們倒滿了酒,一雙眼睛映着跳躍的燈光,極其誠懇:“大哥,這些日子,多謝你了。真的,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啦。”她輕輕笑了一笑,緩緩續道:“我小時候,一直遺憾沒個兄弟姐妹。現在我不遺憾了,因為大哥就是很好的兄長啊。”
她最開始還特別怕他,相處的久了,尤其是這一段的時日的相處,她想當初是自己狹隘了。大哥外冷內熱,對家人真的很好啊。
燈光下,少女淺笑盈盈,一雙明眸寫滿了信賴。
陸晉心口一熱,沒喝多少酒的他,忽然覺得有些微醺,心跳仿佛也漏跳了一拍。他定了定神,滿飲一杯,輕聲道:“你既然說了我是你兄長,那我護着你,就是應該的,又何須言謝?”
“你說的也對哦。”韓嘉宜嫣然一笑,點了點頭,“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喝了酒以後的她,活潑愛笑,容光豔麗,讓人不敢逼視。
陸晉垂眸,不與她目光相對:“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早點歇着吧……”
他話未說完,就見她直接趴在了桌上。
陸晉微怔:她這是喝醉了?他頗有些哭笑不得,她才喝了多少啊:“嘉宜,嘉宜……”
她咕哝了一聲,模模糊糊,聽着像是“大哥”。人卻沒有醒過來。
陸晉心尖微燙,耳根也有點灼意,他低頭,将遮在她臉上的頭發拂去,心裏竟莫名的酸酸漲漲。他輕嘆一聲,彎腰将她抱了起來。
她的身子不重,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
把她放在內室的床上,他本欲給她除掉鞋襪,然而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轉身出去,喚了信得過的婆子來幫她收拾。
他則輕輕舒了一口氣,踏着積雪回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