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原委
生父死于墜馬,明月郡主長大後學過騎術,但如非必要,她絕不碰馬。如今情況緊急,也顧不得許多了。
她翻身躍馬,出了宮,一路疾行。許多畫面在她腦海裏走馬燈般一一浮現。
天陰沉沉的,寒風凜冽,彤雲密布,似是要下雪了。她沒有穿大氅,卻絲毫感覺不到冷意,心裏只有一個聲音:一定要趕上阻止他們。
與此同時,陸晉乘坐的馬車已經拐過了永濟街。街上行人寥寥,有小攤販在街邊寒風中叫賣。
忽然,斜刺裏沖出來一個人,渾身血污,形容狼狽,雙手舉着布帛,跪在路中間,口中高呼:“瑞王反!瑞王反!”
馬車驀然停下,馬車裏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瑞王反?證據呢?”
“證據在此,要面呈陸大人。”
少時,車簾微動,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從馬車下來,走向跪倒在地的這個人:“哦?我也想看看是什麽證據。”
陸晉朝這人走去的同時,他随身帶的侍衛也一臉警惕持刀跟上。此時馬車旁邊尚餘下四個侍衛,守在車邊。
口稱“瑞王反”的男子雙目忽然有一道寒芒閃現,在陸晉彎腰去接他手裏的證據時,他忽的暴起,手裏變戲法一般出現了一把匕首,直直刺向陸晉的眼睛。
陸晉雙眸微眯,身體後傾,同時拔刀出鞘。
這變故來的突然,幸喜他身邊的侍衛反應也不慢,紛紛揮刀砍向刺客。然而那刺客似是泥鳅一般,身體滑不溜丢。
街邊叫賣的攤販也跟着像變了個人一樣,從攤下、從身後取出兵刃,向他們撲來。
馬車邊的四個侍衛也加入了戰鬥,不知不覺間離馬車越來越遠。連車夫都跳下馬車迎敵。
永濟街一個臨街酒樓二樓靠窗的位置,個子矮小的男子,握着手中的驽,他對街上的兵刃相接不感興趣,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馬車。
他心裏很清楚,喊冤的也好、僞裝成攤販的刺客也罷,都只是幌子。他們今天的任務目标,其實是馬車裏的那個人。
這大概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機會,一定不能再失敗了。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影響不了他。他手中的弩。箭可以連續多發,不管馬車裏的人坐在什麽位置,他連射幾發,馬車都能射成篩子,何愁取不了那人性命?而且更重要的是,箭矢上塗有劇毒,見血封喉。
他依據常理估摸了一下馬車的布局,微微眯起了眼睛。
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永濟街上的人們還在打鬥。
他緩緩扣動機括,利箭幾乎要立時飛出。
“住手!”女子尖利的聲音伴着馬蹄聲傳來,他手微微一顫,利箭“嗖”的一聲飛出。
但看清馬背上那個女子的面容時,他輕輕“咦”了一聲,手裏的弩。箭卻不受控制,自動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明月郡主趕到永濟街時,就心說不好。
雪花紛紛落下,她一眼就看到了藏匿在雪中向馬車飛來的毒箭。她手裏發簪狠狠紮進馬的眼睛,馬悲鳴一聲,前蹄高揚,撞上了馬車。與此同時,毒箭擦着馬車飛過,射進地面。
這匹馬身形高大,極為神駿,這一撞,幾乎要将馬車撞散架。套着車的灰馬不由地向旁邊偏移了數尺。第二支箭、第三支箭先後射中了灰馬。馬車轟然倒地。
而明月郡主身下的馬因為疼痛,舉着前蹄掙紮,竟将她給生生甩下了馬。
眼見着碗口大的馬蹄向她腦袋踏來,閃着寒光的馬蹄鐵猶如利刃,讓她心口一緊,恍惚間竟浮上一個念頭:原來她的死法和爹爹還挺像。
就這樣結束,其實也挺好……
忽然,馬的身子歪了一下,馬蹄仍踏下來,卻是偏了一些,落在了她胸腹之間。
力道比她想象中要輕很多,她也沒被馬踩死,然而疼痛仍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她看見那匹馬倒了下去,馬脖子處有一柄刀、鮮血自馬脖子流出,很快将地面染成了一片紅。
她看見了飛奔而來的陸晉,隐約猜到是他擲的刀。她動了動唇:“馬車裏的人……”
陸晉看着這個躺在血中的女子,她此刻的形容是他從未見過的狼狽。他神色複雜:“馬車裏根本沒有人。”
這段時日,他處處留心,在嘉宜身邊設下重重保衛,不給人任何可乘之機。回去的路程不長,可他也早早做了準備。
他隐隐猜到了幕後那人是誰,但是沒想到她會在要緊關頭來這麽一出。
刺客已被拿下,他盯着眼前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子,只見她聽完這句話後,神情古怪,似悲似喜,卻輕輕合上了眼睛:“那……也好。”
原來馬車裏沒人啊……
明月郡主自嘲一笑,懸着的心卻放了下來,漸漸意識全無。
這一天雪下得很大。鵝毛般的雪花紛紛落下,很快在地面上積了一層。
福壽宮上下安靜端肅,大氣也不敢出。
今日太後召了長寧侯府的韓姑娘進宮敘話,出宮後天氣轉寒,明月郡主出宮送衣,卻陰差陽錯被馬踩傷。
皇帝盛怒,令太醫院上下治好郡主。
太後擔憂、緊張而又自責,這個慈愛的老人默默垂淚,祈禱寶兒早些醒過來。
太醫診脈後,告訴皇帝和太後,郡主此次性命無礙,只是……
“只是什麽?”皇帝冷眸微眯,滿面寒霜。
戰戰兢兢的老太醫大着膽子:“只是傷了心肺,恐難徹底痊愈……”他觑着皇帝的神色,見其隐隐有發怒的征兆,連忙補充道:“當然,好生調養的話,也,也不會傷及性命……”
皇帝哂笑,眼中卻有冷意:“也就是說,郡主後半生都離不開湯藥了?”
老太醫正欲答話,忽然有宮女一臉喜意地禀報:“皇上,太後,郡主醒了。”
不過郡主醒來以後,要見的第一個人不是皇帝,不是太後,而是陸晉。
皇帝神情古怪:“她要見晉兒?”
小宮女回道:“是的,郡主是這麽說的,是說關于受傷的事情。”
皇帝容色稍緩,将視線轉向沉默着站在一邊的外甥:“那晉兒去吧。”
陸晉颔首:“是。”
他正好也有些話,想要問一問她。
陸晉小時候也住在太後的福壽宮,但是明月郡主所住的地方,他卻很少來。他一走進去,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整整齊齊的書。
他心念微微一動,心想,嘉宜也愛看書。
明月郡主面色蒼白,斜倚着引枕。看到他,輕輕扯了扯嘴角:“陸晉……”
雖然陸晉擲刀殺死了那匹馬,減輕了馬下踩時的力度,但是踏在她胸腹之間的那一馬蹄,仍讓她直到現在每次開口都疼痛異常。
房間溫暖,可她額上卻因為疼痛而滲出了層層冷汗。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四平八穩:“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被馬踩傷後,他迅速趕來,站在她身旁看着她。那一瞬間,她就明白了:他絕對知道幕後那個人是她。
“是。”陸晉毫不遲疑地點頭,黝黑雙眸盯着明月郡主,眸中分明帶了幾分森然之意,“為什麽?”
明月郡主蒼白的臉頰扯出一抹笑意,她合上眼睛,聲音很輕:“我最開始以為她知道了我的一個秘密。”
“最開始?”陸晉輕嗤一聲,“那後來呢?”
“後來我又想,她大概不知道。我總不能枉殺了她,而且,你還護着她。”
陸晉眉眼冷然:“你後來想的沒錯,她确實什麽都不知道。”
明月郡主長睫輕顫,目中閃過迷惘之色:“什麽意思?”
陸晉淡淡地看着她:“因為知道你秘密的那個人,是我。”
此言一出,明月郡主瞬間睜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你說——什麽?”她重重咳嗽了幾聲,痛得捂住胸口,蒼白的臉頰染上一些病态的紅:“不可能!你不會知道的!”
陸晉黑眸深沉而晦澀,不緊不慢道:“老夫人過壽那天,皇上去了長寧侯府,人還沒走,就不見了蹤跡。我去花園找他,在假山那邊看見了一些事情……”
從他提到“老夫人過壽”開始,她就瞳孔緊縮,待他說到後面,她一張臉血色褪盡。她忽然想到了那只耳墜,連連搖頭:“不對,你在撒謊!我那天分明撿到了一只琉璃耳墜……”
“琉璃耳墜?就因為一只琉璃耳墜,你就認定嘉宜知道了你的秘密,三番四次想要她性命?!”陸晉心中怒氣升騰,卻仍有意壓低了聲音,“你親眼看到了她?沒有吧?你也只是撿到了一只耳墜而已。可是一只耳墜又能說明什麽?它可以是提前掉在那兒的,也可以是旁人拿着她的耳墜落下的……”
他猜測,當時皇帝和明月郡主都沒有真正看到嘉宜,否則不會在事後去通過耳墜打聽她的身份。大概真如明月所說,只是撿到了一只耳墜。
陸晉聲音更低:“需要我重複一下你們當時說的話嗎?”
明月郡主瞬間瞪大了眼睛,她伸出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別說了!陸晉,你不要再說了!”
她再擡頭時,已是滿面淚痕。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是不是要派人殺我了?”陸晉黑眸沉了沉,追問。
殺?殺了他嗎?明月郡主眨了眨眼,胡亂點頭又搖頭,似乎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陸晉目中隐含怒意:“就因為知道了你的一個秘密?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說出去的秘密,你就要下殺手?!”
即使嘉宜真的知道這件事,他敢肯定,她絕不會說給人知曉。
明月郡主放下掩住耳朵的手,神情怔忪,美麗的眼中毫無神采:“陸晉,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肮髒、下賤又惡心?我是敕封的郡主,卻和皇叔有不倫的感情……”
陸晉猶豫了一瞬,沒有正面回答:“十月初四,在梨花巷,我曾問過你,是否有事需要幫忙。”
明月郡主微微一怔,想到了此事。
“我那時候不覺得你肮髒、下賤、惡心,我只覺得……”
“哈哈。”明月郡主回想起舊事,忽然明白了他當時話裏的意思。她笑着打斷了他的話,淚珠順着眼角滑落,“可憐,是嗎?你覺得我可憐是嗎?”她伸手掩面:“你說‘那時候’不覺得,是不是現在覺得了?一個和叔叔糾纏不清的女人。不僅是你,連我自己都覺得髒。”
陸晉雙眉微皺:“我現在覺得你不好,倒不是因為你和皇上之間的事情,而是你因為自己的猜測而試圖殺人滅口。你怕秘密暴露,而嘉宜又何其無辜!”
明月郡主合上了眼睛:“陸晉,我也無辜啊。我那個時候,比你妹妹還要小一些。我隐隐約約知道這是不對的,可他說我是他生命中的一輪明月……”
陸晉心中一凜,“明月”這個封號是六年前正式封的,她今年十九歲,也就是說她那時只有十三歲?!
她是忠臣之後,父母去世時,皇帝剛登基。太後憐她孤苦,把她接進宮裏,後來又昭告天下,正式認她做了孫女。那個大她十一歲的男人是她名義上的皇叔。
小時候,相較于沉默寡言的陸晉,無疑是她更得他和太後的歡心。她沒有親人,她把所有的孺慕之情都傾注到了他和太後身上。
直到他們的關系發生變化。
一開始,她是不願意的。她從小的認知和兩人的身份讓她無法接受這一切,偏她又不能告訴任何人,也拒絕不了他。她想,她那個時候應該是恨他的。可是,時間久了,她竟分不清對他究竟是什麽感情了。
她既想永遠和他在一起,又想徹底遠離他,一生再不相見。然而這兩樣,她一樣都辦不到。
他們雖非親叔侄,但是在天下人那裏名分已定。他極其注重名聲,自十六歲登基以來,勤政愛民,不好女色,後宮只有一後數妃。他不願意公開要自己名義上的侄女,但他也不同意放她出宮嫁人。
而她自己也深陷情感與倫理的掙紮,自厭自憐。她不想如他所願舍棄了身份,隐匿于後宮中。她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也無顏面對太後。
從小到大,她都是拿他當叔叔的。在世人眼中,他也确實是她叔叔。
兩人僵持着,拉扯着,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數年。
“你這段時間一直護着你那個妹妹,不讓她受傷。可是那個時候,有誰來護我啊?”明月郡主睜着眼睛,淚水大滴大滴地掉。
陸晉皺眉,他今年才知道他們的畸形關系,原來已經六年了嗎?他沉聲問:“太後知道麽?”
明月郡主自嘲一笑:“我怎麽能讓她知道?”
她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太後了。那是這世上唯一肯真心對她好的人。她怎麽敢讓太後知道她這麽不堪?
确切的說,她和皇帝的事情,她不能給任何人知道,她也不允許任何人知道。宮裏上下,瞞得死死的。
她在人前端莊冰冷,如空中冷月。可沒有人知道,她時常被自厭自棄的心理所籠罩,幾乎到了一種病态的地步。她當然清楚就算韓嘉宜看到了,八成也不敢說出去。可萬一說了呢?即使對方不說,那也知道她的醜事啊,也會在心裏編排她、鄙夷她、唾棄她……
她甚至在夢裏,看到的都是陸晉那個妹妹一面戴耳墜,一面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不能這樣,一定不能這樣!
“所以?你就要殺了她?”陸晉雙眉緊鎖。
明月郡主閉上了眼睛:“你把她護的密不透風,他們很少有下手的機會,只能硬碰硬。這一次布置周密了些,可是,我忽然反悔了。”
陸晉那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話,韓嘉宜竟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太後對韓嘉宜的喜愛,都動搖了她的殺心。不過,她沒想到她這一番阻止,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才躺在床上時,她也在想,如果就那麽去了,或許也還不錯。至少旁人提起來,會說一句“哦,可惜了,死的和她爹很像。”而不是“知道嗎?她和皇上不清不白,她可是要管皇上叫叔叔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和諧網絡,不能有血緣。皇帝和郡主是名義上的叔侄,但有綱常倫理壓着,還在一個戶口本上。不過操作得當的話,也不是不行。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因為郡主這一件事,男女主已經達成了生死與共、山洞獨處、共乘一騎、同室而居、朝夕相處等成就。
再次強調,本文架空,架空,架空,一切為了行文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