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拙嘴笨腮
……
佛祖……果真聽得見麽,怎麽只是問了一句,就悄悄在心裏問了一句,這人,這人就在眼前了……
離得這麽近,連他額上汗濕淺淺的痕跡都清楚……
門外斜進了日頭,光影相襯,鼻峰越顯挺毅,與這臉龐輪廓更臻美俊,卻無意中隐去了蹙鼻時那道紋,如此便不見了平日的頑鬧調皮……
他瘦了……不只是形容,曾經筆下那難以盡繪的灑脫随性,竟似都瘦去了,眼神癡癡的,再不見那咄咄鋒芒,清朗中多出這麽多的心酸和牽挂……分別那日,他是不肯擡眼看她的,可此刻卻一點都不知避諱,看得這麽放肆,這麽貪婪,像是失了心性,換了人……
唇微啓,棱角依舊,丢了曾經不語時薄薄的冷意,溫熱,微抖,似千言萬語難訴,只努力屏了氣息,怕一呼便如吹散一抹細塵,不見了她……
心恍恍,這到底……是他麽……
……
她不躲,也不怕,就這麽乖乖地讓他看,只那水潤潤的雙眸稍稍有些疑惑,可清清靜靜的神态、牽人心腸的眉目與他夢中一摸一樣……
他心裏熱,熱得疼,疼得怕……險些就犯混推開她,孰不知自己只這一顆心,心上只這一個尖,她在,它跳,它疼,它喜得癫狂……她不在,便只是濁血愚物,撐了一副喘氣的皮囊……
如今才切膚體念三哥的話……管她是誰,今生今世生要與她同寝,死要與她同葬……
魂萦夢繞的人就在眼前,可那魂萦夢繞的清香竟有些不真切,他不由又往前些……
嗯,是了……這才是……有她暖暖的體溫,心才軟,才醉……
……
這麽近,她不敢再眨眼,生怕忽閃的睫毛擾了他此刻那似迷離、似微酣的癡态……
略靜靜心跳,再看眼前人,才見那眉峰上一道血痕,新痂未落,墨黑發絲的鬓角也抹了細縷的汗水,都不似畫中齊整,還有這味道,淡淡的衣襟香混了急奔後的風塵,熱熱地攏着她,如此親近,恍惚不真的感覺終是褪去,又忽見那微眯的雙眸中映出自己也是呆呆的,靜香頓然醒覺,臉頰飛紅,趕緊往後撤了撤身,“……二,二叔?”
“……嗯,”
“你……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是想……”本想安安然說我想你,一刻也再忍不得,可又覺不妥,倒并非是顧及什麽顏面難以啓口,只是覺得她還什麽都不知道,這麽沒因沒由的,別吓着她,遂改口道,“我聽說你們來上香,離得近,就過來看看。”
看他臉紅了,口中也打結,該是知道此刻兩人的尴尬,卻怎麽還不知退?靜香顧不得再細究,慌慌應了一聲,就往起站,卻不想他逼得太近,自己身子仰得太多,一時有些站不穩。
承澤趕緊起身想扶,卻見她更躲,知道是剛才造次了,遂不敢再強求,只眼睜睜看着她慌亂亂地趔趄,然後站好。
兩人之間一時半刻便又是三兩步的距離,又見她似要道福行禮,承澤心裏登時別扭,一步跟過去挨在了她身邊,看她再不知躲,眼睛倒瞪得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還是只雪白絨絨的小兔子,他心裏愛,又悄悄笑,聲音不自覺就沉膩在喉中,低頭在她耳邊道,“剛吓着你了?”
“哦,沒……”靜香又慌着閃開些,口不擇言,“你怎麽,怎麽受傷了?”
“嗯?”他一愣,随即順了她的目光才知道說的是什麽,擡手摸摸眉骨,又想起昨日的失态,難為情地笑笑,“讓丹彤給劃的。”
“……哦。”
“不妨事。” 想着這麽小的傷她都留意,承澤的心實在是适宜,适宜得有些飄,越低了頭在她身邊,“看着見了血,其實倒不覺得疼。”
“是麽。” 本也見不是什麽要緊的傷,不過是岔個話,遂靜香應下後便往門口看了看,想着荷葉兒怎麽還不見回來,這小佛堂本就避了人幽在一角,總是只他們叔嫂兩個實在不妥。
聽她這麽快就不再問,承澤有些不高興,卻還是舍不得丢開這個話頭,重擡手摳摳那道痕跡,緊着蹙了蹙眉,“嘶!後來也沒記得上藥,這會子倒是疼。丹彤那丫頭就是玩兒的時候沒輕重。真是慣得她了!”
平穩穩說了兩句話,靜香剛才尴尬慌亂的心已是靜了下來,此刻再冷眼看身邊這個湊得近近的人,只像了那日探病,自己嬌氣起自己來,有些想笑,遂端了嫂嫂的架子,像叮囑小承桓一般道,“那往後你倆玩兒的時候就當心些。”
聽這語聲拿腔拿調,承澤一怔,再看那粉撲撲的臉龐已是散了紅暈,神色也寡淡,心納悶兒,剛還好好兒的,怎麽就這樣了?仔細回想自己的話……即刻在心裏狠狠敲了自己一記!這胡說的什麽??跟誰玩兒?怎麽竟是腆着臉跟她說與旁的女人親近??再顧不得說什麽疼,急急解釋道,“不,不,不是玩兒!是她氣急了打我的!”
“打你?”這一下,靜香倒真是擱了剛才的尴尬留了心,聽着是女孩兒家,怎麽動手打他?“她為何打你?你欺負人家了?”
“我怎麽會欺負她呢!都是為着跟她說透了心事……”聲音不覺就一低,悄悄看了她一眼,臉頰有些燙,假嗽了一聲,才又提了些氣,“可我哪能料到她先給猜出來了呢!當着人,她把我笑惱了,我一時臊得厲害,就……不當心就惹了她。” 承澤打了個殼兒,沒敢說是握了丹彤的手腕子,原先從不覺得什麽,怎麽今兒在她跟前兒,這平日的不在意都成了說不得的短處。心裏暗惱,怪自己早不知檢點,往後跟丹彤再不能像小時候,動辄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跟她說透了心事…… 靜香聽着有些怔,不防備,心倏地一落,雖是淺淺的,卻如錯了一口氣般,整個人都休頓了一刻……想起姨娘與她的話,心讪讪卻也回了神,淡淡笑道,“猜着了豈不正好。這也矯情。”
“嗯?”承澤急燥燥的心一愣,正好?她,她已經知道了?
看他一時羞,一時怔,額上又滲了汗,當他是怕府裏有孝如此不妥,靜香落落的心又有些軟,輕聲安慰道,“老太太那邊本也是有打算的,待孝期滿了,就張羅二叔的事。你別急。”
承澤這才驚覺失言!“你,你是聽差了意思了!聽差了意思了!!”
他忽然喊出了聲,吓了她一跳,不覺就往後退。
看她離遠,他的心立時急出一股火,卻又不敢造次拉她,只得緊着道,“怪我,怪我,我說錯話了!是我說錯話了!”
“二叔,你……”靜香的心驚得怦怦跳,“你這是怎麽了?”
“我,我……”看她蹙了眉,眼中也越疏離戒備,承澤再顧不得什麽精心布置與考量,只覺得此刻不解釋清楚,他再不得安心!可,可這怎麽說?怎麽說?!!
看他急得滿面通紅,卻再說不出一個字,靜香心懊悔,怎麽就好好戳了人家的心事,弄得他此刻羞惱不已,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遂趕緊開口為他解圍,“時候不早了,我去看看姨娘。”
“等等!!”他一步上前攔了她的去路,“我,我有話跟你說!”
“二叔,剛是我多嘴了,你別往心裏去……”
“怎麽能不往心裏去?!”承澤大聲恨道,“你錯會我的話!”
“我……”靜香更覺尴尬,“我沒想……”
“你不許再說!一個字都不許!聽我……”
“小姐!”
“荷葉兒!”
聽到門外進來人的聲音,靜香如同大赦,正想趁機躲開,卻被眼前的人攔得嚴嚴的,那氣勢竟是震懾得她連繞都不敢。
荷葉兒進來只看到承澤的背影,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吃驚道,“二爺,您怎麽在?”
承澤沒應,也沒有回身,荷葉兒不覺有恙,只自顧自往靜香身邊去,“小姐,姨奶奶叫你也往寂善大師那兒說話兒去呢。”
“哦,好。”靜香應着,試探性地輕聲問,“二叔,那我……”
“荷葉兒,”
“二爺,”
“出去!”
“嗯?”荷葉兒一愣,擡頭看,天哪!這,這二爺的臉色怎麽這麽吓人?再看自家小姐,這才發覺她竟是被攔了去路,頓時心疼更心惱!這家人,這家人怎麽都跟那死鬼姑爺一樣總要欺負小姐!遂也不顧什麽二爺幾爺的了,沖過去拉了靜香的手臂,“這是怎麽了??小姐,小姐!!”
看荷葉兒別了勁,不待承澤再咬牙說什麽狠話,靜香趕緊開口,“你,你先出去,跟姨奶奶說,我這就來。”
“小姐!你別怕!”荷葉兒不聽,只管用力拖靜香,“咱們走!咱們走!”
“荷葉兒!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小姐!”
“去啊!”
半天不聽那欺負人的人吭聲,倒是這被欺負的上了火,荷葉兒也是摸不清了,“小姐!你……”
“快去!”
“……哦。”
荷葉兒終于百般無奈、磨磨蹭蹭地離去,佛堂的門又合攏……
看她沒強掙了走,又為他攆了荷葉兒,承澤的心這才順了順氣,可也覺得連個陪嫁的小丫頭都敢恨他,頂他,可見他二人之間真是該說說清楚,該從頭說清楚……
“你,你錯會我的話了。我說的心事根本不關丹彤的事。”
今日他突然來,又突然一通急惱,都是莫名,此刻雖則他的語聲緩了下來,可靜香心裏卻已是放了要想明白的念頭,只打定主意順着他敷衍,遂輕聲道,“……是我的不是。”
“嗯。”聽她終是應下,承澤越覺自己剛才被誤會得委屈,“往後聽不明白就問清楚,別老自己認一個念頭就胡想、胡犟。”
沒來由被數落,靜香面上雖不顯,心裏卻也別扭,明明是你自己說漏了嘴,臊了,倒怪別人,往後才不問你什麽心事……
看她安安分分站在身邊,不躲,也不避,只乖乖地聽着,承澤實在是窩心,眼裏的嗔怪都溢成了疼愛,語聲也更是柔,“之前的事,你怕是也有不知道、或是錯會了意的,今兒我就都跟你說明白。”
“二叔請講。”
“那天在靈前,我沒攔着老太太,是事出突然,我還不明白,真的是不明白,可那時就看着疼,真的看着疼……”她微微低着頭,眉心那顆紅痣在白淨如玉的小臉上那麽顯,想起那抹朱紅的血,他疼得握緊了拳……
靜香沒吱聲,那天究竟是怎樣,她其實根本都不記得……恍恍惚惚,周身冰涼,眼前只有那張可怖的臉……
“後來,知道要讓你閉關,我即刻就去了延壽齋。可老太太……心恸,認了死理兒……我沒再辯,一是怕你将來不好在府裏立足,二……二是以為……以為你們……是真好……”
人靜,心涼,卻止不住睫毛牽着痛細細地顫……
“閉關那天,閉關那天……”提起那一夜,承澤再也找不出什麽話,只覺心恨不已,怎麽就能狠心掰開她的手,丢了她去……那冰涼的手指至今都似心裏的一根刺,一碰,就鑽心地疼……
“不怪二叔。你也是但盡己責……”
“我……日日都遣人打聽合宜園……後來,後來知道了原委,我才知道你害怕……當天夜裏,當天夜裏我就去了。”
“是麽……”
“嗯。”
那失神攤在懷中的人兒,冰涼,蒼白,他一次又一次在夢中見,每次醒來,心都苦,當時該抱着,該緊緊抱着才是……
“抄經,上山抄經也是我尋的借口,為的,就是能守着你,怕你有閃失……”
怕她有閃失……她笑笑,這個,她是知道的,他不能讓她死……
“多謝二叔……”
“往後,往後你再也別怕。我哪兒也不去,再不離開半步……”
“……嗯?”
“今生今世,我養你,護你……就若當初在合宜園,你說……可好?”
“合宜園?”她終是疑惑,擡頭不解地看着他。
“哦,自是不會是合宜園,往後……”想起最盼的那一天,他心跳,臉頰也燙,語聲不自覺就拘謹,就小……“往後,往後該是芳洲苑……每日喜歡吃什麽,屋子裏怎麽布置,在哪兒下棋,在哪兒做畫,都依你……”
“如今已是很好,我在馨竹園就好。”
“哦,怎麽忘了,”他趕緊道,“你是愛竹子的,那好,就随你,咱們就在馨竹園。”
咱們?靜香怔……
“往後,往後許是不能再得着機會說這些話,你,你記在心裏,別忘了。不管府裏怎麽安排,不管我怎樣,你,你都記得今兒的話,都只以今兒的話為真,啊?”
嗯?以今兒的話為真?她,她根本就沒懂今兒的話啊,“二叔,其實我……”其實我不用你可憐,不用你養活……
“你聽見了麽?”
看他熱切切地搶問,她又不知所措,只得胡亂點了頭,“……嗯。”
聽她應下,他緊緊揪着的心終于舒展,擡手擦擦額頭的汗,似這些日子的苦痛都一瞬逝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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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話,藍姨娘那邊也着人來催靜香過去用齋飯。承澤不想露面,吩咐福能兒牽馬去了後門,遂就此告辭。禮數在,靜香只得往外送。門外一直候着的荷葉兒也趕緊跟了,卻被承澤呵着不許靠近。看二爺一路走一路低頭不停地跟小姐說着話,荷葉兒納悶兒不已,湊得這麽近,這麽低的語聲,這是說什麽呢?
其實……豈止看的人不懂,這聽的人也是一句都沒聽懂……
“丹彤那丫頭根本不像個女孩兒,你別再渾想。哪日我叫她來咱們府裏,你見見她,見見她就知道了。……若是不想見,咱就不見。”
“等回去了,做湯包給我吃,啊?這些日子,可餓壞我了。還有那佛經,前幾日出來的時候我給燒了……等回去你再給我寫一個,啊?”
“我明兒一早就回府,到時候迎你回來。路遠,你們坐車慢,怕得兩個時辰。早起走得早些,路上別渾吃什麽,晌午回家來吃,啊?”
……
終是送到了門口,承澤翻身上馬,又勒了缰繩回頭,結結實實用力看了幾眼那心尖上的人,滿意地笑笑,飛奔離去……
“小姐,二爺剛還急赤白臉的,這怎麽就又樂了?”
“我也不知道……”
看着那遠去的背影,靜香悄悄在心裏問,佛祖,他這是病了……還是……魔怔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久等,抱抱!╭(╯3╰)╮
某人自以為是了,有木有?然後以為搞定了,然後霸道了,會不會?o(≧v≦)o~~
另:晚上會捉蟲,不是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