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執念随心
遠遠敲了四更,半彎清月應聲卷到了雲後,夜越沉,越靜……
承澤枕了雙臂趟在床上,黑暗中,沉郁已久的雙眸似雨夜驟晴如洗的朗星,清澈而明亮,疲憊的紅絲竟也似特意添了的色彩,再也掩不住心事滿滿往外溢。莫名地,又是覺着熱,一把掀了本就是胡亂搭了的被子,只剩薄薄綿綢的中衣兒,這才略涼了些,略平了些心燥……
他得靜,必須得靜下來……
原當絕死無望,可這一時竟似把這一輩子的念想都翻了過來,突如其來的狂喜,讓身子裏每一處都像蹿出了小火苗,激得他滿腦子都是那重生後便入了極樂的念頭:該怎麽疼她,怎麽護她,朝夕相伴如何,日夜相随怎樣,早也要看,晚也要看,從此,眼裏,心裏,再不離開一刻……
可他知道,滾燙的心思中唯剩的一點常人心智知道,要走到那一天,要得到這盼,要入了這極樂,太多繁難事……
就如剛才與丹彤說透了,那平日最是爽利的丫頭也是絮絮說道,一說他不省事,只知自己瞎尋思,人家的心說不定還挂在天邊兒,他這裏九成是空牽挂;二說她新孀之人,又有公婆在,若是行事謹慎還罷,但凡有閃失,便是萬劫難複……
丹彤說說笑笑、敲敲打打其實是在勸他放手,可承澤聽在耳中,依然有自己的打算。實則丹彤也并不知道這公婆其實就是他們易家,而他易承澤就是将來的當家人,“行事謹慎”、“萬劫難複”于他們都更添了一層微妙。相與三哥的勇猛與膽識,承澤明白自己這邊最忌的便是操之過急逞英雄,畢竟那老岳人不是世仇宿敵而是自己嫡親的老祖母,于孝、于義兩廂難違,遂更要多用一份心計,多備一份耐性。不過倒是有一點甚好,曾經三哥三嫂苦苦相思不得見,凡事都不得商量,且枯想心燥難免出纰漏,而他與她近在咫尺,便可以先守着、先護着,寥償心念,而後慢慢做打算,這一來,心靜,自然行事妥當。
至于如何最終成事,承澤不由微微蹙眉……叔嫂結緣本就有違人倫,兄長一去,一個孝字更将她推上了寡母之位,猶記出殡那天老太太命他大禮拜過,這一跪,一去千裏……老太太這是在人前擺正了易家的規矩,而規矩二字,正是老人家生平最重。早年随老太爺征戰,戎馬倥偬,心中執念便是軍令如山,軍紀如鐵,違者罰,抗者死!想到這裏,承澤心底一股寒意,老太太治家如治軍,賞得重,罰得狠,不茍分毫,大喪之初那般狠絕,一瞬恍念怕是動了殺心的,之後那苦寒的折磨也是在罰她不遵囑、“明知故犯”。
當初念及老人噬心大恸,又為護她衣不蔽體的恥辱,承澤沒有将那十八天的罪惡如實相告,如今想來于自己的私心倒是正相合。無論曾經如何,将來若想成事,主在他,而她那邊,越不顯,越好,不能讓老太太于她太憐顧以免橫生枝節,更不能為那真相而于她心有愧,都只因亡者為大,日子越久,曾經過往便只存下了好處,而活着的,早早晚晚看在眼中,如鲠在喉,吞不得,咽不下,時時刻刻提醒着亡者罪,一旦有了明白的錯處,正是數罪并罰,這便萬萬不可!而如今,她謹言慎行,乖巧懂理,延壽齋盡孝,怡寧苑和睦,一句不多說,一步不多行,閑暇時也少與人糾葛,只安安靜靜琴棋書畫,這便是最好。如此一來,但凡将來有纰漏,只要他咬定是一己單願,念及她平日規矩,以老太太的性子,最多冷落她一些時日便可過去,至于家法麽,該是落在他一個人頭上……
不,不妥!想着老太太将于她的冷落,承澤似可見那一雙寒徹骨的眼睛,再想她眉心那顆血痣,又見那細細一縷朱紅滑過白玉一般的肌膚,他的心猛一緊,狠狠搖頭!不行!便是冷落也不行!!不能再有半點不适落在她身上,她受不得,他更舍不得!兩道濃眉越緊,目光漸沉,漸冷……
從小到大,老太太言傳身教,教他識人,教他辨理,給他講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又講聲東擊西,致敵志亂萃而取之!嘴角微翹,牙關輕咬,眼眸中幾不可辨冷冷一絲狡黠,心道:如今,便是孫兒第一場仗,您老守,孫兒奪,兩廂成敗,非同尋常!于您,不過是正家法,護道義,虛妄一派;于孫兒,此生唯念,此命唯倚,志在必奪!遂于氣勢,您老已是一成下。再此刻,我心已動,我念已起,未雨綢缪,先行一步;而您老,不知隐情,不見暗防,錯失先機,已限被動。遂于準備,您老又是一成下。這便如走棋讓子,老太太,孫兒承讓了……
脆脆幾聲鳥鳴,天邊漸漸泛了晨光,房門外悉索微聞,片刻輾轉,又是靜……
房中人一夜亢奮,眼睛紅得吐血,依舊精神弈弈。精心考量,仔細權衡,此事要想成倒也不難,不可強索,不能明要,卻幾個小局,便請君入甕。只是最當緊的就是耐性二字,尤其是這前兩步,誰先屏不住,誰就輸,且輸得徹徹底底、再無翻身的機會!這麽想着,沉定的眸底深處終是翻出幾許煩躁。若是從前說這耐性,他才不怕,就如習武站樁,不飲不食,氣貫丹田,鐵打銅鑄,強若不倒之翁!怎奈此一時,彼一時,曾經心無旁鹜,全神貫注,站個一日兩日,全不在話下,可這一回,有那擾心的人在,他如何沉得住氣?
提起那冷清清如玉似雪的人兒,剛剛沉思靜想的心緒一瞬就亂。心不免恨,說什麽兩情相悅,說什麽生死相随,他豈敢啊?她遠遠地不知不覺,都牽扯他的心腸,但凡親近些,人便像失了心志,語無倫次,行動荒誕!想那次費盡心機才把自己作賤病了,忍了疼,忍了燥,心心念念,好容易盼來了,本該逞逞勢氣的,卻只一小銀碗湯便徹底灌迷昏了,天地都不見,唯有眼前人……聽她要走,更是心慌難奈,恨不能一把拉住,就此天荒地老……
若是兩情相悅,又該如何……
她可也會牽挂,也會心疼,也會想他,念他……也會……急切切想見他?
雙目迷離,神思暇想……冰涼細嫩的小手倦縮着任他握了,卻又悄悄調皮,在他的掌心不老實,被他逮到,倏地捏緊,她側頭莞爾,水眸楚楚,輕輕踮了腳尖,粉嫩的唇瓣觸到他的耳,幽香的氣息,嬌嬌的話語,柔柔不盡訴相思……心突然癢,心突然酥,随即就化開,整個人……整個人都化開……他一激靈,騰地坐起了身,胸中通通地,擂鼓一般!算了!算了!還是別了!!她,她要真是那樣,他還不得瘋了??!早晚,早晚得溺死其中!!那,那可如何是好?那可如何是好……
手心出汗,臉發燙,自嘲地笑笑,搖搖頭,悄聲罵沒出息的東西!幾時折了志氣的??遂迫了自己努力想那眉眼模糊的畫,想那淡漠的眼神,略涼涼滾熱的心,安慰道她心裏沒我,只是個影子,謝天謝地,如此甚好,如此最好!成事之前,她就該冷清,他也遠着,不去靠近,不可失态,萬不可失态!原先不能把握自己是因着沒有長遠打算,只任意随心,如今有了那天荒地老的盼,他定能做到!再有什麽難也要忍到那一天,再有什麽苦也要為着那一天……
若是……若是成事之後,她也冷清呢?若是一輩子,她都冷清呢?他心一涼,卻只一瞬就又回暖,冷清就冷清,這有何妨?她性子本就如此,何必強她所難?不疼他能怎樣?自己這麽大個人,凡事都能照顧,何需她費心費神?不上心他的模樣又怎樣?日後朝夕相伴,還能忘了不成?實在不行,他就坐在她身邊,等着她畫……他的念想足夠多,夠包裹住他們兩個人,捂不暖她,就捂化她,橫豎不許她動,只得乖乖地任他疼,任他暖,這樣就好,一切都好……這麽想着,嘴角滿意地翹翹,雙眸閃亮,只覺得順心順意,再無所求……
打定主意,房中已是晨曦鋪綻。心思安頓妥當,才覺困意濃濃,眼皮終是不支,沉沉合攏……
……薄薄雪霧,天地晶瑩,輕輕将她扶起,軟軟抱進懷中,幽香浸人,似醉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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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那內室的房門卻還是緊閉,青蔓幾次附耳在門上,都沒有一點動靜。這是怎麽了?這些日子,總是一夜輾轉,難得睡個整時辰,昨兒又跟賀家那表小姐莫名動了手,一下晌便都悶在屋子裏,晚飯都不叫,也不讓人進。夜裏她守在外面挂心得睡不着,總怕他餓,豎着耳朵聽喚,誰知竟是連口茶都沒要。
這麽提着心,她也是一宿不眠,天剛亮就起身,想着按往常他也該起了,先哄着多吃些早飯,再跟他說自己的打算。可誰知竟是沒了動靜!難不成……又像臨出來前那一晚,癡傻了不成??想着那眼睛一眨不眨僵坐一夜的人,青蔓心一緊,再顧不得什麽禮數,急急走過去,叩門輕喚,“二爺,二爺?”
“……嗯?”
懶懶悶悶的一聲,顯見是沉睡中被喚醒,青蔓心立刻懊惱,難得他睡一會兒還讓自己給攪了,真是的……
“幾時了?”
“……哦,快晌午了。”
“這麽晚了?我起了。”
承澤醒醒神,美美伸了個懶腰,起身下床,大開了窗,暖暖的日頭,清風拂面,頓覺神清氣爽、渾身都是力氣!
聽他已經起來,青蔓端了洗漱的東西推門進來。邊給他挽袖子邊道,“該讓你多睡會兒的。”
“該起了,再睡,人家要笑了。”
聽這語聲一如曾經的清朗,青蔓一怔,趕緊擡頭,只見那英俊的臉上滿是笑意,不覺更是驚詫,昨兒一下晌再到今兒早上,竟是想通了麽?那表小姐說是他的救命郎中,果然是麽?究竟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一時讓他失态狠出手,一時竟又讓他脫去魔怔還了原形?不對!還是不對!昨兒自己苦思一夜,前前後後想來,這病還是起自府裏,往賀府來分明就是在躲!如今這般,不過是一時見好,若要去根兒,還是得尋那源頭去!
伺候承澤洗漱罷,青蔓邊輕柔地給他梳着頭,邊開了口,“二爺,”
“嗯,”
“昨兒我聽這府裏的人說賀老将軍已經離京啓程了,可是麽?”
“嗯,不過家信中說,老将軍難得出門,遂要趁着機會沿途訪親問友,這麽算來,怕是還得兩個月才能回來。”
“既這麽着,我說咱們不如回去了,你看呢?”
“嗯?”承澤一愣。
“爺你想,咱們本就是想着老将軍不日到家,這才早早回來迎着的,可實則于讀書功夫又怎樣了呢?”
本是想着該找什麽借口回府去,此時青蔓的話正中心懷!承澤心喜,卻也不好面上太露,畢竟這次任性離家,又這麽匆匆就回去了,實在有些難為情,“說的也是,可……”
聽承澤這麽快就松了口,青蔓更緊着說,“雖說在賀府住了這些年,可畢竟不是自己家,吃的、用的,又怎敢勢氣?看昨兒表小姐那一通脾氣,像責罰下人似的,爺自己大度不覺,咱們看在眼裏,心可是過不去呢。”
這話說的實在有些小家子氣,承澤微微蹙了蹙眉,卻也沒吱聲,畢竟回去才是當緊,遂也不多計較。
“再者說,在府裏你又給三爺講書,又教他功夫,可我看着竟似比在這兒更用功呢。來了這幾日,除了睡,就是發呆,可做了什麽?”
聽她不軟不硬嗔了這麽一句,承澤也是尴尬,正巧梳好了頭起身,方才遮掩了些。心說往後真是得小心,從小到大什麽都不背着她,原倒覺得貼心,此刻許是心裏藏了事,竟覺多了一雙耳目,讓他不免有些防備,那一樁大事可是千萬出不得差錯,斷斷不能讓她知曉!
看他沒應準,青蔓又跟了上來,“爺,你說呢?咱們回去吧?”
“嗯,我也想着……”
“二爺!”
二人正說着,門外匆匆進來一個人,俯身行禮。
“福能兒!”承澤眼睛一亮,大步走過去,一把将他拉了起來。
青蔓也迎了過來,笑道,“這是往哪兒瘋去了?一腦門子汗?”
“青蔓姐姐說差了,”福能兒點頭笑,“這汗哪兒是瘋出來的?是餓出來的!從早起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餓得緊,可有什麽點心?”
青蔓當真被逗笑了,“貧嘴!”
承澤暗說福能兒好小子!一邊也随了道,“正巧我也沒吃,你去張羅上飯吧。”
“哎。”
看青蔓出了門,承澤趕緊拉了福能兒問,“如何?府裏如何?”
福能兒抹了一把汗,“能如何?爺也是的,統共才走了幾日?府裏能變什麽樣兒?連走那日當了值的丫頭們都沒到調班兒的時候呢!”
“哦。”承澤有些讪讪的,卻又不死心,“當真什麽也沒有?延壽齋可又打牌了?誰輸誰贏?”
“還打什麽牌?前兒姨奶奶請老太太的示下,說是太太的忌快到了,要吃齋呢。”
哼,承澤心裏冷笑,連爹爹的祭香她都懶得上了,還記得娘親的忌?
“哦,這麽一提,倒還真是有檔子事兒。”
“何事?”
“姨奶奶昨兒帶了大奶奶往廣靈寺去上香……”
“什麽?”承澤一驚,“你說什麽??”
福能兒納悶兒,不知道這句話哪個字錯了,遂又清清楚楚說了一遍,“姨奶奶昨兒帶了大奶奶去上香,說要在山上吃幾日齋,此刻正在廣靈寺呢。”
眼裏心中登時就一片白,只一個念頭,只一個念頭!不由緊緊捏了拳,沉住氣!沉住氣!怎麽又是一聽她就亂了分寸??将來天長地久,怎急在這一時半刻?!這麽想着,強自坐到了飯桌旁,心又翻騰,曾經糊塗為了躲她,真的是好久不見,睡裏夢裏,一刻都不曾放下!如今只半個時辰的路,只半個時辰!近在咫尺,不看一眼,不看一眼怎麽忍得下?
就一眼,只一眼!不跟她說話,不讓她看見,悄悄看一眼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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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銀袍,急速如風,人沒了雜念,心神飛馳……
輕煙渺渺的佛堂下,清清靜靜,白玉雕琢般的身影……
她一如既往,一如既往……
站在門邊,任那熱汗沿了鬓角緩緩淌下,再多的煎熬再多的苦,哪怕就是為這一刻,也值……
腳步再不由人,輕輕走了過去,待到她身邊,慢慢俯身蹲下……
這讓他苦思成疾的容顏就在眼前,癡癡怔怔地看着,眼睛一絲一毫再挪不開……
心鈍鈍,只道壞了,若是此刻站樁,他一定已經摔了,若是此刻論輸贏,他必是……一敗塗地……
作者有話要說:
龜速爬行,親們見諒……或者,任意鞭撻……~~o(>_<)o ~~
謝謝親愛的朱月,謝謝雷雷!╭(╯3╰)╮
話說,二勁兒上來是攔不住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