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救命郎中(下)
被一語戳中了心事,心裏久忍不耐的委屈像被突然撕裂了口,疼得承澤一時不知把握,險些傷了丹彤。好在還不至全迷了心智,丹彤只呵罵了一聲,他便驚覺,趕緊松開,心裏再疼,人再僵,面上也露了愧色,兩手惶惶,不知去處,任憑丹彤拿那扇子劈頭蓋臉地敲。
青蔓在一旁先是被那血紅的眼睛吓怔了,後又不忍看他挨打,想攔,想勸,可左右插不上手,都因這丹彤雖常口無遮攔,卻實在不是個小肚雞腸之人,難得真生氣,這一回是真得罪下這表小姐了。看那眼裏的淚其實早沒了,可手裏只管沒輕沒重,嘴裏也“混帳東西!混帳東西!” 地罵個不停。青蔓是個下人況又是在人家府裏實在不好強勸,只指望這爺讓人出出氣也該自己攔了,可誰知竟傻了似的任人家打。正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卻驚見那扇墜子鼻兒胡七八糟一劃,那俊朗的眉角立刻一道殷紅的印子,再一打眼便是殷了血珠兒出來。
“哎呀!二爺!”
聽青蔓驚叫,氣急的丹彤這才看見那血印子,趕緊住了手忙着從袖子裏掏帕子,忽一頓,又扭臉氣道,“你該得的!你該得的!”可嘴上恨,手卻握了扇子垂了,咬牙看着那血珠兒,一跺腳轉身跑出了弘毅軒。
客被氣跑了按說該跟出去勸的,可青蔓也是顧不得了,緊着掏了帕子出來,卻這手剛靠近他的臉便被攔了,再看那神情,竟較之前更是落落。她心一緊,正要開口,卻見承澤已是站起身往卧房去。
“二爺,你……”
承澤停了腳步,卻并未回頭,只頹頹道,“一會兒把飯菜給丹彤送去。”
“……哎。”
看他閉緊了門,青蔓再屏不住,重重嘆了口氣,這真是越看越糊塗……平日最是個大方義氣的,這幾年跟丹彤一處,拌嘴擡杠不過是玩兒,但凡有什麽都讓着她,甚或一次,她不知為何偷跑出去竟是入夜都不見人,惹得賀老将軍大怒,也是承澤替她遮掩的,痛挨了家法不說還溜溜兒跪了兩天……今兒是怎麽了?她究竟在他耳邊說了什麽要命的話,竟是恨得如此!既是怒了,既是有理,怎麽又任憑人家捶打?他的心思從沒這麽難猜過,整日在他身邊,定是自己疏漏了什麽?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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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明月輕風,沙沙葉吟,雨水充滿後,扣在窗上的樹影越顯豐盛,婆婆娑娑的。再有連日的日頭積攢了暖意,讓這風也徹徹褪去了濕寒,只清爽爽地怡人。
燭燈下,承澤手執墨筆,凝神專注……
這麽些日子,食不知味,睡難安寝,人似久病乏透,又似初傷大痛,一時瘋,一時傻,獨自較勁,苦不堪言……可今夜靜,心出奇地安寧……
筆尖下,濕濕的墨叉與墨點,二十五子布局子子玲珑,三百六十一處考量處處精心……眼中紅絲依舊,眉卻舒展,宣白的紙上全局入官,無一處塗抹,無一處糾葛,再落筆,再起手,白子,終于贏了……
沒有曾經焦灼下那急盼的狂喜,只是淡淡的,嘴角邊一絲疲憊的笑……
放了筆,再一步一步地讀,再一步一步地解,沒有偷巧,沒有作弊,這碗水他果然端平。唇邊的笑終是暈開些,心裏不由悄悄地,這麽多天來,第一次悄悄地跟她說,你看,我贏了吧……你我再無緣對弈,多謝這一殘局,夠我今生玩味……
忽一酸,眼睛又似被燭熱熏了,更覺澀,趕緊眨眨潤一潤……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抿了口已是涼透的茶,那涼意慢慢滑下,又靜了靜枯燥的心肺……
今日這苦守不住的心事竟是被那小丫頭戳透,本當自己多年習武,該是有些定力,豈料竟是這般失态……可這一頓敲打,倒真似把心裏的怨打散了,只實實在在留了吐在耳邊的那句話:想她……想瘋了……
其實,掖着藏着,真是曝了出來,反倒安寧。想她就是想她,今夜全放開,五官六塵皆是她,是暖,是熱,是酸,是疼,都好……
再想平日,只覺愚了,在旁人面前遮掩也罷了,何苦要連自己的心也欺瞞?逼着不想,迫着恨,筋疲力盡……便是如此,依然屏不住,強着空一會兒,人就呆傻,下一刻泛過來,更是燥得如火烤炙!今早終是奈不住,急急派了福能兒回去,沒什麽要緊明白的指示,只是說去看看府裏可好,各處……可都好……都在做什麽,這幾日都做了什麽……
如今這心切終是現在人眼中,多少不堪……
想起丹彤氣急發顫的呵罵,承澤不覺有些臉紅。三日前她看他憂心,問何故,是他自己忙遮掩,打诨道若是你猜出病根兒,我就告訴你因由。這幾日不見,原不在意,只當她知趣給他清靜,卻不想這小丫頭當真猜了出來,興致勃勃來找他,竟是被他發瘋傷了。想起那手腕上紫青的印子,承澤的心越是不安。
雖則一處長了這幾年,也知道她不似一般女子心狹,斷不會為了這點子小事記恨他,況後來青蔓給送了飯過去,聽說接了就大口吃,邊罵他邊吃,可見是已經過去了。可這麽想着,心卻還是放不下,這丫頭別看平日恃寵跋扈,實則也是寄人籬下,他還逢年過節能回家探望,可她自來了,動辄有人相随,再未遠離過府門……
起身看看時辰,倒真是晚了,推開窗,晚風送香,想着園子裏那棵老彎柳,心似有了靈感先知。正待合窗,又記起青蔓就睡在外間榻上,這麽出去定要驚擾了她,遂幹脆輕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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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就着月光,果然看到那棵粗枝老彎柳上斜斜躺倚的人。承澤微微一笑,學她小時候教的,打了一個鳥鳴般的口哨。
聽到那哨子,看見那白袍的身影,丹彤絲毫不覺意外,揚起手中的酒袋擲了過去,趁他忙接應,趕緊抹了臉上的淚……
将酒袋接在手中,感到這力道是遞不是砸,承澤心落地。走過去,席地坐在了樹下。仰脖大大灌了一口,烈!辣!沒吃晚飯就這麽空腹進去,騰地一蹿,燒着了一般,十分痛快!惬意地靠了樹,眯着眼睛看那飄飄柳枝後彎彎的月影……
“你說你一個女孩兒家,總愛喝酒解悶兒,像什麽樣子。”
“哼,只許你這大男人矯情得犯了相思病,就不許我這女孩兒家喝口酒解解悶兒麽?”
樹下頓時沒了聲音,丹彤悄悄瞥一眼,那人單手掩了額撐在膝上,尴尬得似連月亮都想躲,丹彤不覺笑出了聲。
靜夜中這笑聲突兀兀地,顯得很大,承澤越燙紅了,恨得咬牙,這丫頭的笑平日聽着雖放肆倒還清朗,今兒怎麽這麽刺耳,紮得他渾身難受!不覺開口辯道,“行了!我說你猜對了麽?!”
“哼,”丹彤笑着白了一眼,“這可不是此地無銀?!我其實頭兩日見你就猜着了,只是怎麽也想不通。今兒來原是想着求你告訴我真原委的,誰知不過是試了試,你即刻現型,還說得人麽?”
承澤自知今日實在失态,可狡辯了一刻仍是無賴, “頭兩日就知道?說得你本事大了!女孩兒家的,張口閉口說相思,也不知羞!”
被承澤這一拐,丹彤立刻中了計,“怎麽?你做的出,我都說不得了??”
“我做什麽了?我做什麽了?”承澤屏了笑緊着反問,“哎,我來問你,你怎麽知道相思病是如何?莫非,你早得過!”
“你!!”丹彤頓時羞紅了臉,拽了一枝柳條就抽打他,“你個混帳東西!你個混帳東西!自己不恥不羞,怎麽就說到人家頭上來了?!”
“呵呵,”承澤邊擋邊笑,越壞道,“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想的是哪家公子,告訴七哥,七哥給你提親去。”
“易承澤!!”
聽丹彤怒喝是果然惱了,承澤這才握緊了那柳條,“只準你笑人,不準人家說一句?”
“哼!”丹彤一把甩開柳條,“你就是說不得我!枉我還挂心着,想了又想,生怕弄錯了傷着你!”
聽她這麽說,那只緩了一刻的心思又湧了上來,不由抱了膝,讪讪道,“既是知道傷人,就別再提了……”
丹彤低頭看,那曾經坦蕩蕩從無心事的人,如今愁得都變了模樣,心再不忍,輕聲道,“其實我也不會看,是因着三哥,才這麽猜的。”
丹彤家有六個哥哥,只她最小,自是最寵。初來時想家,爹娘倒是說的少,可把哥哥們一個個都說給承澤聽,承澤心疼她,便會自稱七哥,任她撒嬌。今天又聽她提到三哥,承澤倒也不覺生,“三哥怎樣?”
“你和三哥當年一樣,一模一樣。”
“哦?是麽?”這下承澤真是驚訝,丹彤家這六個哥哥,她其實最近的是六哥,說得最多的也是六哥,于大哥只有敬,甚或敬得有些冷,二哥四哥五哥雖親倒也平常,可單單是這個三哥,在她的小心眼裏是最英明神武最光耀的,有時大話說多了,竟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明一般,承澤說不得更笑不得。可今兒說這兒女情長,怎麽倒把這位拉了進來?遂好奇道,“怎麽一樣?”
“當年我三哥想我嫂子就是如此,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陰着,也不說,也不笑,像變了個人。”
聽丹彤已是叫了嫂子,知道這二人終成眷屬,心羨慕之後,落落又沉,承澤苦笑笑,“不一樣……我和三哥不一樣……”
“是啊,”誰知丹彤也沒有辯,只随他輕輕嘆了口氣,“按說,你們怎麽能是三哥和嫂子那樣的,他們……他們是禁忌。遂我見你那樣子,雖像,可也沒敢猜是。”
禁忌??承澤猛一震,“你,你說什麽?他們是禁忌??”
“是啊,若非如此,我三哥怎會愁得那般?遂我想你雖也似苦得再無半點希望,可怎麽也不會是。更況,……”
“丹彤!!”承澤急急打斷,“你,你三哥和嫂嫂是何禁忌?他,他們又是如何得償所願??”
丹彤顯是被承澤突然嘶叫的聲音吓了一跳,可也聽出他急,遂只略略斟酌了一下便道,“我家與我嫂嫂家原是一族親戚,不知多少年前祖上分家不勻,兄弟鬧翻了,再不往來。又過些年,同是一樣買賣,同是一方土地,便開始争,開始鬥。到了我們這一輩根本也認不得是親了,自是彼相更不和善。”
承澤聽着,微微蹙眉,記得賀老将軍說過,丹彤家在西北邊陲,只道那裏民風淳良、豪爽俠義,這怎麽聽着倒像是有些蠻……可也顧不得多想,只問,“既是如此交惡,那三哥是怎麽看上嫂嫂的?”
“我也不知道三哥和嫂嫂是如何相識,只是聽六哥說他們常偷偷傳信、相會……日子久了,情誼深厚,發誓今生非彼此不娶、不嫁……誰知,三哥還沒籌劃好如何求爹爹去提親,嫂嫂那邊就出事了。嫂嫂的爹爹發現他們的私情,大怒之下要把嫂嫂嫁給旁人。消息傳到三哥這兒的時候,離嫂嫂的出嫁之日只有三天了。”
“啊?那,那怎麽辦?”
“怎麽辦?我三哥才不會聽天由命!”丹彤說着神采又是飛揚,“他連夜就騎馬沖了去,直接叩門拜見岳丈!結果嫂嫂爹爹氣極,說非但世仇難解,也有悖人倫!”
“有悖人倫??”
“嗯,嫂嫂其實在族中長我們一輩,論輩份,我們該叫她姑姑的,這門親怎麽都說不過去。”
啊?姑姑……
“可三哥偏不依!說他不管嫂嫂是誰,今生今世生要與她同寝,死要與她同葬!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都是夫妻!誰敢攔他們,絕死相搏!那老岳丈聽了氣厥!說好!好!你小子有志氣!只要你挺過這一次,我就應!三哥立刻拍了胸脯,說刀山火海,絕不能悔!”
這番話直聽得承澤熱血沸騰,急問道,“挺過什麽?”
樹上沒了聲音……
“丹彤,丹彤!”承澤撿了剛才的柳枝撥撥她,“挺過什麽?挺過什麽?”
“他……他把我哥綁了,扔到了狼群裏……”
“啊??” 承澤驚呼。
“兩天一夜……”丹彤低低的,終是含了淚,“兩天一夜……最後那只狼被我哥撕了的時候,他就昏死過去了……”
只覺得鼻中一股血腥直沖腦門!承澤心震,震得醍醐灌頂!!難怪丹彤總是仰看她三哥,這便是卿卿我我之事,也讓他做得如此驚心動魄!相與他,自己,自己這躲躲藏藏的煩愁,實在是,實在是……
承澤的震驚,丹彤倒似不覺,只是道,“遂看你也是一樣煩惱,我還是不敢猜是,又有誰能如三哥這般難呢?想你們易家雖遭過大難,可畢竟早早就離了京城,曾經的仇人都再無瓜葛,且你走的時候也小,斷不會是看上了仇家的女兒。遂我想,這女孩兒應該就在此地。既如此,這應天府數十鎮縣,哪還有你們老易家不敢提的親?這麽想着,覺得必是我想錯了。可今兒,你又印證了是,我就糊塗了。既是相思,你又到了該成親的時候,過了這一年的孝,去提親就是,為何愁得如此?”
承澤此刻心裏翻江倒海、一片混沌!似徹底亂了心志,又似什麽都明明白白、清清朗朗起來!聽到丹彤問,眼前忽見那藏在心底、魂萦夢牽之人,一時忍不住,竟覺渾身發熱、都是力氣!心亂,心喜,心也怕,險些,險些他就放了手!!
“承澤,承澤?”
“……嗯,”
“她是怎樣?你們到底是怎樣為難?”
“哦,” 承澤緊緊攥了拳努力穩了自己,第一次跟旁人說她,他覺得心跳得厲害,一手心的汗,開口也小心翼翼的,“她……她是個新孀之人……”
“嗯?是個寡婦??”
聽丹彤用了這麽個詞,承澤恨,像是心愛的寶貝被旁人輕賤了一般,“哎!!你口下積德啊!”
丹彤不理會,只管問,“她可是還有公婆?可是還在孝期?可是為着這個,所以拒了你?”
“拒我?那倒沒有。”
“沒有??”丹彤驚嘆,這溫婉的江南女子也有像三嫂的啊,這個情字可真是……
“我還沒跟她提過,想着等這次……”
承澤話還沒說完,只聽重重一聲悶響,“哎喲!”痛呼聲乍起,定睛看,竟是丹彤從樹上摔了下來。
“你這是怎麽了?”承澤納悶兒地看着呲牙咧嘴的她。
“易承澤!”丹彤用力揉着別了筋的腿,沖承澤呵道,“你說說,你說說,你無病呻吟什麽?看着要死要活的,我當你倆多深的情意被生掰開了呢!弄了半天,是你一個人在這兒瞎尋思啊??”
“這怎麽能叫瞎尋思呢?”承澤很是莫名,“不想明白,不想通,往後怎麽能有三哥那般氣勢呢?”
“你!”丹彤真是哭笑不得,“三哥的氣勢?你還想有三哥的氣勢?人家三哥三嫂是兩情相悅,你,你這算什麽?”
“哦,”承澤笑笑,“這有什麽?往後我好好疼她,兩情相悅還不是早晚的事。”
“早晚的事?!!你當她是什麽?丫頭?小厮?玩意兒?你對她好,她就該報答你,就會悅你?”
“不悅就不悅,什麽當緊?”承澤蹙了蹙眉,不知道為何丹彤聲也變了調兒,眼也瞪了,“我悅她就行了,她悅不悅我的,倒不妨。”
“承澤!你!”丹彤氣笑了,“你為了她不吃不睡,還為了她想學三哥的氣勢,反了俗世要從人家公婆手裏奪了來,竟不管她悅不悅你??你當我三哥最後娶到三嫂單是因為他豁了命鬥了狼群?那是因為我嫂嫂為他尋了短見,以死相逼!她爹爹不得已,才答應的!你,你這個笨蛋!自己在這兒癡癡傻傻,可知道她願不願意為你死?!”說着,重重戳了戳承澤的額頭。
“為我死?”承澤撥拉開她的手,“幹嘛要她為我死?不用!這輩子,我要她好好兒地活着!不傷心,不害怕,不疼,不冷,只每日讓我疼她就好。至于豁命、鬥狼群,我一個人就行了。”
“這麽說,人家若是不肯,你還要強了人家?”
這一問倒是讓承澤低頭想了想,卻似還不明白,“橫豎她也不能再跟別人,只有我了,她幹嘛不讓我疼她?”
“哎呀!!”看這實在是對牛彈琴,丹彤悲呼,“這女子到底是誰啊?怎麽就招惹了你這麽個混賬糊塗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某爺,你還可以再缺兒點麽??o(╯□╰)o
故事接下來到走向,不說乃們也知道了。。。話說,這章肥美吧?給點花花吧。。。
另:晚上可能會捉蟲或修文,不是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