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了還心願
承澤這一病生生急壞了青蔓,不單是這莫名的熱,還有這莫名的人。曾經傷時,再痛再苦,他也知道聽話,喂水喂藥,從不多争一句,讓她這服侍的人再累也心靜。可今次,端了藥到跟前兒再不肯就着她的手喝,非給攆走了自己獨自喝。她無法,只得依了他,心裏卻放不下,仔細留心,終是發現他根本就沒喝,都倒了!她氣,誰知還沒說一句,人家還惱了,振振有詞道藥太苦,又熱,喝了更難受!青蔓恨,說你再拗我告訴老太太去!他說你去吧,你去!看他不像是耍賴竟是發了狠,她一怔……
既是不肯吃藥了,只能依他吃些涼的東西,這一來,總是慢,兩天了還是燒得滾燙。她實在想不明白他究竟拗得哪一道,可看那越來越沉的臉色,哄也不是,勸也不是,還得在老太太跟前兒幫他搪塞,實在焦心!
“二爺,”
青蔓端了托盤進來,看承澤靠在床頭又是看棋譜,她心裏又是惱,說是歇晌,其實病着午飯根本就沒吃什麽,歇得哪門子晌?不過是又借口攆了她們出去,自己獨自煩躁罷了!遂也不顧他,走過去将托盤中的藥盅放下。
承澤聞着那藥味兒就皺眉,“怎麽又端了來?”
“今兒這藥必得吃了!”青蔓口氣再不似平日,出奇的硬。
承澤卻并未注意,只是不耐地擺擺手,“我不吃!”
“爺這究竟是為何,我猜不着,也不想猜了!身子是爺自己的,爺想怎麽作踐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能說得什麽?便是出了大事,橫豎有老太太呢!可如今,說的是易家的體面!”
“你,你說什麽?”承澤聽得稀裏糊塗。
“爺還不知道麽?無名熱,郎中都看不好,老太太已是急得無法要請人來捉鬼驅邪了!傳出去,讓人們都聽聽,這老易家剛剛大喪就鬧鬼,誰家的鬼?爺不是最不待見這說道麽?這下自己成了自己的笑柄了!”
“你!”被青蔓一頓搶白,承澤的臉越紅,再連帶這兩日苦等焦心也越是惱,“這都是哪兒混聽來的?!老太太才不會有這不省事的主意!便就是真的,我倒想看看哪個不怕死的敢來給爺我驅鬼!”
“二爺!你……”
看他混不講理,青蔓氣得兩眼泛淚,兩人正鬧着,卻聽紫螺在簾子外道,“二爺,大奶奶來了。”
青蔓一愣,承澤騰地坐起身,“快請進來!”
“慢着!”青蔓一聲喝。
“做什麽?”
“二爺,你,你讓大奶奶進來?”
看青蔓驚愕,承澤才猛想起自己立的規矩,心想幸而青蔓在房裏,若是她在外頭必是又擋了。可如今也不能做得太過,何況自己此刻只一身中衣兒,被褥也是亂,這麽見她總是不妥。遂一把掀了被子下床,“我的衣裳呢?”
“二爺你要做什麽?”
“待客啊!”
看他手腳麻利地尋了衣裳,穿戴整齊,青蔓一時回不過神,燒了兩天,幾乎什麽也吃不下,這是哪來的精神頭兒?更況,待客?昨兒姨娘來,他不也只是跟三爺在房裏說話,托他道了聲謝了事,今兒怎麽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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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潔白的素孝,一條水藍的披帛,清清如水,淡淡如蘭,看在眼中,心裏的燥,心裏的急立刻就被細細涼涼地潤滅,再有那微微蹙眉的神色,不知自己是眼花,還是盼得苦,竟似看出了些牽挂,想起那回帖,心頓覺委屈……
看他臉色紅赤,人也瘦了,倒不覺怎樣虛弱,精神也還好,至于中邪麽,只看那眼睛她就知道不是……心慢慢放開,是該來看,多少道理,多少勸,都不及這一眼……如此,便是再不見……也無妨……
看他走過來,她萬福行禮,“二叔,”
她福了身,他本來也該拱手行禮,怎麽沒有動靜,她起身擡頭,一怔,那泛了紅絲的眼睛此刻竟是惱,竟是嗔,她的心禁不住一顫……
“嫂嫂很忙麽?”
聽他的聲音又沉又啞,話也問得沖,她一時打結,“嗯?沒,沒啊……”
“那怎麽……到今兒才來?”
辨不出他問得妥不妥,只覺得心跳,只覺得口拙,“我……我當是風寒,吃些藥就該好了。”
“風寒?”他挑了聲兒,“你當我是桓兒?!”
他這麽勢氣,讓她莫名就覺得理虧,連這麽一句無賴的話都不知應付,竟是随了他道,“那你……是怎麽了?”
“我其實只是……”想見你!只是想見你!心裏藏來掖去的話不防備竟是沖了口邊,吓得他趕緊抿住,停了半刻,才又恨恨嘟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不覺他失态,只當是病得惱又焦心,她的心也急,接了他的話問,“只是熱、只是燥?可還有旁的不适?”
看她真是憂心,眉也蹙得更緊,他這才氣順了些,也知收斂,應道,“嗯,沒旁的。”
“既是藥不中用,不如食療,用些性涼的,慢慢調養。”
“沒胃口,吃不下什麽。”
“哦……”
聽她應得緩,神色越憂,又似有些失望,他趕緊說,“不過也是好些了,晌午明明吃了些的,此刻倒像是又餓了。”
“是麽?”她聽了,雙眸一閃,唇邊竟是含了笑,看得他有些莫名,“我煮了銀耳來,……既是餓了,要不要,要不要吃點?”
他一怔,她,她說什麽??
看他愣,以為他不愛,靜香趕緊圓場,“不妨,我留給紫螺了,何時想吃了,熱熱就好。”
“熱了還有什麽吃頭?自是該吃新鮮的!”
啞着聲,猛地一揚,越破,吓了她一跳。“剛,剛做的,該是還熱着。”
“那更好了!”
轉眼間他竟是樂得如小承桓見了那湯包一般,靜香心一暖,不由輕輕歪頭,抿嘴兒笑……
清眸婉轉,嫣然如月,牽得他神思越揚,心花越放……
聽到裏面的笑聲,青蔓有些納悶兒,這是說了什麽可樂的事?幾天不展眉的人竟笑了?正想尋了借口進去看看,倒聽了承澤叫呈銀耳湯來,這倒正好。
青蔓托了茶盤進去,看兩人在桌邊坐了,臉上都是帶了笑,看在眼中,她心裏暗自驚訝,二爺倒罷了,他的笑她慣見,卻怎麽從沒見過大奶奶的笑……也不是,其實在老太太跟前兒見過的,淺淺的,中規中矩,可此刻那笑雖也是淡,含在唇邊,隐在眼中,可怎麽……竟是覺得如此甜潤……
知道他沒胃口,不過是跟人客套,遂青蔓來的時候就取的是最小的碗,盛了一勺,便滿了,放了小湯匙遞給他。
淺淺嘗了一口,不擡頭,小湯匙輕輕撥着,眼角餘光中瞥見她正看着自己,那神情專注又小心翼翼……這一瞥帶了口中的清香,漫過唇齒……吃的是什麽,嚼的是什麽誰還知道,只是覺得甜,滲心滲肺的甜……
一勺接一勺,在她柔柔的目光中吃着,品着,臉上的笑越濃……
“大奶奶手藝果然了得!”青蔓笑着贊道,“二爺從前都不愛這粘粘滑滑的東西,今兒這破天荒,可見真真是好吃!”
“咳!咳!咳……”
“二爺,二爺!”青蔓實在沒料到這麽一句怎麽就把他驚成這樣,似被當場揭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短兒,嗆得面紅耳赤,青蔓趕緊給他撫着背。
看他主仆皆是狼狽,靜香有些尴尬,又覺着好玩,想笑不敢笑,屏得臉頰都有些發燙。斟了茶遞過去,青蔓接了送到他口邊,“來,壓一壓。”
承澤推開,瞪了一眼,這往日最識眼色的,今兒怎麽這麽不給他面子?!青蔓愣,這是怎麽了?她說錯什麽了?是奉承大奶奶的手藝,他怎麽倒不高興了?
“我是不是該吃藥了?”
嗯?藥?青蔓越怔,這,這是怎麽想通了要吃藥了?
“去煎藥!去煎藥!”
“……哦,好。”
琢磨不透,又當着客,青蔓只得應下離開。
青蔓走了,房裏又只剩下兩人,一時竟是靜悄悄的。他窘得低頭不敢看她,她也終是屏不住,用帕子輕輕掩了,融融笑意便溢在眸中。
他悄悄瞥了一眼,雖仍是死尴尬,可心倒是更熱。“咳!”假嗽一聲,擡手去再盛那湯。
她輕輕攔了,“禮數已經到了,不必再……”
他臉更紅,口中又倔,“什麽禮數!!已經兩天不進湯水,我餓了! ”
“真的……餓了?”
“嗯!”
她拿起小銀碗,盛了,遞到他面前,“那就多吃些。”
近近的,她就在眼前,比在合宜園還要近……那淡淡的清香,和了她暖暖的體溫,圍着他,繞着他……他再不躲,輕輕地嗅,一點一點小心地珍藏……
靜香被他這麽看着,竟也不知回避,只輕輕蹙眉,他果真中邪了麽,那眼中,癡癡傻傻的……
良久,良久……直到吃完那一盅湯,他的神情依舊是有些呆呆的……
“你歇着吧,我該走了。”
“走?”他心猛慌,“怎麽就走?”
“時候不早了,得去延壽齋了,老太太叫呢。”
“等等,等等,” 他手忙腳亂地撲棋桌旁,“我,我前兒得了張棋譜,一個人擺不順,原也說要向嫂嫂讨教呢。”
“……我真的得走了。”
“哪在這一刻,哪在這一刻?!”看她起身要往外走,他急得臉越燙,“要不,要不不擺那繁難的,就随意擺一局,随意擺一局!”
“二叔……”
“就下一局,就一局!”
他竟像個孩子一般纏人,纏得她心好軟,軟得呼不上氣……
走過去,輕輕拈了黑子,“那這一局,你讓子。”
他趕緊點頭,“你坐啊。”
她不應,布了一顆在棋盤上,又布了一顆,接連六子,承澤拈了子正想要應,卻見她又接着布了下去,整個盤局,竟是布下二十五子……
承澤不解地看着她,“你,你這不是欺負人麽,我本來就……”
她笑笑,“我走了,你慢慢應。黑子不能輸,若輸,就說不過去了。”
承澤一愣,她已經轉身……
“嫂嫂!”
猛頓了腳步,是這聲音,還是她自己,怎麽覺得心沉……沉得……疼……
“嫂嫂……”
她回頭,再受不住那目光,挪了眼線,輕聲問,“是……還想吃那湯麽?”
“嗯!明日可否……”不吝是什麽,不吝是什麽!只要有借口來就好……
“我其實……沒有什麽廚藝,只會這兩樣。方子,都給青蔓了。”
他急道,“那,那就不能……”
不能過來看看我麽……我能病,你就不能過來看看麽……
不知他為何話總是一半,她等了一會兒,也是尴尬,笑笑,“我走了。”
看那雪白的裙角掠過門檻,只一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手中那顆棋子吧嗒掉落在棋盤上……
只一聲,敲得心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