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幡然之悟(上)
梅雨天,天地朦胧……
雨聲輕,輕得聽不到,只在心底密密啃噬,或真或幻……雨絲細,細得看不見,只一幅幅淋濕的畫面,綠潤紅瑩……
夜沉,漏盡更殘,已是晚春入夏,卻那雨風過,依舊絲絲寒意……
一秉小燭,暖暖桔光,在水碧紗帳上恍恍地扣下一個不眠的身影……
兩道濃眉輕輕相蹙,凝神專注,眼中已是淺淺紅絲,可看着那黑白天地,依舊精神奕奕……
一手接一手,絲絲入扣,步步為營,逼到最後的角落,卷起!嘴角一翹,得意地笑了,再看那黑壓壓一片,越高興得兩手用力搓搓。興致勃勃地數那目數,再一算,笑一僵,輸了?又輸了??不會不會!再數,細細地數!
抿抿唇,挑挑眉,信或不信,只半目之差,白子第十五次輸了……
她難得取黑子,就要他讓最大限,二十五子,二十五子啊!子子都占盡先機!她說黑子不能輸,還說輸了就說不過去了,可又留給他一人執兩色,明明知道不可能真的端得平,又明明知道怎麽都是別不過她去,這不是欺負人麽??
心裏嘟囔着,牢騷着,手中卻是萬分小心,輕輕抹去穿插其中棋子,不敢觸碰那二十五個黑子……其實這二十五個點,點點都爛熟于心,可他就是不想打散,都只為……這是她親手布下的局……
想起那天,心又寡落落的……
她終究是來了,來看他,還特意做了湯。那湯是什麽滋味,他不記得了,只記得,看見她,那火燒火燎的病痛就悄悄藏了,只是潤潤的清爽……守着她,從裏到外都是适宜,都是暖,不餓,也不疼……
原以為,見了,心事就了了,卻怎麽,人反倒空了……
收了棋盤,吹熄燭燈,完全的黑暗中,什麽都不見,耳邊是萬籁俱寂後才微微可聞的綿綿雨吟,春蠶細噬般撥弄得心癢癢的,他輕輕閉了眼睛……
只一刻,那淡淡清香就将他環繞,再不需避人,不需遮掩,萬物皆去,只為他,靜靜地享受,品酌……
這究竟是什麽香,這麽……沁人……像陳年的醇酒,一杯品,二杯酌,三杯,便是醉……初聞,讓人心驚,悄悄滲汗;再聞,竟是不由竊喜,如今……欲罷不能,思嗜成瘾……
瘾?他猛地睜開眼睛,先前怎麽沒想到,是上瘾!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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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天氣,不停不息,雖不至有瓢潑之勢,卻也能細細綿綿将人浸透。此刻園子裏倒是花紅柳綠清新異常,可這雨中練功,小承桓雖是興奮得又叫又跳,力道都比平日多了三分,可也不過一時半會兒,便又是冷又是餓,借口多多。承澤幹脆縱他歇了,只在芳洲苑看着念書。
一方墨,兩杯茶,清清靜靜,滿是書香……
“二哥,”
“嗯,”
“你說将來二嫂是什麽樣兒的?”
筆尖一抖,一團墨跡,趕着收尾的一篇文章就算污了,恨得承澤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好兒的,不專心讀書,胡咧咧什麽?!”
“呵呵,”承桓看二哥忙着重墊紙,也是過意不去,可又實在是有話說,“二哥,你說呢?嗯?我娘親說,沒什麽好的了呢。”
“嗯?”承澤一挑眉,“你娘親說?她又說什麽了?”
“二哥的媳婦兒啊,”承桓看終是引起了承澤的注意,也是小得意,“我娘親說給大哥尋的時候都尋遍了,挨得這麽緊,哪還能再有?況這小小的清平,便是再闊出去百裏,也再尋不出一個嫂嫂來呢!”
“嫂,嫂嫂?”
“是啊!”承桓嘻嘻笑笑,又湊過小腦袋,“二哥,你覺着嫂嫂好看麽?好看不好看?”
“嗯?”承澤一愣,心竟慌,只得假嗽遮掩,“咳……”
承桓倒沒覺出什麽尴尬,更斂了笑認認真真地說,“我一直覺得吧,這天下的女人,我娘親最好看!可我娘親說,嫂嫂比她好看。昨兒嫂嫂來說話兒,我就在一邊兒端祥,她真白,我娘親也白,可嫂嫂那臉皮兒怎麽像是潤了水,亮晶晶的……”
嗯,是呢,承澤在心裏悄悄應,他早發現了,就像是剛剛出水的小蓮骨朵兒,滋滋潤潤,吹彈即破,便是合宜園那般的折磨,她也是清瘦了,卻那皮膚,怎麽就是嫩嫩的……不知怎的,眼前又忽見雪夜中那一縷青絲散曝出耳後細嫩的雪白,像是……像是更好……這麽想着,仔細想着,鼻中又似那第一次觸到的暖香,擡手輕輕蹭蹭,不覺一絲笑,耳根有些熱……
“還有嫂嫂的手,也是,白就不說了,還可軟呢。”
“嗯?”承澤似被什麽蜇了一下,“你,你幹什麽了?”
“我沒幹什麽啊,”承桓絲毫沒覺出承澤話裏有話,莫名得很,“昨兒我過來,嫂嫂給我帶鬥笠,幫我撫順頭發,碰到我臉了,暖暖的,軟軟的。”
暖麽……他怎麽記得握着她的時候,特別涼,像一塊薄薄清冷的玉……軟麽……那時只小心地包紮傷口,沒,沒敢用力握……
“其實我娘親的手也是如此,摸我的額頭可舒服呢!”
“咳,”心似燥,也似空落,別扭道,“哪兒都有你娘親!”
“我娘親就是好看!”承桓不服氣,“我看來看去,嫂嫂好多不如我娘親呢!”
承澤一挑眉,“哪裏不如?”
“眼睛!嫂嫂眼睛就沒我娘親大,也沒她好看!”
承澤撲哧笑了,拍了他一巴掌,“你可見過什麽!懂得什麽!”那一雙丹鳳美目,挑挑的,俏俏的,清清一汪湖水,楚楚含煙,不語而傷,秋波一寸,奪盡丹青……
看承澤十分不屑,又走了神,承桓有點羞惱,“那依你說,嫂嫂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承澤想了又想,笑笑……
承桓急,知道二哥是向來不帶待見自己娘親,可,可還有旁人呢!“你當真沒見過比嫂嫂更好看的?從京城來也沒見過?”
見過麽?從前,倒不曾留意,是何時,開始上心……留意那一蹙眉,留意那一凝神,小小的鼻,粉粉的唇,還有眼中那粼粼水波……獨自靜了就會想,想昨兒和今兒怎的不一樣,可是得了趣兒,可是又傷了心……點點滴滴,反反複複……
“二哥,問你呢!”承桓等不得,不依不了地拽承澤的袖子,“見過麽?見過麽?”
“沒有!!”
本是被問的煩想喝他一聲住嘴,可怎麽話一出口,臉上的笑倒更顯,再配了這一句,真是千不妥,萬不妥……他趕緊低頭翻翻弄弄那紙張。
“哼,”小家夥被甩開,心更不服,“二哥不過是此刻這麽說說,往後才不是呢!”
“嗯?”
“哼!我也覺得我娘親最好看,可我娘親笑,說此刻說嘴罷了,待日後娶了媳婦兒,眼裏就只是媳婦兒好了!二哥也是!待娶了親,必是自己媳婦兒最好看!也暖暖的,也軟軟的,都是她最好!”
承澤猛一怔……
“呵呵,” 看承澤愣住,小家夥口無遮攔笑道,“二哥想媳婦兒喽,二哥想媳婦兒喽!”
心莫明亂,亂的惶惶……
“我娘親說的真對!都是看着自己的好!”第一次看二哥在自己面前啞口,承桓越得意,“我娘親說大哥在的時候可疼嫂嫂了,他眼裏誰都不及嫂嫂呢!二哥往後指定也和大哥似的,只疼二嫂,只覺得二嫂好看!到那時,又拿什麽說嘴呢?”
心慌慢慢緩,慢慢軟……媳婦,怎麽沒想過……想過她好看……想過她暖暖的,軟軟的……也想過從今後一生一世……可怎麽,此刻聽在耳中,心竟是頓,竟是涼,竟是沉……
“二哥,二哥?”承桓終是覺出了承澤臉色不對,小心地問,“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承澤勉強笑笑,敷衍道,“光說我們,你往後也是,是不是?”
“呵呵,我不知道。”承桓不要意思地搖搖小腦袋,想想,又說,“二哥,你說嫂嫂也該知道大哥覺得她最好看,是不是?”
“……嗯。”
“唉,”承桓輕輕嘆了口氣,“可惜大哥走了,往後,再沒有人覺得她是最好的了……”
心突然一酸,承澤猛不防備緊緊握了拳……
“二哥,你說嫂嫂是不是可憐人?我娘親說,嫂嫂真是個可憐人,沒有了大哥,也沒有孩子……如今還好,跟咱們一處,以後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更可憐……”
“怎,怎麽會,不會……”
“怎麽不會?我娘親說大哥埋在這兒,今生今世嫂嫂就哪兒都不能去了,咱們以後若是回京,她也不能跟着了。”
“我……我哪兒也不去,”那股酸楚竟哽在喉中,讓這一句說得這麽艱難,“老太太,老太太說不讓我進京應試。這輩子,就在清平安家了。”
“真的?”承桓欣喜地看着他,“二哥,咱們別走,啊?都走了,這麽大個宅子,嫂嫂她得多害怕,你說是不是?都走了,別人知道咱們遠,說不定來欺負她,等不及咱們回來,就欺負她了……”
“別胡說!去哪兒?哪兒也不去!”
“嗯,嗯!”承桓用力點頭,“二哥,等你娶了親,等我也長大了,都要建府是不是?那嫂嫂呢,也分開住是不是?”
“不分開,我……我養着她。”
“那,那能不能我也不走?咱們都一處?”
“能,當然能。”
“那就好。”承桓笑了,“二哥,我娘親說再在一處,她總得有個靠,就像我娘親和我。等你成了親,能不能過繼個娃娃給嫂嫂,陪着她,也給她養老。要不,她一個人,一輩子孤孤單單,是不是?”
“我……”心緊,心越緊,怎麽答,怎麽答……
“二哥,讓二嫂多給你生兩個,只給嫂嫂一個,就一個!”承桓湊到他眼前,豎着食指保證着,“又不多要。你還舍不得麽?”
“……舍不得……”
“哼,”承桓聳聳鼻,“真小氣!那我給嫂嫂!讓她多等兩年,等我長大了,娶了親,過繼兩個給嫂嫂養!”
承澤想笑笑,可臉上澀得他自己都不忍再敷衍,手撐了額,将眼睛掩在黑暗中……心沉……頭也沉……
“二哥,你知道麽,嫂嫂她……”承桓湊到他耳邊,“嫂嫂香呢……”
承澤一震……
“嫂嫂她……可香呢,你聞到過沒?”承桓不覺,自顧自小聲說着,“你可能不知道,我娘親原不讓我說,可我只告訴二哥一個人。那天離得近,我聞到她身上的味兒,清幽幽的,不是胭脂水粉,似有若無,可好聞了……我告訴我娘親,她立刻打了我一記,說萬不可這麽說,我雖則年齡小,可也是小叔,不能這麽說嫂嫂,不能靠嫂嫂太近。可我說那味道又不是我偷來的,是飄進我鼻子裏的,怎麽能怨我呢?她說,飄來也不能聞,這是大忌!是對嫂嫂不敬!是對大哥不敬!她說,大哥雖去了,可還是嫂嫂的夫君,只有她的夫君才能離她那麽近,才可以聞她,說她好聞……我說我知道了,再也不敢了。二哥,我今兒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旁人,啊?我娘親說若是老太太知道了,一定打我呢……”
只有她的夫君,才能離她那麽近,才可以聞她,才可以說她好聞……
只有他的妻,才該他想,才該他護,才該他疼……
可為什麽……他已是魂牽夢萦……刻骨思……
可為什麽……他已是心疼難忍……不敢擡頭,不敢看……
現世……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