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下)
待承澤抿了幾口熱茶,老太太開口問,“任夫人可有再說什麽?”
“哦,總是道謝,只說太叨擾,又說讓您千萬保重身體。”
“倒是真心話。”老太太點點頭,又是感慨,“她也老了……當年京裏這些人,就數他們府上與咱們走得近,如今也都告老還鄉,今日一別,不知此生還能否得見了……”
“老太太這是哪裏話,”承澤趕緊接過,“他們不過就在松江,哪日天氣好,又有興致,去探望便是。”
老太太未置可否,只笑笑,靜香依舊坐了身邊服侍。一張窄榻,承澤偎着老太太坐,靜香的圓凳也是緊挨着,三人近近地圍攏,甚是親近。她輕輕地捶着,他低頭抿茶,心裏暖暖的,一時便有了些妄念,一家人,她與他是一家人,往後若是想見,是不是也不該忌諱太多,畢竟,是一輩子的親……
“原以為她家老爺尙不到告老之時,此番提前走怕是又隐情,”老太太又跟承澤念叨起京中事,“誰知問了,說是沒有,只是身子不大好,倦了。”
“會不會是不好說?”
“不會,任大人與你爹爹是至交,如今咱們又遠離朝中,她瞞我何來?”
承澤點點頭,“那此次任夫人可曾再提到別的什麽?”
“她雖是诰命,卻從不問朝中事,說了不少,也不過都是些女眷堂客間的口舌,沒什麽要緊的。”可想着任夫人的話,老太太又笑了。
承澤和靜香都納悶兒地看着老人家,承澤問,“可是有什麽招笑的事?”
“呵呵……”老太太越樂了,“這可真是的!”
承澤笑道,“老太太說給我們聽聽,讓我們也樂樂!”
“呵呵,都是些俗話,”老太太笑着直擺手,“不說了,不說了。”
“老太太!”已是勾起了興致,承澤哪會放棄,再看靜香雖手中不停,可也是一臉的好奇,遂他更是要問,“什麽俗話,說來聽聽,說來聽聽啊!”
“怎麽就是想知道!”老太太笑着拍拍這撒嬌的孫兒,“其實也不是什麽,上梁不正,下梁如何正的了?這些年宮裏一直就不消停,選美,競妃,再争寵,總是熱鬧。可原本不管那裏頭如何,這朝堂之上的人,是好是壞,是真做事,還是暗拆臺,總還都知道個禮義廉恥,便是納個妾,收個房,也有限。寵妾滅妻,停妻再娶,這可都是大忌。可誰曾想,偏偏啊,就出了這麽個人物!”
“人物?何等人物?”
“一個官兒,納了七房妾室。”
“七房妾室?!!”承澤驚呼出聲,這可真是的!自家就姨娘一個,爹爹都受盡了老太太的冷眼,責他太不謹慎!賀老将軍和任世伯那可都是一房正妻白首相攜。這是誰啊,竟然納了七個??若是個好色的土財主、或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污吏也罷了,這可是京官啊!好大的膽子!別說被同僚背後恥笑诟病,就在這處處陷阱的官場,這等同白白授人以柄,但凡風吹草動,一個奏折上去,讓他死都帶富餘!遂禁不住道,“他是瘋傻,還是活膩煩了?”
“呵呵,是啊,真是逞盡英雄!”老太太嘲諷到,“聽說從地方上來,走一處納一個,這其中竟還有兩個是煙花女子!可見真是絕不知恥!”
“那,那他的妻呢?就忍得?”靜香在一旁雖不如承澤慮及官場那般來得震驚,卻也忍不住插嘴,這得是個什麽樣的女子才能如此擔待?
“妻?哼,”老太太冷笑一聲,“說是多年頑疾,上京前殁了。”
“哦……”靜香不由在心中輕嘆,如此夫君,便是誰,都得頑疾纏身吧……
承澤這裏倒是未再顧及兒女□,總是明白這無恥之人絕非瘋傻,膽敢這般特立獨行、不顧人言,必是背景深厚,遂問,“此人身居何職?怎敢如此勢氣?”
聽承澤終是問到症結之處,老太太不想再引他多往前去,笑着打诨,“管他身居何職,早晚自毀其身。于咱們,不過是個笑話兒,聽聽也就罷了。”
“可……”
“行了,”老太太拍拍他的背,“這些日子我也乏了,你們去吧,我歇歇。”
“……哦。”
看老太太當真面露乏色,承澤和靜香起身告辭。
出了延壽齋,承澤放緩了腳步,想着該再怎樣跟身後的人說幾句話,正猶豫,倒聽得一聲輕喚,“二叔,”
他趕緊回頭,“嫂嫂,”
“桓兒的生辰宴,失禮了。”
本當這事過去,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再不去想了,不料她竟是主動提起,他一時不備,口中便只顧客套起來,“嫂嫂哪裏話……”
“那日實在是不好推脫。待散了牌局,本想過去的,可太晚了,當是你們已經散了。”
聽她輕聲細語地解釋,他根本也不顧那詞句,心裏只覺得暖,那日的空落又曝出來,竟是有些委屈,本該壓住這說不得的心思,卻不想還是脫口而出,“當是散了?那可曾着人來問?”
想他是不能樂意,卻也沒想到能這麽一句把她噎回來,她頓覺尴尬,可畢竟是自己失禮在先,如今這話雖沖,卻也是問在了點子上,那晚真該着人再去安置一聲就好了……
看她窘得臉頰都泛了紅,左右不是,也想不出句應對的話,那在外客面前的周全篤定竟全不見,他心一軟,輕嗽了一聲,不再等她的話,又問道,“送過去的菜可還合口?”
“嗯,”她趕緊點頭,“原先也在京中嘗過一些,可還是不如這回的好,花樣兒也多。”
“是麽?”聽她喜歡,他笑了,“其實都是家常菜,不算什麽。”
“真是不錯呢。”
“那酒釀呢?也好麽?”
“嗯,也好。”
嗯??她這不假思索的回話,讓他的心頓一涼,也好?只是也好??
看他的笑忽然一僵,又蹙了眉,靜香不知哪裏出了錯,“二叔?”
“那酒釀,嫂嫂其實……根本就沒嘗,是麽?”
沒想到這麽個小謊竟被當場揭穿,被他的目光燒着,她的臉更燙,心卻也疑惑,他怎麽知道她沒嘗?本想敷衍一句,可一開口又是實話,“我,我……不善酒。”
“哦。”他沒再追究,淡淡應了一聲……
之後一路走,兩人再沒了話,待彼此道別分道而行,看着他背影遠去,靜香一把握緊了荷葉兒,“你,你跟他提酒釀的時候可也提了紹酒園?”
荷葉兒莫名,“提了,就是脫口一句,小姐,怎麽了?”
“你,你怎麽這麽多嘴!”
看小姐竟是難得地發了脾氣,甩開她走了,荷葉兒越發摸不着頭腦,趕緊跟了去。
匆匆回到馨竹園,靜香立刻找了蓮心來問,“蓮心!那日的酒釀你吃着是何味道?”
蓮心被這急紅了臉的小姐驚得一怔,口中也結巴,“沒,沒什麽,就,就是聞着酒味兒濃,其實吃在嘴裏,就是個甜,小姐……”
再聽不得什麽,靜香走回到畫案旁急急翻找。
“小姐,你找什麽?”荷葉兒問。
“帖子呢?那日芳洲苑來的帖子?”
“哦,我收了,你等等。”
荷葉兒趕緊找出來遞了過去。
“往後,往後別亂收拾我的東西!”
荷葉兒實在不知這已經過了日子的請帖有什麽要緊,可看小姐,竟是眼圈兒都泛了紅,她也不敢再言聲兒……
靜香坐在畫案旁,小心地打開那請帖,沾沾墨,略一想,低頭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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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馨竹園回了禮貼,正獨自悶悶擺棋的承澤立刻起身迎了過去。
打開,在他的邀請旁添了兩行娟秀的小字:
一騎飛塵千金怠,兩處誠邀百口緘。
桂花妄誤不是醉,遙賀生辰叩芳洲。
“一騎飛塵……千金怠……桂花妄誤……不是醉……”他怔怔地,一念,再念……
夜裏,燭燈下,寫了撕,撕了寫,反反複複……
不妥,不妥……已是回帖,怎能再回……
起身推窗,難得月明,花木樓臺隐隐綽綽,目光聚,聚在那通往竹園的小徑……
生辰過了,貴客走了,從今後,又是咫尺生怨,再不得見……
低頭看手中的帖子,心難忍,再難忍……
該如何呢,如何想個法子補上那一次,就一次,只一次!否則這心裏的空,怕是再添不上……
忽地想起了桓兒,想起了那趕作的小湯包,猛地大開了窗,褪去身上的衣袍,只留了薄薄的裏衣……
一夜無眠,一夜風吹,早晨起來竟只是略略的乏,想窩在被子裏做樣子,可怎奈額頭爽涼,面色如常,再皺眉也不像是染病生痛的,便是心細的青蔓也只說怎麽房裏這麽冷,卻沒覺得他有哪裏不妥……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日裏帶着承桓練功,“不當心”将他身上的一塊玉佩挑進了池塘裏,沒等跟着的人反應便縱身跳了進去,摸了好半天,才算尋着。這便是渾身濕透,一路吹風往回走,結結實實打了兩個噴嚏,心大喜,覺得這些年都未曾趕過風寒,該就是這個樣子。回到芳洲苑只擦了身子,換了衣裳,卻死活也不肯喝青蔓端來的姜湯。晚飯又吃了些油膩的,臨睡悄悄灌了碗涼茶,想着總該是妥了,誰知一夜好睡,第二天一早,好好兒一個人……
人總是如此,想得着什麽,越不見,越想,越魔怔。再看那帖子,怎麽覺得那字像是慢慢要化了,再無回應,便是什麽都沒了,心一急,倒猛地有了主意,立刻喚了福能兒來,附在他耳邊如此這般吩咐了。
“啊?爺,你,你做什麽?”
“讓你去你就去,這麽多話!”
“那若是小的讨不來呢?”福能兒想着要去的地方要見的人還有那要讨的東西,心裏實在沒底。
“就說人命關天!再多問就說什麽都不知道,等我回去自有道理!”
“是!”
福能兒領了命,快馬飛馳往賀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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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燈下,承澤看着手裏這只全須全尾兒的小參,心很得意,這若是再不行,老天真是要滅他了!
安安穩穩躺下,睡是睡不着了,只等着……
半夜裏起了效,懷裏像揣了個火球,燒得周身滾燙,踢開被子,灌涼茶,依舊不解事,火辣辣,只盼着趕緊天明……
叫了幾聲都沒應,候在門外的青蔓有些嘀咕,這是怎麽了?這幾日都起的早,今兒怎麽叫都不起。正要再敲,忽地聽到門裏傳來一聲喚,似熟悉,卻又不敢認,“青蔓……”
天哪,這是他的聲音?怎麽如此沙啞??趕緊推門進去,打起帳簾,一眼看到那枕上燒得通紅的臉,她心猛一緊,摸摸他的額頭,滾燙,又覆了一密密密的汗珠,再看那唇幹裂,眼睛朦朦,像是已經燒糊塗了,心疼不已,俯身輕喚,“二爺,二爺,覺着怎樣……”
“渴,我渴……”
“哦,你,你等着!”邊應着,邊急急倒了茶來,坐到床邊扶起他,一摸那身上也都是汗,濕濕的,怕風涼,趕緊扯了衣袍給他披上,這才将茶碗送到口邊,“來,喝一口。”
承澤實在是渴,就着她的手大大一口,才知道是熱茶,心越燥,一把推開,正要開口,忽覺鼻子一熱,擡手一抹……
“哎呀!”青蔓驚叫,看那手中,熱熱鮮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