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
那晚的生辰宴直拖得過了亥正,本是興致過旺的小壽星也懈怠得再撐不住,顧不得二哥還在跟他打彈子珠兒,在桌上一歪就睡着了。跟着的人怕着了夜涼,想叫醒了回怡寧苑去,承澤卻攔下,說不能失禮于人,只讓挪到了裏間。
入了夜,風起雨落,芳洲苑依舊燈火通明,只是那客,終究還是沒到齊……
看承澤獨自坐在桌邊吃酒釀,青蔓想他該是餓了,壽宴上只顧說笑,那筷子揀來夾去,都是進了承桓的碟子裏。遂吩咐小丫頭去廚房叫了碗熱熱的湯面,誰知待呈給他,竟是看都不看一眼。她輕聲勸,二爺,空腹吃酒如何伏得住?他笑笑,不是酒……
見那臉上的神情竟有些呆,笑也空落落的,她不由蹙了眉,今兒真是怪了,先是莫名惱,後是莫名地熱鬧,壽宴上不見吃,盡是話,一頓飯說說笑笑直拖了兩個時辰,後來又陪着玩那平日最不愛的小孩玩意兒,熬睡了承桓竟還不住手。可他終究不是一時興起的人來瘋,今日如此必是有緣故,又仔細想想,才算有些明白,今兒是易府頭一次給小輩慶生,也是芳洲苑頭一次做東,這幾日他操盡心思,就怕有一絲不當,誰想好容易都辦妥了,正主兒倒是樂,可那唯一的客竟是連個面兒都沒露,弄得這大一場子都是陪了小孩子玩兒,擱着誰也難免掃興……
承澤低着頭慢慢地吃幹淨最後一勺,抿抿唇,嘴裏甜甜的,心裏卻似越空,俯身趴在桌上,好乏……
“二爺,累了吧?”
“……嗯。”
“我去着人把三爺……”
“不必了,讓他睡吧。”
“那你呢?”
“我也歇了。”
看他站起身往裏間兒去,腳步頹頹的,青蔓也趕緊跟了過去,他要怎樣睡?平日是不忌三爺在他床上小憩,可這要兩人一起,再怎麽也是不便,更況那被褥……正琢磨該如何安置,眼前只簾子一挑,不待再跟,已是落下,她剛要擡手,裏面……已扣了門。
“二爺……”
“去歇吧。”
被閉在門外,她終是擰了眉,今兒不對,怎麽都不對,單是這生辰宴,單是被駁了臉兒,斷不會如此……
雨綿綿的,随風潲在窗戶上,沒有聲響,只是細細軟軟的浸入,悄悄聚成縷,沿了房檐小聲滴答着……
承澤輕輕給小承桓掖掖被,放下了帳簾。走回到書案旁,撥亮了燭花,鼻中涼涼的酒意慢慢暖成了燭香,就着屋子裏飄入的雨潮,喧鬧過後,很是安寧。他坐下身,從懷中掏出那頁棋譜,又專心看了起來……
不知是為何,心其實不惱,只是有些空,本來想想,仔細想想,該是能填上那空,可他竟似不願,就看這棋譜,一手,接一手,不再趕着,便更是周全,更是絕決,圍困她,再無路可退……
這麽研看,這麽計劃,把那心思一絲一縷都占滿占盡,把那繃得生疼的精神都耗乏耗枯……直到,趴倒在桌上,渾然不覺……
夢裏,朦朦胧胧,飄飄悠悠,又是雪,小小的,瑩瑩的,落融在長長的睫毛上,一擡眼,心一頓,心思又起……
————————————————————————————————————
任夫人在易府小住了數日,便準備告辭。老太太自是極力挽留,任夫人難卻盛情,推搪不過就又耽擱下來,卻不想這一耽擱倒多耽擱出個陪客來……
承澤原只是在迎任夫人進府時到跟前兒行過一次禮,之後因着是女眷堂客,且他自己也只顧忙,遂并未再多走近。本以為再見要待送客之日,卻不想自己多日的盼頭偏偏就折在了這位貴客身上,這才不得不提起精神注意青蔓那句玩笑話。這一留神不當緊,還真是發現那任夫人“喜歡大奶奶喜歡的不得了”。
第一次看她人前待客,竟是再與往日不同,眉目間少了在老太太身邊服侍時那難以釋懷的畏怯,也再不見那偶或雙眸低垂的凄冷黯然。應對這來自天子腳下的一品诰命,絲毫不覺小家深居的拘謹,舉手投足,風儀款款,話語言談,落落端方,但比那京中的侯門千金,更多了一抹江南的羞羞溫婉,更添了一股水鄉之靈靈秀氣,整個人清而雅,淡而韻,看在眼中,陪在身邊,怎的不叫人喜歡,不叫人疼……
遂相與姨娘的熱絡好客,任夫人不過是禮上應付,而于嫂嫂,那面上的笑,口中的話,實在是親近異常,直跟老太太誇。老太太聽了自是歡喜,口中邊推辭着,邊也說倒真是個懂事孝順的孩子,這麽說着,又想起了那副畫,便趕緊叫人呈了來。這便好了,任夫人看着,賞着,贊不絕口,由衷嘆道這老易府裏還似當年哪,不吝男女,個個都是難得的人物。老太太更覺臉上光耀,實沒想到多年後再見老友,為這易家一門長臉的竟是這單薄薄的孫媳婦。
其實看畫一事,老太太本不過是想顯顯自己的孫輩也是琴棋書畫,卻萬不想任夫人竟是真的開口讨要。承澤一聽,頓時為嫂嫂捏了把汗,這可是應還是不應?嫂嫂一介女流,棋畫乃是閨中消遣,既非名也非家,人家讨畫,不過是客套,若應,趕着畫,出了拙筆自是尴尬,便是畫成,也斷不是拿得出手的禮贈;若不應,怎好生生折了任夫人的面子?聽老太太言語推搪也是有些尴尬,承澤趕緊悄悄琢磨,該如何為她遮過去。兩廂如此,誰知嫂嫂不待竟是自己開了口,一番婉轉将任夫人對自己拙作的賞識誠心謝過,本想她就此推托也便罷了,卻不想她竟是應下了讨畫之請,又說只需片刻便可,篤定定輕聲吩咐了丫鬟荷葉兒離去,不一會兒,便抱了畫匣子來。
只當她是真不識深淺要贈自己的畫,承澤暗提心,老太太的臉色也有些冷。卻待這畫慢慢呈開,蒙蒙雨霧,煙籠長堤,草草筆,淡着色,不裝巧趣,粲然天真,好一副煙雲流潤的水墨江南!柔中骨,拙中秀,筆法酣暢,至矣盡矣!
只一眼,承澤的心便一舒,不由暗自佩服,這一應果然周到!這是慕大哥慕峻延的畫!如今但得書畫收藏,誰人不識哪個不曉!以此相贈,非但禮重,情更重,這名畫并非金銀搪塞,乃是嫂嫂的親哥哥!這一來既應了相惜相親的情誼,又絕得佳作,還有什麽能如此兩全其美!
一時間,衆人皆是喜難自禁,任夫人更是笑着不顧什麽禮數客套一把将她摟在懷中,直說要認作義女。老太太也開懷而笑,回說本就是至親,本就是至親啊!
原是句玩笑話,可不知怎的,承澤的心竟忽然慌……
夜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怎麽就覺得那人真是開口要了嫂嫂,真是有一日就要帶了她去,這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第二日起來,日頭晃得睜不開眼,才為自己一夜的糊塗心思搖頭笑笑。可明明想通了,也知道便是她當真提,老太太也斷不會應,可還是不放心。這之後,便是有事沒事就往延壽齋陪着去,萬一有個什麽,守在跟前兒也好有個應對……
如今冷眼看她與任夫人說話,也不覺得什麽識大體、撐臉面了,再見那抿嘴兒含笑,娴靜淡雅,甚或生出些恨來,怎麽就這麽顯擺?不知道收斂麽?!這麽親近,真想叫人家幹娘不成?!再看任夫人總是握她的手,也覺恨,像是小時候自己一件最是精心的玩具,便被人看一眼也像是能看少了什麽,心裏老大不樂意。遂心裏不停地念叨,這老夫人怎麽還不走?怎麽還不走啊……
任夫人終是定下了啓程日。這一天承澤早早起床,顧不得吃早飯,已是在府門口候命。應了老太太的話遠送貴客,他很是樂意,臨別都恨不能再多送出去幾裏,免得她忽地想起什麽再返回來……
一路快馬,半刻不停……
趕到府裏,匆匆往延壽齋去回話。簾子打起,心落地……
她安安穩穩地坐在老太太身邊,看到自己,趕緊起身走過來,這一次,她依舊低頭,可他卻沒有,看她規規矩矩地行禮,他很是受用,受用得心裏竟冒出些壞水兒,不赴宴又怎樣?不來我芳洲苑又怎樣?能到哪裏去?還不就是咫尺之遙!越想越是得意,不由悄悄想起一句俗不可耐的話,覺得此刻非但應景兒,更是抒盡自己的悶氣:生是我易家人,死也是我易家的鬼!
靜香從丫頭手中接了茶遞給他,心有些納悶兒,怎麽送了客回來,那嘴角一翹便是含了那小窩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