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咫尺之恨
大喪之後,小爺承桓的九歲生辰真算是易府一樁難得的喜事。早早的,府裏上下便有了喜氣,哭喪了一秋一冬的人們終是敢在臉上明白地挂些笑,偶或高聲玩鬧幾句,也不再是犯忌的事。
其實,人們如此也不過是借個名兒舒舒悶氣,都知道易家老爺易伯瀚在世時就早有規矩:不與小輩慶生。其一自是因着老太爺戰死沙場,老太太一人苦撐不易,遂一切以老太太為尊為重,舉家只在老人家壽辰這天,方才設宴擺戲,慶賀一番;其二也是不想在這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渾濁官場中應下鋪張享樂之名,以免授人以柄,招風惹事。遂非但不給承軒兄弟慶生,便是自己與夫人到這一天也只是吃碗壽面便了。
而自離京之後,雖則已是一介平民,且老太太卸去政事煩擾,全心唯以三個孫兒為重,又為着他們早早沒了爹娘,更是百般疼愛,少有駁逆,卻于這件事上依舊延續了易伯瀚的遺訓,一來是緬記愛子,二來也是于孫兒們立下不能違訓的規矩。遂每至生辰,只在午飯時共食壽面,晚飯倒略略放寬,許他們自己在房中多添幾道菜。
因此上,承澤才敢動心思将承桓的生辰晚宴擺在了芳洲苑,想着每日兄弟二人也是一處吃,這日不過是應個名而已,既不多折騰什麽玩意兒,也不多破費違例,老太太那裏甚至都不需特意回什麽,萬一有人嚼舌根惹得老人家問起怎麽還請了嫂嫂來,自有九歲生辰大這麽一個冠冕堂皇的說道,且兄弟同在,便是玩兒得晚些,也不至犯忌,不至逾禮,實在是千妥萬妥。
可他卻萬沒想到,長孫承軒的夭逝讓老人家一夜之間徹白了頭,大恸之餘也似想通了,再也不想顧前顧後、忌此忌彼,只憑着這不剩多少的殘年,好好疼愛孫兒,且又都是老易家一脈根苗、知書識理的好孩子,便是寵溺些,又能歪長到哪裏?遂提前招了藍月兒到延壽齋,說要親自做東給承桓慶生,甚或還說喪期雖不宜請外客,倒是可将藍家就近的一個遠房親請來。
這于藍月兒簡直就是進門十年來破天荒的頭一遭兒,自是喜難自禁,伺候在老太太跟前兒,起早貪晚,千依百順,又把一桌家宴商量了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承澤看在眼中,心裏急得像着了火。沒有這個由頭倒也罷了,有了這由頭,有了這盼,又忽地給奪了去,那一別之後生疏不得見的悶、屈似再也受不了、再也忍不得!
先是想慫恿承桓去撒嬌推委,可竟怎麽都說服不了這小東西為何芳洲苑的宴就要好過菜更多、人更多、禮更多的延壽齋,便是迫他說往後再不帶着他玩兒都動不了這饞貓的心!又想着去求姨娘,可這歷來不親近的人說句話都是一個禮便遙不可及,且自己的求又像是要奪了她難得的寵,遂姨娘笑容滿面、合情合理地便推辭了去,還讓他啞口難辨。最後只剩下自己,想來想去也沒個好說道,苦思不得辦法,一夜焦心,清早起來便是滿嘴的泡,疼得他連喝水都“嘶嘶”的。
眼看到了日子,延壽齋那邊張羅得紅紅火火,芳洲苑這邊也是火氣沖天,心裏火,嘴裏也火,除了湯水,承澤什麽也嚼不了,也咽不下了。青蔓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每天變着法子給他熬湯,一日三次上藥,卻怎麽都不見好,心焦不已。這日又給他上藥,竟是一不小心給弄破了,自己心一緊,再看他,更是吃驚,這曾經傷筋斷骨都不哼一聲的爺,這一點小痛,竟擰了眉,眼裏更像是有點泛了紅,吓了她一跳,正要問,承澤已是推開她,悶頭躺了去。
皇天畢竟不負有心人,就在承澤徹底沒了想頭,只盼着趕緊熬過去的時候,易府忽然有遠客來訪,且這客竟是爹爹在京時的同僚好友任世伯的夫人!原來任世伯也已遞了辭呈告老還鄉,任夫人此番便是先一步離京。本只是路過應天,卻特意繞道來拜望老太太。千裏探訪,情意深重,易府自是大禮相迎,尊為貴賓。
一時間,延壽齋再也無暇顧及小承桓的生辰宴。老太太又記挂怕駁了小家夥的臉兒,掃了興,遂不得不叫了承澤來,囑他代為操辦,就在芳洲苑,好好熱鬧熱鬧,卻切記不要打擾貴客。
一切陰雲就此散盡!如今非但如了願,更是張羅得理直氣壯!待他親筆寫的貼子下到馨竹園的那天,只一杯苦茶,嘴裏的泡便全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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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洲苑。
将到五更,淅淅瀝瀝一夜的雨又狠狠掙了幾下便徹底熄了,黎明前的濃暗越重……
耳邊是紫螺熟睡的鼾聲,青蔓輾轉着翻了幾次,終是睜開眼睛,坐起身。今兒就是小爺承桓的生辰,這兩日芳洲苑上上下下都忙的腳不沾地,她這半個當家人,自是事無巨細,件件過問,且不說這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府裏為小輩辦壽宴,單是二爺這次新奇古怪的想法就讓她應接不暇。邊忙着,邊也納悶兒,按說他最是在這繁複禮數、宴請上不過心思的人,今次怎麽這麽上心?連用什麽茶碗、燃什麽香都親自過問,想來想去,覺着可能是大爺走後,二爺也與老太太一樣,加倍心疼起兄弟來……
昨夜一切總算都安置妥當,她又細細地想了一遍、查了一遍,該預備的,該交代的,再沒什麽纰漏之處,這才睡下。可人躺下了,心卻歇不了,依舊牽挂那房裏的人。這兩日他白天張羅壽宴,夜裏早早關了房門,口中跟她說睡了,其實她知道那燭燈一直亮着。早晨伺候起來,那眼睛也泛紅,可見是熬了夜,問也不說,只是笑……
看看時辰,青蔓想想也睡不着了,遂幹脆起來。披了衣裳,走到他房門外,橘黃的光透過簾子滲了出來。她笑笑,難怪她睡不安穩,原來是他醒着……
“二爺,”輕聲喚。
“青蔓進來。”
挑簾子進去,見他只穿了中衣坐在書案前,眼前攤了一大堆紙張,正低頭寫着什麽。青蔓取了外袍,走到他身後,給他披好,又把壓在下面的發輕輕理了出來。擡手摸摸他手邊的茶,已是涼透,她趕緊又去暖套中取了茶壺,熱熱換了一杯,遞到他口邊,“二爺,暖暖胃。”
熬了一夜,他也真是渴了,就着她的手,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熱熱的,很是舒服,又低頭書寫。看他喝下,她也放了心,這才注意他筆下之物,這,這是什麽??根本就不是字啊,一個一個的點,一個一個的圈?
“二爺,這是什麽?”
“棋譜。”承澤顧不得擡頭,匆匆應了一聲。
棋譜?青蔓越納悶兒,這是做什麽?三爺的壽禮不是早就預備好了麽?這臨了熬夜的,是做什麽?
終于繪好最後一筆,承澤看着大功告成,很是心滿意足,一頁一頁整理好,越看越得意,實在很想炫耀,擡頭正看到一臉迷茫的青蔓,就笑着說,“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我從爹爹的藏書中尋來的棋局!高手對決的棋局!哼!這一回啊,在劫難逃!”
嗯?青蔓實在聽得一頭霧水,什麽高手?什麽棋局?誰在劫難逃??正要再問,哪一位已經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拿了那一堆棋譜,躺床上去了。走過去看,那一臉的笑,真像是得了什麽金山不換的寶貝了似的。
“二爺,不起麽?”
“還早呢,我睡一會兒。你也再去歇會兒。”
青蔓還想再說什麽,卻見他只管躺了,根本也不知道蓋,她趕緊走過去拉了被子給他蓋好,又把燭燈拿過來放在高幾上照亮。看那兩只眼睛只管盯着棋譜,她也不再催他起,橫豎今兒是壽宴不用起早練功,又是剛熬了夜,便由他去。
青蔓走後,承澤一個人看着那棋譜終是又笑出了聲。今兒個定要将她繞進此局!他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就是為了把這進局每一手的前前後後都想了個通透,有此她便是棋仙轉世也休想繞開!這一回他贏定了!呵呵,這麽想着又是笑,雖說如此作弊、如此設計真乃大丈夫所不該為,可也不覺如何愧,管他呢,橫豎這次又不是為了棋局輸贏,他想要的是那最後的賭注!今兒開局就要跟她說明白,這次輸了,可不能白輸。她想要什麽,随她說,他沒什麽不能給的,可他想要的……是畫……
若是平常,他不能說,她也必不能答應,可今日是桓兒的生辰,壽星為大,只要桓兒順了他說,她再不會不答應。他要她給他畫像,他再不計較她背過身還想不想得起他來,就照着畫,就在眼前畫,他實在想知道在她筆下,她眼裏,他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頭枕了雙臂,眼睛泛着紅絲,困乏得又酸又澀,可就是合不上,心裏盤算着,想着,那棋局,一手,一手,絕不能出錯,那畫,他一定要看,一定要……
天已蒙蒙發亮,承澤才迷迷糊糊睡着,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趕緊起身,好在諸事都有青蔓料理,倒也放心。洗漱用過早飯,又看了一遍棋譜,把最繁難的幾處重抄了下來,揣在懷中。
早飯吃的晚,午飯便只要了兩塊點心,一邊吃,一邊拿了晚上的菜單子看着。這上頭的菜、湯、點心,都是他親自挑選,一個個全是京城名吃。為了這桌菜,他特意求了老太太,要了她的廚子張老順兒,這可是當年京城名廚之中排得上字號的人!有了這人,所有的調料又都從延壽齋的小庫房裏來,這小庫房可不得小瞧,每年一次,都特特從京城來料!因此,別說是烤鴨的爐子,就是那蘸醬也是有名有頭,正正宗宗!此一次,如此大動幹戈,為的就是兩個字:地道!
其實,桓兒離開京城時還不記事,這桌菜倒不是給他念舊,為的……是給那江南之人好好嘗個鮮……
都預備齊了,左右看看,壽桃、壽禮,各色果子,茶盞、熏香,再無不妥之處,看看時辰将到未正,承澤坐在棋盤前,拈了子,自己先擺擺。心裏卻還是記挂着晚宴桌,合計着到底該不該上酒?按說是該給壽星敬杯酒的,哪怕是果子酒呢,可聽桓兒說的,她要是喝了酒,那可就……想着她說的那句胡話,又是樂,真若是那樣兒,可笑話兒大了,別說自己根本不敢招架,就是好心招架了,待她酒醒了也不能饒了他。其實……別看她平日綿綿和和,真要是惹了她,那小臉色,真是夠他看的……
邊無奈地笑着搖頭,邊又覺得有菜沒酒實是憾事,如何是好呢……哎!!他猛一醒,對啊!她不是愛吃酒釀麽!!
“福能兒!福能兒!!”
“爺!”福能兒颠颠兒跑了進來。
“快,去慕家莊紹酒園買盅酒釀回來!”
“啊?”福能兒一愣,這兩日爺可真是,想起來一出是一出,“酒,酒釀?”
“對,趕緊去,趕着……”正說到一半,承澤突然打住,不對啊!她那麽懼酒,一沾就醉,且醉得人事不省,怎麽可能愛吃酒釀?可荷葉兒也犯不着騙他這個啊,難不成……忽地想到了慕大哥,他笑了,心想這回啊,斷不是那真真兒的棋了!
“爺?”
“走!咱們一道去!”
“一,一道去?”福能兒驚得目瞪口呆,“這都幾時了?慕家莊,那一來一回,快馬也的兩個時辰,還趕得回來麽?”
承澤一想也是覺得懸,可再一想難得她好這一口,又定是有隐情,不好直言讓福能兒去傳這個話,遂還是利落地往外走,“能趕回來,快走!”
青蔓也不知道這爺是怎麽了,好好兒地在屋裏下着棋,怎麽就想起來去買酒釀了?非得今兒吃?今兒不是京味兒麽?可納悶兒歸納悶兒,別說攔,她連問都沒來得及問一句,那人已經遠遠去了……
銀袍快馬一路飛奔,只若離弦之箭,心急,心也暢快,雨後的山間鄉裏,騰起一片細密的水霧……
待承澤他們二人趕回芳洲苑,已是暮霭重重。承桓早就喜氣洋洋地着了新衣端坐,下人們都嬉笑着行禮要壽星賞。
福能兒将酒釀拿去廚房,承澤趕緊回了卧房,本想換了衣服就罷,卻才發現自己已是一身的汗濕透了,遂急急吩咐了青蔓打水來擦洗。
邊手忙腳亂地脫了清洗,邊又記挂時辰,一時手急,一時用力,又是一身的汗,兩下裏,再也收拾不清爽。可這心裏卻是适宜得很,這一路趕去慕家莊實在是值!許了那紹酒園東家銀子,果然打聽出來嫂嫂吃的酒釀确是慕大哥特意定的,有酒味卻根本就不含丁點兒的酒!他也照着樣兒定了兩盅,雖則耽擱了時辰,一路跑回來差點把福能兒給嗆死,可今兒晚上真真是齊全了!
好容易收拾停當,正在擦額頭的汗,青蔓進來,“爺,時辰到了,可是上菜?”
“別急,嫂嫂還沒到呢。”
“正是這話,剛剛馨竹園來傳話,說是大奶奶被叫到延壽齋去了,讓咱們這邊兒先吃,不必等她。”
承澤頓一愣,“什麽??嫂嫂去延壽齋了??做什麽去了?”
“爺這幾日只顧忙還不知道,這任夫人喜歡大奶奶喜歡得不得了,早早晚晚得空兒就叫過去陪着。”青蔓笑道,“這會子叫過去,許是要陪着晚飯吧。”
承澤心裏騰地一股火,“渾猜什麽??去問準了再來回話!”
青蔓吓了一跳,這是怎麽了?好好兒的無名火?
看青蔓那驚詫的臉色,承澤才覺失言,雖則眉頭還是緊,可聲兒到底緩了些,“咱們先吃像什麽話?總得客到齊了,再去問,問個準信兒來!”
“……是。”
問來問去,那盼枯了心的人到底還是在延壽齋的飯桌上坐下了……
一桌子豐盛,喜得合不攏嘴的壽星,承澤陪着,也是說說笑笑,只是一路奔波,那額頭鬓角的汗,始終未落……
心提着,聽福能兒一會兒一報……
“爺,延壽齋上湯了……”
“爺,延壽齋上茶了……”
“爺,延壽齋晚飯撤了,任夫人留了大奶奶說話……”
“爺,延壽齋……設了牌局了……”
一頓壽宴,吃了又吃,直到菜冷羹涼,小承桓實在吃不下,這才撤了……
“二哥,我困了。”
“呵呵,這就困了,不到子時呢,還是壽星!來,二哥陪你打彈子珠兒。”
一顆顆小珠兒在他的兩指力道之下,四處崩散,最後一顆,打碎了桌上那只惱人的鐘……
“二爺,三爺睡了,給送回去吧?”
“先別……一會兒嫂嫂過來,只咱們,沒了壽星,怕是難堪。”
“……也好。”
天早陰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起了風,雨蒙蒙的濕冷,他站在窗邊,遠遠地望着,手裏握着那棋譜,默記着……
“爺,延壽齋牌局散了!”
“真的?”心一提,“輸贏如何?”
“又是……又是大奶奶一個人被三家卷了。”
呵呵,她輸光了,怕是心裏惱,這麽想着,低頭把那棋譜折了起來揣進懷中,畫,以後找機會再說,今兒就先讓她贏回去些,不知她會要什麽呢,要什麽都行……
“福能兒,酒釀可熱了?”
“熱好了!”
下雨了……
他騰騰地下了樓,想沖出去,又停住腳,不妥吧,不妥……
“爺……”
“嗯,”
“大奶奶她……已經回馨竹園了……”
“是麽……”
額頭的汗涼了,徹徹的涼,心底那股子火,再不見半點星子……
“福能兒……”
“爺,”
“給我盛碗酒釀。”
“是。”
甜甜的,卻是濃濃的酒香,聞着都是要醉……可抿在口中,終究不是酒,如何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