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步千裏
春分過後,時而暖煦、時而料峭的天氣終是穩了下來。一夜細雨綿綿,花開蕊綻,園子裏濕潤潤,甜絲絲,輕紅淺白,芬芳四溢,池塘裏的水,細細漾了一夜的漣漪,日頭映照,漫出盈盈一池鏡泊……
竹枝密,葉細身長,此錯彼挽,依舊蓄了昨夜的雨意,朦朦一層薄霧。雨滴順了葉紋輕輕滾落,抹得那綠越顯豐潤,幾枝相疊,凝成碩大的一顆,垂落在腳下的水甕中,濺起清淩淩的聲響……
蓮心托了茶盤輕輕走到畫案旁,呈了茶,立在身邊靜聲看了一會兒,有些納悶兒,“小姐,你如今是也學大爺,單畫山水風景了?”
“不是。”沾沾染碟中暈開的胭脂,輕着慢點……
“不是?那這畫都要成了,可人呢?在哪兒呢?”
菩提無樹,明鏡非臺,容顏無影,人無蹤……奪盡心思……
無,便是有……
清香嫩蕊,萬點缤紛,皆是離枝輕曼,随風飛揚……
怎不見那風由劍起,寒光淩淩,怎不見那影落清波,白衣玉袂……
落在筆下,點點墨痕,只有攪起的花雨紛紛繞,只有漾起的漣漪暈散了池中影……
如此……可否意不颠,則心不亂……
“小姐,今兒的壽宴穿這件吧?”
靜香從畫案上擡頭,見荷葉兒手中一件淺紫繡梅的褙子,輕輕搖頭,“太豔了。”
“豔?”荷葉兒挑了聲兒,“咱們原先陪過來的衣裳都沒了,如今這些都是府裏給重置辦的,成箱成籠的,件件都是孝,哪來的豔啊?”
看靜香一個字不再多,低頭繼續專心那畫,蓮心走過去接了那衣裳。看那淺紫的薄綢透着盈盈粉嫩,領口處的綠萼沒有梅枝,只是幾片綻開的花瓣,上好的銀絲線繡得玉潤飽滿,綴得整件衣裳雅中帶俏,柔中顯媚,心想這若是穿在小姐身上,再配了那雪白的肌膚,清眉秀目,該是如何出挑……這麽想着又搖了搖頭,輕聲跟荷葉兒說,“這怕是給往後的,如今……先放放吧。”
“放?”荷葉兒越不樂意,“還要放到什麽時候?如今各房各處,哪還有像咱們似的?姨奶奶早就開始描眉畫鬓,身上的顏色除了大紅什麽沒有?還有芳洲苑,早幾日就聽丫頭們說二爺和三爺是如何說笑,如何逗趣,就連延壽齋不也見天聽書打牌了?再者說,這衣裳本就是府裏給預備的,都是過了老太太眼的,哪還有什麽是不能穿的?”
“老太太和姨奶奶是長輩,二爺三爺是兄弟,可咱們小姐……”蓮心回頭看了看靜香,聲音越輕,“哪能一樣呢……”
荷葉兒終是明白了些,心裏卻越不憤,口中便也沒了遮攔,“不一樣?可不不一樣麽!他們都是至親,唯咱們是幹的,這罪自是只有咱們受了!想着原先在夫人跟前兒哪曾受過一星半點兒的氣?便是大爺大聲說一句,都不能依!粉的嫩的,怎麽俏怎麽穿!如今,逼着守了那要命的鬼姻緣,又換了一輩子的孝!若是為個好的倒也罷了,可偏是他!為何要守他,守他做什麽?活着作惡,死了做鬼,他怎麽就是抓着咱們小姐不放……”
“荷葉兒!”蓮心狠狠擰了她一把,“你這嘴真是得撕了!”
荷葉兒握了手臂疼得直吸氣,看靜香,依然低着頭,手中的畫筆懸了空,目光凝在紙上,怔怔的,入定了一般,半天不動……
知道自己真是戳了小姐的痛處,荷葉兒鼻子一酸,眼中泛了淚,撲到靜香身邊,“小姐,小姐……”
“你怎麽還哭?”蓮心喝了一句,也趕緊偎過來,“小姐,荷葉兒嘴貧,不懂事,你別往心裏去……”
“小姐,小姐……”看靜香的眼睛依然一動不動,想起曾經給她擦身子她也是這般,荷葉兒心疼得越哭了,握了她的肩,“別想了,別想了,再也別想了,小姐……”
心神确實散,遠遠飄了落在一處,看究竟,竟并非那久纏的噩夢……耳邊,清朗朗,一個聲音,且熟又且生……
……人不是雲,若是任那清風吹,終有一日,要吹散了去,無形,無心……
……嫂嫂若如我做無緣之人,當心安,當無懼……
……嫂嫂若有心随緣,更當一日三餐,穿暖,睡穩,平平安安……
“荷葉兒,”靜香擡手,輕輕止了她,“配那件寬袖白中衣,你看可好?”
荷葉兒一臉淚,看着靜香已是暖暖含笑的眼睛,呆呆的,似有些聽不懂,倒是蓮心先一步反應過來,趕緊應下,“小姐說的可是那件有竹葉暗花的?那雪白的綢子與這淺嫩的紫最是襯呢!”
“嗯。”靜香點點頭。
荷葉兒這才回了神,胡抹了一把淚,立時就露了笑,“小姐,那,那我好好兒給你梳個頭,再別了那支小鳳頭釵,才是好看呢!”
靜香用帕子給她擦擦臉,“有這朵白珠簪就好了。”
“可……”荷葉兒還想再說什麽,蓮心接了話,“我看也好,衣裳上已是足夠的花樣,頭上再多,倒不好了。”
“……嗯。”荷葉兒想想,也應了,又說,“下晌就要穿了,我這就去好好熨熨。”
“嗯。”
荷葉兒起身去預備熨燙的案子,蓮心将那件白綢中衣找了出來,也随在她身邊一道張羅。靜香則依舊伏了畫案為那紛落的花瓣最後着色。
“沒想到三爺的生辰宴竟是擺在了芳洲苑,”蓮心一邊幫荷葉撫着案上的衣裙,一邊說着閑話,“我還從沒去過呢。是怎樣的?”
“比咱們這個大多了,廳啊樓的,都跟原先那院子是一樣的規制。就是二爺喜歡花草樹木,不似原來那個死氣。人雖少些,可不管怎麽說,都還像是活人,會說,也會笑。”
蓮心撲哧笑了,“就你嘴貧!我在延壽齋時聽說芳洲苑的青蔓姐姐是老太太親自調-教了撥給二爺的,最是個和善、妥貼之人呢。”
“哼,青蔓姐姐?”荷葉兒白了蓮心一眼,“你叫得倒親!”
“哼,就你是個膽兒大的。如今府裏的大丫頭,只她和延壽齋那幾個年長又有體面,你敢不叫啊?”
“旁人倒罷了,獨她,我就是不待見!”
“喲,”蓮心笑着捏捏荷葉兒的臉頰,“看看這臉子,她怎麽得罪你了?別是你又在芳洲苑使性子,讓人家說了吧?當日我就想,幸而紫螺心疼她姑媽,再不如此,不知你這丫頭要給小姐如何做禍呢!”
想起自己在延壽齋撒了潑一般,荷葉兒也有些難為情,拿開蓮心的手,“不是說的那個。”
“那你說什麽?”
“我是說,這人的善都只是沖着一個人的,妥帖也只是為着一個人,擱到旁人那兒,淡得都懶得說句話,這名聲豈不是假得很?”
“為着一個人?為誰?”
“二爺呗!”
荷葉兒将熨好的中衣輕輕拎起來,蓮心接過小心地挂好,又遞了那件褙子給她,笑說,“本就是服侍主子的人,便就是如此也是原該的。再者說,她一直跟着二爺在外頭,回到府裏,跟旁人又能有多少話?”
“都是伺候主子的人,我也心疼咱們小姐,可也不見像她似的,護得那麽緊,只她自己最好,旁人都不濟!”荷葉兒鋪整好那褙子,邊上手熨邊說着,“那日在芳洲苑,二門上的老媽媽急着要傳一句話進去,可手邊兒上沒人,遂央喚了我。那天說也奇,不知都瘋哪兒去了,院子裏廳裏都沒人,我上了樓,聽着裏間兒像是有人,挑了簾子進去,看見青蔓在疊二爺的衣裳,我剛要說話,她正擡頭,看見我,像見了鬼似的,一把拉了我就往外去,說的那一個狠,像是我踩了她家祖墳,壞了她家萬年基業了!”“通”地一聲荷葉兒重重摔了那熨鐵。
聽荷葉兒氣得胡說八道,逗得蓮心哈哈笑,一旁埋頭的靜香邊點着墨邊也笑了。
“笑!”荷葉兒剜了蓮心一眼。
“呵呵……”蓮心還是止不住,“這你也怨人家?原在家的時候,大爺的房是你随便進得的?再者說,便是她說得狠了些,也不能怪她,我聽說那是二爺自己的講究,說是忌旁人進他的卧房。”
“嗯?是麽?”
“嗯,說是二爺自小就是如此。早先受過一次重傷,回來養的時候,只有老太太進去看過,姨奶奶都是在廳裏坐着的。到如今,也就是三爺還進得,再有就只是青蔓了。”
筆尖不由一頓,眉也微蹙……
想起那冰寒的夜晚,多少次夢中驚醒,輕輕起身,看他熟睡,心才慢慢靜……有時,噩夢反複糾纏,便坐在簾子邊,一夜醒着,聽他微鼾……如今聽了這話,輕輕咬了唇,難免悄悄後怕,不知已是犯了他多少的忌,當時若是被他知道了,興許早就氣走了……
“是麽?”荷葉兒理終歸是屈了些,嘴上卻還是硬,“我其實厭煩她也不只這麽一樁,聽說她跟那個紅玉是從小一處的,若說還有什麽人能讓她惦着,也就是紅玉了。二爺不在的時候,她們常一處,聽着我就煩!”
“這也奇了,她是她,紅玉是紅玉,兩人說個話也招惹你了?”
“哼!”荷葉兒冷笑一聲,“紅玉是個什麽東西?如此親近,可見都是一路貨色!”提起紅玉,荷葉兒似再顧不得青蔓,心裏越不适宜,怒也越沖,“那裝模作樣的東西,爺去了,不過是個下人,她倒尋死覓活、病病歪歪的,也不怕人笑話!有這志氣怎麽不跟了一起走?在這府裏現什麽眼?老太太也不知是怎麽迷了心,就看着那女人順眼!先是領了回去當小姐一樣待着、養着,如今過了歲數還留在身邊,不明不白的,算是什麽?!”
“你又渾說冤枉人!”蓮心接手熨好了那褙子,“我可聽說留下紅玉不是老太太的主意,是二爺求了來的。”
“什麽??”荷葉兒一驚,靜香也不由從案上擡起了頭。荷葉兒緊跟着問,“你說的可真?真是二爺留下她的?二爺怎麽會去留她呢?”
“是啊,”蓮心有些莫名,“二爺為何會去倒不知道,只知道老太太本是不依的,紅玉差點沒哭死過去,可老太太橫豎就是那句話,百日出殡後就安置她走,她也沒了法子,只得認了。可誰知過年的時候二爺回來,硬是纏了老太太一下晌,老太太拗不過,這才應了的。”
荷葉兒看靜香停了筆,神情也是有些僵,趕緊跟蓮心說,“竟是說閑話了,這衣裳熨了還是潮,院子裏日頭好,我拿去晾晾。你去廚房看看小姐那碗銀耳燕窩好了沒。”
如此急轉,蓮心也是一愣,可沒多問,只是應下,“哎。”
打發走了蓮心,荷葉兒緊着走到了畫案旁,屈膝俯在靜香身邊,小聲問,“小姐,你說二爺他究竟是何心思?”
承澤偷着進關的事,靜香只告訴了荷葉一人,也是因着原是荷葉求了他去的,遂道,“二叔是個義氣之人,必是也看她可憐……”
“哼,他這義氣倒是闊泛,與咱們義氣,也與那邊義氣,可說來歸去,還是那邊近!若不然,依他的性子,既是原原本本都知道了,這麽亂嚼舌根說瞎話的女人,怎麽竟是求着留了她?”
靜香心猛一驚,“你,你說什麽?原原本本?”
荷葉兒頓覺失言,咬緊了唇,再不知該如何應話……
“荷葉兒,你……”靜香的聲音不覺就開始發顫,不敢問,不敢想,卻又……不得不問……“你可是,你可是連……”
“小姐……”荷葉兒眼中又是噙了淚,“其實……其實二爺的信兒根本不是從我這兒得的……那日他從外面回來,人像魔怔了似的,沖進我房裏就說,說他知道大爺委屈你了,不需說原委,只要說究竟,究竟是怎麽委屈你的……我,我就說了……都,都說了……”
周身一僵,一陣寒氣,徹心徹骨……
怎麽委屈的……怎麽委屈的……
原以為……那人死了,曾經的羞恥就只爛在自己心裏……如今,又是一個……
在他面前,在他心裏,也存下了那裸-身的不堪……今生……今世……她這衣裳……再也……再也穿不上了……
低頭……再低頭……
“小姐,小姐……”荷葉兒緊緊握了靜香的手,終是哭出了聲,“我,我沒辦法……我不得不說……二爺發了狠,說我不說,他,他就不去救你……小姐,我,我是真怕你,怕你活不過去了……小姐……”
“……荷葉兒……”
“小姐……”
“說要上山抄經,是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
是了,原是如此……
只以為因着義氣二字,憐她凄苦……怎麽就沒想到,不是憐她苦,是怕她死……
他其實……早就明言,“……若是,你為饑寒所傷,枉了性命,若是,你為恐懼所迫,失了心智,那于他,又是何業……”
想起掰她的那只手,心裏不覺一絲苦笑……
解了他大哥的業,又留下了紅玉,他這兩全之中,原是……沒有她……沒有那裸-身……不堪的她……
“小姐……一個娘的親兄弟,能差多少……如今,雖是面上一團和氣,誰知這底裏又是如何?單是他非留下紅玉,就不知存了什麽心,咱們還是遠着些好,你說是不是,小姐?”
“……嗯。”
荷葉擦了擦淚,起身斟了茶遞給靜香,“小姐,你回回神,一會兒蓮心就回來了。”
“嗯。”
抿了一口熱茶,燙入心肺,才似将人略略暖了回來……
轉身,依舊伏了案……
筆尖積了墨,手一顫,一瓣落花,竟被點得血紅……
她呆呆地看着這精心許久的畫……只這一處筆敗,便都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