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幾處愁思
涓涓流水,細細竹吟,半掩的碧紗窗下,剛剛出浴的人兒伏了黃梨案,藕合軟紗裙,無形無邊,倚了身型如煙似水,午後的日頭漫進來,淺淺柔柔鋪了一身,如瀑青絲,點點水珠,折着薄薄暖暖的光,輕擡手臂,垂紗落,曝出雪白玉潤的小臂,拈了一枝極細的排筆,點點墨,屏氣凝神,輕輕落下……
他的鼻峰挺,必得一筆而就,心不能動,稍一動,便誤了這其中的挺毅……鼻翼兩邊該是有一道淺淺的紋,每次他挑眉不屑,或是大言不慚,一蹙鼻就會顯,若是……再被一句噎回去,就更顯……
纖纖羊毫慢慢細繪,觸到他的唇,手微微有些顫……曾經眼中,曾經筆下,從未見如此棱角,專心凝神之時,薄薄寡冷,不語而威,莫名便讓人生寒;開懷大笑之時,粉唇玉齒,天廣地闊,似四季乾坤俱在唇齒之間……只是,偶或調皮,心生促狹,也或是……就是純純泛壞,嘴角一邊便會翹,翹出一個小小弧,窩一抹似有非有的笑,再和了那微微迷起的眼睛,一副纨绔膏梁,一副不肖登徒,簡直是……壞透了……
這麽細細描着,這麽細細想着,不覺竟是笑出了聲,趕緊掩了口擡頭,見靜靜的閨房內再無旁人,這才放心,又略略一猶豫,放了畫筆,手指輕輕拈起蓋在紙面上的絲帕兩角,低頭向內悄窺,是……那雙眼睛……
心懷該是如何坦蕩,才可有此朗朗清澈,将人看在眼中,便完完全全攏入,如沐春暖,如臨驕陽……偶爾惱,偶爾嗔,淺淺泛波,心思流露,卻還是理直氣壯,讓人忍俊不禁……也會怒,也會氣,濃眉微蹙,目光越聚,咄咄之勢,直入心底,若有一絲不靜,便似……招架不住……
“小姐,”
心一驚,趕緊松了絲帕,擡頭,原來是荷葉兒……松口氣,低頭再看,畫紙上依舊曝了那抹笑,悄悄又往下扯了扯那絲帕,完全不見,才安心……
“小姐,院子裏那麽暖和,怎麽偏在房中。不如咱們依舊像昨日挪出去畫?”
“不了。”這一副,怎麽能到外面去,便是被路過的風兒看見,也不妥……
“小姐,我給你梳頭。”
“嗯。”
荷葉兒走到身後,順了那柔柔青絲輕輕梳攏,微潮未爽,散着浴後淡淡的清香,日頭映照,随了小巧的象牙梳,一波一波漾着栗色的光澤……
“小姐,我聽媽媽們說昨兒你把三爺習武的那副畫贈給姨奶奶,她即刻便去了延壽齋。”
“是麽?”
“嗯,說老太太看了也樂得什麽似的,說好好裱了,就挂在延壽齋呢。”
“早知如此該再好好修修才是……”
“呵呵,不用,若是她們知道那是慕青的親筆畫,不知更該如何呢!”
靜香用手指點點她,嗔道,“別渾說。”
“小姐放心,世人都當慕青是男子,是咱們大爺的遠房表弟呢。”
菱花鏡內,二人相視,調皮一笑……
“小姐!”
正說笑,推門進來一個與荷葉兒一般年紀一般妝扮的小丫頭。
“喲,蓮心兒,你回來了!”荷葉兒高興地招呼,“我昨兒還跟小姐說,你這丫頭得了好差去,沒準兒賴了夫人跟前兒,或是配了好人家,再不知回來了呢!”
蓮心将懷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啐她一口,“你最壞了!看我不撕你的嘴!”說着便過去掐了荷葉兒的腮,兩人笑着撕鬧起來。
靜香似見慣了,對這讓主子散着發、自己一邊玩兒去了的丫頭也無話。只自顧自起身走過去,打開蓮心帶回來的小包袱。
果然,錦盒內是那只象牙透雕船,小心地拿起端詳,不禁又嘆,真是精雕細刻,巧奪天工,盈寸之間,竟連船蓬內那老婦煮酒的悠然神态都栩栩如生。
“小姐,”跟荷葉兒撕打完,蓮心熱紅着臉頰,氣喘籲籲地湊在了靜香身邊。
“哥哥怎麽說的?”
“我跟大爺說小姐想要那只象牙船,大爺笑,說惦記了這麽些年,還要?我說不是小姐要,是三爺的生辰。大爺聽了,再沒說什麽,就給我拿了來。”
“真的?”靜香笑,這小船哥哥自幼珍藏,原以為還要好話說盡,或是再拿什麽自己的好物件兒去換才能得着,沒想到只是這麽着便求了來,真是好哥哥呢。
“小姐,真舍得給三爺啊?”荷葉兒似有些噘嘴。
“桓兒九歲了,是大生辰呢。況他那麽仔細,定會好生護着的。哥哥也是這麽想着才給的,是不是?” 靜香仔細地将船包好,又問,“家裏可好?娘親可好?”
“都好着呢。就是又有媒人上門了。”
靜香笑笑沒搭話,上門又怎樣,這些年來的還少麽,哥哥才不會應,娘親又徒勞。
“哦,對了,小姐,”蓮心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這是畫錢。”
靜香接過,驚道,“這麽多?”
荷葉兒高興得直拍手,“可是好了,昨兒跟姨奶奶湊份子還鬧饑荒呢!”
靜香卻蹙了眉,自己的畫是什麽行情自己知道,只是兩副而已,怎麽就有三百兩銀票?遂問,“是怎麽了?”
“小姐,你不知道,碰上大買家了!”蓮心神秘秘地說,“你猜猜是誰。”
“可是又随了哥哥的畫?”
蓮心搖搖頭得意地笑了,“這回啊,買家是特意來尋慕青的!還是千裏迢迢從京城來的呢!”
“什麽??”
“哎呀小姐,京城都有你的畫了呢!那往後咱們得賺多少啊?” 荷葉兒才不管什麽買家賣家,直喜得大呼小叫。
靜香瞪了她一眼,急急地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聽大爺說是一位從京城來南邊兒采貨的商客,好字畫,又說最好人物,為此特特尋到慕家莊來訪慕青,說是仰慕已久。大爺以為不過是聽江南畫場上的人傳得盛,一時興起就碰了來,卻沒想到此人非同一般!小姐,那副《浣紗》如今在他手中呢!據說當時為了這一副,他便出了三百兩呢!”
啊?《浣紗》?靜香驚得倒吸涼氣!那是自己的第一副畫作,提筆之時才十三歲,年幼不知深淺,剛有些感覺便得意忘形,非求了哥哥将自己的畫帶去與畫友相看。其中一位畫友正好也帶了親戚去,實在仰慕哥哥,便順手将她的畫也收了,出價十兩,也着實是看哥哥的面子。記得當時她高興壞了,要裱起來,卻未及刻私章,遂提了筆,即興書下:慕青……
什麽人竟然三百兩高價收了那副青澀又稚拙的畫?其實……若是名家,這倒也是收藏之道,收藏者會去尋根求源,找到名家初出茅廬之作,甚或練筆的随意塗畫,那上面的暇疵、拙筆,那其中的羞澀青拙,因其再不得見而罕,而奇,更讓人癡迷……
可她,算什麽名家?幾副人物,剛剛有了樣子,脫去哥哥,也才在江南畫場小露頭角,雖是也有人追捧,可千裏迢迢從京城來?還特意尋了《浣紗》去,且出手如此闊綽?她輕輕搖頭,怎麽會……
究竟是誰?究竟為何?是知音,是誤會……是高山流水,還是霧裏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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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洲苑。
承澤承桓兄弟二人淨了手,坐到飯桌前,晚飯已是擺好了紅稻粥、雞肉卷、醬蘿蔔,油鹽青菜,還有幾樣小炸面果兒。正要動筷,簾子挑起,青蔓笑意盈盈地另捧了食盒進來,“兩位爺先別忙。”
“已經這麽些了,這又是什麽?”承澤問。
“這個啊,是特特做給三爺的。”
“哦?是什麽?”承桓一聽就來了精神,“快打開我看看。”
“你先別忙,”青蔓笑着護了那食盒,“猜猜是什麽。”
“猜?嗯……”承桓想了想,“炸鹌鹑!”
“不對。給你提個醒兒,是這兩日常念叨,又不好開口要的。”
“嗯……狍子!是紅燒狍子吧?”
承澤撲哧笑了,“傻孩子,一點兒不動腦子!這個時候哪來的狍子?更況,青蔓姐姐說了,是你這兩日常念叨,又不好開口要的,能是什麽?”
承桓眨巴眨巴眼睛,一亮,又一暗,嘟囔道,“小湯包麽?娘親不讓老去跟嫂嫂要了。”
“呵呵,往後啊,不用再去馨竹園要了,喏!”青蔓說着打開了食盒,兩只精巧的小蒸籠,噴噴的香氣。
本以為承桓要叫了,誰知,他只是瞥了一眼,“青蔓姐姐你做的?”
“是啊,來,”青蔓拈了一只給承桓,“嘗嘗吧。”
“不要。”承桓推開,沒精打采,“我就吃嫂嫂做的。”
“你當嫂嫂是什麽?”承澤拍了他一下,“嘗嘗這個,未見得就不好啊。”
“不要!”
承澤還要再說,青蔓沖他使個顏色搖搖頭,又勸道,“三爺,就嘗一口,若是不中意,我即刻拿走,再不煩你了,行不行?”
承桓看看也無法,只好夾了起來,卻也只肯小小地咬開一個口。濃濃的湯汁立刻流出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再将信将疑地叭叭嘴品品,剛剛還蹙着的小眉立刻展開,張大嘴巴一口吞了,高興地嚼起來。
青蔓笑問,“如何啊?”
“嗯!!真香!”承桓又緊着夾第二個,嘴裏還不忘了恭維,“青蔓姐姐,你真厲害!”
“看你那饞貓兒相!”承澤也笑了,“真跟嫂嫂做的一樣好吃?”
“比嫂嫂的還好吃!味兒更濃呢!”
“是麽?”承澤驚訝地挑了眉。
“看三爺說的,”青蔓笑着拿了帕子給承桓擦擦嘴角的湯汁,“我是特跟大奶奶要了方子來,端端照着做的,能說一樣已是擡舉我了,哪還能更好吃?”
“真的!青蔓姐姐,我說真的!”承桓認真地看着她,“個兒雖大些,可餡兒是更好吃呢!”
“呵呵,謝三爺誇獎了,您老快吃吧!”
“嗯!”
看承桓真是吃得津津有味,承澤也來了興致,青蔓遂給他盛了一個,“二爺看看如何。”
“好。”
咬了一口,細細地品着,點點頭,“真是不錯。”
“是和大奶奶做的味兒一樣麽?”
“嗯……确是桓兒說的,味兒更濃呢。”
青蔓臉上的笑越暈開來,“我想着咱們畢竟是北方來的,這南邊兒的小食也是吃個新鮮,遂把餡的肥瘦按咱們的慣常調了調。”
“是不錯。”承澤笑笑,“一下晌沒看見你,原是忙這個去了?”
“三爺總念叨,可也不能總去大奶奶那兒,我橫豎也沒什麽事,學了來,一來給三爺解解饞,二來,等咱們去了賀府,若你也想這一口兒,好不好的,總有的應付。”
“嗯。”
對青蔓的周到,承澤已習以為常,只管安心地應下,又拈了一只送入口中。青蔓看在眼中,心裏也很受用,這不說謝的親近,最是難得,這一片心,總算是沒白費……
這一只入口,再細細地品,這湯汁更濃,餡料也更足,除去不如她捏的精致,幾乎就已是比了下去,卻怎麽,嚼在他的口中,像是缺了什麽,怎麽品,都沒有……那什麽都顧不得了的感覺,再也沒有……莫名地,一只湯包,竟是讓他生出了曾經滄海的矯情……
吃過晚飯,承澤把承桓拉到了卧房中,兄弟二人說着悄悄話。
“你可跟你娘親說了?”
“嗯,”承桓點點頭,“我說了,我說今年生辰,晌午跟老太太和娘親吃壽面,晚上我要在芳洲苑過。娘親說我生辰該是請嫂嫂和二哥到怡寧苑來的,怎麽好讓二哥做東?我就鬧,說年年都在怡寧苑,今年我就要在芳洲苑過!後來娘親沒辦法,就答應了。可又說,各房都有例,說到時候壽桃、點心和幾樣兒主菜都從怡寧苑送過來。”
“這倒都好說,那你娘親可說她來不來?”
“說了,一聽嫂嫂要來,她自是也要過來。我就按了二哥教給我的話說,不要她來,說我們是小輩人熱鬧熱鬧,況也要破了例,青蔓姐姐、紫螺姐姐,還有嫂嫂跟前兒的荷葉和蓮心姐姐都要上桌,娘親來了就都拘束了。娘親聽我這麽說,也只好罷了。”
“嗯,那嫂嫂呢,你可去請了?”
“去了,嫂嫂開始說不來,後來我求她,她還是不肯,怎麽求都不肯。我沒法子了,就說她不來,她的禮我就不要了!嫂嫂求我,我不理,再求,還是不理,她怕了,就答應了!”承桓說的很是得意。
承澤撲哧笑了,拍拍他的小腦袋,“嗯!這回的事還辦得像個樣子!”
“哎,二哥,咱們那天會弄可多好吃的吧?”
“那是自然!”承澤笑着點點他,“保準讓你撐得走不動路!”
“呵呵,好啊好啊!”承桓樂得跳,忽又想起了什麽,“對了,二哥,可千萬別給嫂嫂喝酒,她一點都不行!”
“嗯?你怎麽知道?”
“昨兒嫂嫂喝醉了,睡在怡寧苑的。”
“啊?喝醉了?”承澤瞪大了眼睛,“她,她怎麽會喝醉了??”
“不是有意的。昨兒我娘親叫嫂嫂過來一起吃飯,斟了些滋養的甜酒,嫂嫂推辭,說她不能沾酒,一點都不行。娘親說這不是酒,是滋養的藥,就勸着她喝,嫂嫂實在拗不過就喝了。結果,呵呵……”承桓說着說着,笑出了聲。
“怎麽了?她怎麽了?”承澤好奇得受不住,“快說啊,她怎麽了?”
“嫂嫂一杯就醉了!”承桓笑着比劃着,“臉通紅的,眼睛使勁兒睜,也只能睜開一半兒,迷迷糊糊的,身子也軟,逮哪兒都靠。”
承澤邊聽着,邊想着她紅撲撲的臉頰,醉眼朦胧,軟軟綿綿,東倒西歪,實在是忍不得,笑個不住,還直打聽,“還有呢?還有呢?”
看承澤樂,承桓也越笑,“最招笑的還不是那個呢!嫂嫂軟在床上,我娘親去扶她,她拉了我娘親的手,直說,娘親,娘親,抱抱靜兒,抱抱靜兒。”
“啊?哈哈……”
兄弟二人再也壓不住聲兒,笑得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