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兒郎志氣
看着眼前認認真真的比劃,沒有半點錯,不容一分心,承澤的驚竟是多過了惱,這綿綿柔柔的花拳繡腿,便是個女孩兒家也要多幾分力道!看來桓兒這功夫更是不如書,讀書雖慢條斯理、四平八穩,卻還熬得夜,起得早,多多少少用了功,總能領會幾分書中的意思,可這功夫,單記了招式,人是人,劍是劍,力不走心,心不從力,根本就是個虛幌子!怎奈讀書尚且有死讀的路,再不濟,能字能文,也是讀書人,可這習武刀劍無眼,再無取巧之道,最怕半吊子不精,反倒容易惹禍傷身!
這麽想着,便又有些恨意,走上前,忍不住用木劍點了他幾下,承桓立刻大叫着扔了手中的劍,兩眼泛淚,委屈地沖承澤喊:“二哥!你怎麽打我?!”
“打你?”承澤挑了眉,“我打你是輕的!上回我走的時候是怎麽交代的?學東西,最忌貪多求快,練功更是要先紮實了基本!手、眼、身、法、步,相促、相約,缺一不可!”木劍挑起承桓軟沓沓的胳膊,甩開,又用力拍拍他的腿, “這!這!這都是什麽??”
承桓疼得龇牙咧嘴直往後縮,看在眼中,承澤越恨,“還有這劍!早早學了招式做什麽?倒是流暢,可哪來半點威力?分明就是助興歌舞!”
看承澤怒,承桓更覺委屈,本來是學了想讨他好的,沒想到他不領情,還訓人,于是淚撲嗒嗒掉,口中争辯道:“我,我師傅說先貫通了招式,力道、眼法什麽的,日後,日後再慢慢錘練……”
“日後??這是殺人的家夥!一時半刻就要奪了命去!你渾不知深淺就敢拿在手中,但凡出事,傷人傷己,又何來日後?何來慢慢?”
“我,我師傅說……”
“別再提你那混帳師傅!”想那為了多得銀錢便不顧手段讨好、混亂教授的師傅,承澤更氣,“明兒我就攆他走!”
“嗚嗚嗚……”這一來承桓吓得再沒了話,只哭了起來。
看承桓大哭,一直隐在花枝後靜聲觀看的主仆二人終是有些按捺不住。
“喲,二爺怎麽這麽兇啊?”
“噓。” 藍月兒示意春燕悄聲。
“奶奶看,小爺哭成什麽了?真怪可憐見兒的。二爺也是的,我看小爺那劍舞得很是好呢,怎麽就不入他的眼?便是不如他,也不至這麽出口傷人。”
藍月兒沒搭話,卻是兩道柳眉緊蹙,雖則知道自己的兒子實在不是個硬氣習武的料,也知道承澤是恨他不成器,可看那小臉上鼻涕眼淚的,還是心疼得不得了,竟忍不住又想起了那死去的大房,怎麽就娘倆都該受人家的氣?胸口的氣不耐,手中的帕子也越擰越緊,想着這就過去好好替兒子掙口氣,數落那承澤兩句!憑他是什麽嫡房孫,畢竟是小輩,老易家再不理會她這姨娘也得長幼有序!
“春燕!走!”
“哎。”
主仆二人正要擡步,卻忽聞那哭聲已住,再急急看向那争執之處,此刻已是煙消雲散,哥哥早将弟弟攬在了懷中,一邊擦淚,一邊勸着,雖則還是說那剛才的錯處,卻是柔和了許多,再看那臉色更是暖得應了長兄為父那句虛詞。
看在眼中,藍月兒的心立刻就舒展,臉上也挂了笑,這才是了,統共就這一個最親的了,不護着疼着你還真舍得傷他?又看了一會兒,見承澤真是盡心,遂拉了春燕轉身往回。
“奶奶,咱不去大奶奶那兒了?”
藍月兒這才想起要往靜香那兒去,可想着往馨竹園必要經過這兩兄弟,承桓小不懂事,別看見她又委屈掉淚,壞了兄弟的情誼,便道,“原也沒什麽要緊話,改日吧。”
“也好。” 春燕應着,扶了藍月兒離開。
承桓偎在承澤懷裏越逞了嬌氣,直到承澤不耐,斥他不許再哭了!這才罷了,可又帶着淚道,“二哥,我餓了。咱們吃點心去吧?”
“點心?”承澤聞言立刻又挑了眉,聲音卻不似之前那般苛厲,“冬不能練三九,夏不能練三伏,好容易春暖花開,還得等你歇起晌來!這不過一個時辰,竟是又惦記着喝茶吃點心!哪有你這麽練功的?”
承桓也不怕,只說,“可我真的是餓了。養拳,養拳,要先養後練,餓着練破陰陽!”
看這小東西竟然偷懶都能偷出得如此理直氣壯,承澤真是哭笑不得,幹脆擺了兄長架子呵道,“不行!”
“二哥!”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我餓!”
“忍着!”
“不吃就不吃!”承桓也賭氣噘了嘴,“可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不能言而無信!”
“嗯?這又是哪兒來的歪理?”
“昨兒說好了要一道吃茶點,不去怎麽行?”
“跟誰說好的?”承桓正待答話,已是被打斷,“憑是誰也不行!便是老太太,我着人去說!”
看承澤果然堅定,連老太太都不給通融,承桓再想辯也沒的辯,這才搭拉了腦袋不作聲。
“好了,定定神,打今兒起咱們從最基本的練起。”
“哦。”承桓應着,随在了承澤身邊,可想了想還是不安,“二哥,那總得去安置一聲說咱們不過去了。”
“啧!”承澤真是不耐,“行!福能兒!”
福能兒趕緊随過來,“爺!”
承桓遂吩咐道,“去馨竹園,說今兒我和二哥不得過去了,改日吧。”
“是。”
“慢着!” 不待福能兒轉身,承澤一聲呵,吓了承桓一跳,“你,你跟誰約了吃點心?”
“嫂嫂啊。”看承澤驚乍,承桓有些莫名,“昨兒碰見嫂嫂,說起咱們常在馨竹園邊上兒練功,嫂嫂說若是渴了、餓了就就近到她那兒,我說好,不如今兒就去,嫂嫂遂說要備了今年的雨前等着咱們呢。”
“咱們?你跟她說我也要去?”
“啊。”
心一怔……自上次鬥牌一別,又是半月有餘,不知是如何陰差陽錯,還是被她搏了面子便是有些心冷在躲,總之,竟是再未得見……只是有意無意,還是留心她可安好,可曾有為難,可曾受了氣,直到聽人說她總是乖巧,讨了老太太歡心,又說她總是不忌,對姨娘也孝敬有加,他這心,才算是該放……
“二哥,二哥?”
“哦,既是……”承澤假嗽一聲,“既是有約在先,不去,不去似是不妥……”
“就是麽!”承桓頓覺氣盛,“況我還跟嫂嫂說,二哥第一次去馨竹園,正可看看嫂嫂給咱們畫的畫兒呢!”
“咱們的畫兒?”
“是啊,二哥你不知道,嫂嫂不知是什麽時候看了咱們練功的,就照樣子畫了下來,可像了!”
不待轉頭遮掩,笑便溢了出來,從眼梢到心底,那說不清的郁郁頃刻就散,天上的日頭,園子裏的花香,滿滿漾漾,都侵了過來,暖得人舒展,沁得心氣順,才發現,這春,竟是已來了好久……
承澤将劍甩給福能兒,沖承桓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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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竹婆娑,細水環繞,脈脈暗香間一條彎彎的鵝卵徑。人入其中,腳步自然而輕,心默然而靜,神思幽去……
青階之上一襲白紗的孝裙,曼曼削肩處一抹青蓮軟煙紗,難得地給她添了些顏色,越襯了那臉龐如玉凝雪。依然是那朵白珠簪,依然是素顏無妝,面薄身纖,婉兮清揚,恰若微風中一片青青竹葉……
看到他們兄弟二人,靜香步下臺階迎了過來,叔嫂彼此見禮。待擡頭,承澤假作無意瞥了一眼,頓然一怔,今日的她竟是含笑的,那笑牽了雙眸竟也未躲開,如水潤潤浸了他在其中,他一時慌,那刻意繃着的臉沒待反應,頓覺尴尬,低頭輕嗽,略略一緩,心歡然。
叔嫂三人落座在竹邊的石桌旁,石桌上早已布下了精致紫砂具,荷葉兒捧了茶盤上來,一壺熱茶,一碟芙蓉糕,一碟油瓜子。
靜香接過壺,斟着茶,“今兒似晚了。”
“哦,多練了一刻。”承澤應着,沒好說是等承桓歇了晌才來,又悄悄想,她果然常看他們麽,竟是知道今兒晚了……
“嫂嫂,開始二哥不讓來呢!”小孩子卻是不知道什麽面子不面子的,一邊拈了一塊芙蓉糕,一邊跟靜香告狀。
“是麽?”
看她詢問地看向自己,承澤也不知該怎麽尋借口,正左右無措,倒是承桓解了圍,“二哥以為我偷懶,其實我是真的餓了。”
靜香微微歪頭,端詳着承桓那張小花臉道:“是不是又挨訓了?又哭了?”
“是。”小家夥絲毫不覺有愧,吃得津津有味,“二哥還打我了呢,可疼了!”
“啧!”這可真是讓承澤萬想不到,窘得立刻擡手想敲他,手到空中又猛一停,狠狠握了。
看他尴尬,靜香撲哧笑了,“你別遮,我早看見過了。”
聽她自己承認看他們,承澤雖還有些難為情,卻掩不住心裏的笑,“不該打麽?哪次冤枉他了?”
“當心別讓老太太和姨娘看去,到時候喊冤的可就是你了。”
“我才不怕!”
靜香笑笑,又給承桓添茶,“慢些,別噎了。”
小小棋盤桌,近近地圍攏,語聲、笑靥,咫尺之遙,這些日子的冷似有這一刻便都暖了過來……
一陣輕風過,竹影曳曳,正待舉目觀賞,忽地一抹清香沁入鼻中,承澤一激靈,那雪夜中的尴尬立時重現,想趕緊掩了鼻,又覺不妥,只得低頭将茶湊近些,努力,努力嗅那茶香……卻怎奈那味道又是入了心底,不敢再嗅,只悄悄品,這一次不似那日凄冷,竟似帶了她暖暖的體溫,嗅進鼻中,親近得似已逾了禮,犯了忌,臉頰不由就有些熱……
“嫂嫂,我剛還跟二哥說你給咱們畫的畫兒呢,拿給他看看,行不行?”
靜香微微一怔,随即點點頭,“好,你們稍等。”說罷,起身回了房。
等待間歇,承澤不免有些心跳,都說畫者的筆眼中來,随心去,盡繪心意,不知她眼裏、心中,自己是個什麽樣子……
畫軸慢慢展開,承桓笑着直拍手,“二哥看!二哥看!像不像?像不像?”
畫中是園子那片果林,枝蔓相錯,含苞欲綻,圍攏的空地上一個八歲小童,努力拖着一柄長劍比劃着,筆尖之下,眉目細膩,那小臉繃得緊緊,神情嚴肅,連他吃勁時好一邊挑的小眉都畫得清清楚楚,惟妙惟肖,且并非習武之人,卻把這努力動作卻欠了力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都細細描繪了出來。
承澤驚嘆之餘,急急找着自己,好容易看到,心猛一沉……這就是他?這就是她眼裏的他??小童身後似站了一個人,也似是他,可那筆觸虛得只剩下一個影子,白袍的影子,略略能看出是抱了肩,隐隐能覺出是在教授,至于眉眼、神情,虛無一片……
“二哥,你看好不好?”
承澤嗯了一聲,目光依然盯着畫,“這是我麽?”
承桓聽了,似是也曾有過此一問,竟是替靜香答道,“這就是二哥,我身後的人不是二哥還能是誰呢?看這身型,就是你!只是,這畫又不是人在眼前照着畫的,是得事後自己琢磨自己想。嫂嫂常見我,才能想得出,畫得真,老也不見二哥,能有身型已是難得,哪還能有眉眼呢?”
是麽,那兩個月的朝夕相伴,真是什麽都沒留下,背過身,竟連個樣子都想不起來?虛得如此……
看她,微微含笑,清靜依舊,承澤心涼,又覺得自己很矯情,很無趣,遂也笑笑,沒再多話……
兄弟二人又飲了一盅茶,起身告辭。
送了客,靜香轉回到石桌旁,荷葉兒正在收拾茶盞,“小姐,你怎麽不把那一副也給他們看看?那副裏的二爺多神氣!”
靜香沒搭話,低頭輕輕卷着畫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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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和風暖雨春意融融,卻不妨一夜大風,寒意又緊,園子裏果樹上的骨朵未待綻開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一早起來,怡寧苑就來了信兒說承桓病了。承澤一聽就皺了眉,桓兒這身子竟還如小時候,每到春秋兩季,但凡兩日錯了天氣便會染風寒,且一病就是好幾日。這顯見是內裏不足,看來這練功之事斷不可大意,不指着他日後能真有什麽武藝,只要能健體,便是大幸。
吃過早飯,本想着該去看看桓兒,可又想他病着此時必是得多睡一會兒,遂也不急動身,坐在桌旁讀起了書。這幾日心雖有些沉,倒似靜了許多,做什麽都能專注,讀書、練武,很是用功,只是偶爾夜裏,還會翻翻那幾頁抄錯的經,出出神……
将到午飯時,承澤起身去了怡寧苑。姨娘房裏已經擺了飯,這便正好,不必與她再多話,遂直接去了承桓房中。
承桓正一個人靠在枕上煩悶無趣,看到承澤進來,一骨碌坐了起來。承澤撩袍子坐在了身邊,擡手摸摸他的額和那紅撲撲的小臉,雖是依然發燙,唇也燒得有些幹,可小家夥看着精神倒似還好,也便放了心。
“二哥,你來得正好,我正是要着人找你去呢!”
“不好生歇着,找我做什麽?”
“前晌嫂嫂來了,我跟她說我嘴裏沒味兒什麽也不想吃,就想吃她的小湯包,她便應了說這就回去做,一會兒就送來!你正好一道嘗嘗。”
不提則罷,一提那人,這幾日靜下來的心又有些惱,嘗什麽嘗?過了氣兒,早就涼透了!可看承桓那認真高興的樣子,也不好駁,只說,“我用了飯過來的。”
“那包子可小了,一口一個,你嘗一個就一個。”承桓用手指比劃着,撒嬌道。
“我真是用了飯過來的,一口也吃不下了。”
“哦,那……那我給你留一碟,你晚上吃!”
承澤笑着白了他一眼,“聽着倒是孝順,可到了你嘴裏的東西還能剩得下啊?”
承桓也笑,“能!就是能!”
“呵呵,行。”承澤應下,又看看時辰想着她該是快來了,竟有些坐不住,這人若不見倒罷了,記得的便只是那棋盤對面,便只是那一紙佛經,可但凡碰面就總要惹些悶氣,還次次不同,惹得人心煩,惹得人心亂,真不如不見!可轉念又一想,憑什麽她來我就得走?她淡淡行禮,我淡淡應一聲就是,她不看我,我也不看她就是,何苦躲?又能躲到哪兒去?一個易字門裏,自己早晚是當家人,怎麽都得養她一輩子,還能不碰面了不成?
“大奶奶來了。”
承澤正自己琢磨,小丫頭已經在外傳了話。簾子打起,靜香帶着荷葉兒捧了食盒進來。承桓立時高興地叫,靜香倒似沒看到承澤,并未過來行禮,只顧了跟荷葉兒張羅那吃食。
靜香小心地揀了湯包盛在小碟裏,又布了小沾料,拿了筷子,一并盛在托盤中端到床前。早有小丫頭支了炕桌,靜香擺了,這才道:“餓了吧?嫂嫂就是手太慢。”
看她額頭還隐隐滲了汗珠,臉頰也泛紅,必是忙了好半天,此刻言語中竟還滿含歉意,承澤忍不住戳了戳承桓的額頭,“怎麽就顧了吃?”
正大口小口嚼着的承桓這才擡頭,口齒不清地說,“多謝嫂嫂。”
靜香笑着搖搖頭,“多吃些。”
承澤陪在身邊,有些別扭,想着總要跟她再說些什麽,否則兩人就這麽看着承桓吃飯,實是不妥,可說什麽呢?說什麽能不招得她又惹自己煩心……
“二叔,”
還未待他想好,身邊已是有了聲音,他趕緊擡頭,見靜香捧了一小碟小湯包呈在他面前,語聲很輕,也似尴尬,“二叔,你也嘗嘗吧。”
承澤在心裏悄悄哼了一聲,這個時候知道給我嘗了?不嘗!“我用過飯了,謝嫂嫂。”
“是小點心,很小……”
小?知道你包得小,又如何?橫豎我連個樣子都沒有,駁你的面子又如何?心裏忽地覺得很有志氣,“我不愛吃湯包!”
她被噎得一怔,手裏端着那小碟子,一時竟有些僵。聽她半天沒動靜,承澤悄悄擡眼一瞥,見她輕輕咬了唇,臉頰越紅,那眼睛,那眼睛裏辨不出是本就那麽水潤,還是,還是噙了淚……
一狠心,再一狠心,還是無用……于是乖乖雙手接了,夾了一個放進口中。
“好吃嗎?”
“……嗯。”
“再多盛些麽?”
“嗯。”
她笑了……這一笑,他口中那軟軟滑滑的小包子便立刻成了玉漿瓊釀,再是什麽也不得換……志氣麽,也随那香濃的湯汁在齒間纏綿一刻便咽到肚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