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昔不再
江南的春來得特別早,剛出正月,園子裏本就沒有禿透的枝枝丫丫便泛了新綠,又接連潤了幾夜雨,芳洲苑的一株撒金碧桃便嘟嘟地冒了骨朵兒,雖是那苞還裹得緊,可一進苑門,已然是清新新淡香撲鼻。
今日天好,日頭暖,風也和,承澤命人大開了廳堂卧房的窗,裏外通透,頓覺清爽,雖則還有絲絲初春的涼意,卻實在是适宜,似一冬的濕寒都立時随之而去。
站在二樓窗前,眺向府中,百日出殡後,易府也如那潤過雨的枯枝,終是褪去了凄慘的白,泛回些曾經的生色,又散了那煙霧缭繞的香火和誦經打醮的糾纏,更覺安寧。大哥入土尋安,嫂嫂出關重生,延壽齋多了捧茶盡孝之人,馨竹園也添了敲棋研墨之聲,大喪之後,一切都難得地如人意。可不知為何,承澤的心卻似有些空落,又有些憋悶,之前為此提起的那根弦雖忽地松了,卻怎麽……就是放不下……
開關那日,老太太親手将靈前跪着的她扶了起來,雖則臉色依然且并未多說什麽,可自此讓她随在了身邊,這份心意便也了然。出殡時,更讓嫂嫂的車越過了姨娘緊随其後,易家大奶奶的位子她終是坐實。看在眼中,承澤的心甚覺寬慰,在慕大哥面前也更自如、親近起來。發喪後回府,老太太在榮進軒當着慕大哥的面喚了他和承桓,說拜過你家嫂嫂,大哥去了,從此長嫂比母,你兄弟二人要懂得孝敬。看她高坐在上實在局促,他趕緊拉了承桓俯身跪拜,心卻自那一刻起便有些郁……
“二爺,”
“嗯,”
“晌午有什麽想加的菜嗎?”
“嗯……叫福能兒,去鎮上買碟慶豐園的小籠包,再帶一份李記的四喜丸子。”
“……好。”
“哦,對了,別忘了要沾料,不要辣。”
“知道了。”
青蔓應了轉身往外走,心還是納悶兒,這是怎麽了?自從山上回來,似再吃不大慣府裏的東西,怎麽變了花樣也不行。原先最不待見鎮上這些南方小吃,總嫌手藝不精,做得粗,味兒也淡,如今卻是常要福能兒去買。若說是換換口味也倒罷了,可翻來覆去就那幾樣,中午吃不了,剩了,晚上還要熱了吃……這也不知是從何而起,問了,只說好這一口兒了。可如今是在自己家可以任由了性子,待回了賀府,怎麽好沒了人家的面子到外頭買了吃?倒不如……青蔓忽地有了個法子,心一喜,腳下便更輕快了些。
承澤走回桌前坐下,看承桓認真地寫着功課,他便也拿起了書,翻了兩頁,返回去又順過來,橫豎是一行也沒看進去。倒也不覺惱,只悄悄翻了後頁,掖了一張寫壞的佛經。昨兒到底還是讓他辨出了幾處不同,比如這一撇,本該提勁,卻飄了,豈止是沒有他的風骨,簡直就如她那人一般纖柔無骨。這麽想着不覺嘴角便牽了一絲笑,這便是了,哪就那麽有本事了?幾日便能仿了旁人的字,還能以假亂真抄成篇?露怯了吧……
“二哥,你是明日就要走麽?”
“哦,不是,後日。”
“那走了,再回來又要等老太太的壽了?”
他微微一怔,是嗎?那可就是半年之後了……
“二哥?”
“桓兒,你想不想讓二哥常回來?”
“自然是想!可娘親說二哥讀書練功夫正是要緊的時候,哪能總惦着回家呢。”
“啧!”承澤點點承桓的額頭,“別老跟你娘親念叨!若是想讓二哥回來,得跟老太太念叨,知道麽?”
“嗯?嗯!”承桓趕緊點頭,“那我明兒就去!”
“你這傻小子!”承澤敲他一記,“待我走了的啊!”又攬了他的肩,悄聲道,“下個月你生辰,跟老太太說想二哥了,聽見沒?”
“嗯嗯!”
“提前幾日就說,別到了跟前兒來不及。”
“嗯!”
承澤這才笑笑,合計着等桓兒過了生辰,就是娘親的忌,那個時候便是府裏不着人來叫,他自己回來也不妨,再往後麽……
兄弟二人又讀了會兒書,便是午飯時候。承澤領着承桓淨了手,一起坐在桌前。飯菜已經擺好:一碗炸鹌鹑、一碟腌鵝脯、一盤青筍、一盅野雞湯,再就是外頭買來的丸子和小籠包。青蔓呈了飯給承澤,又給承桓遞過去,卻不想承桓竟是推了,“我不吃飯了,吃小籠包!”
“三爺,那是點心,”青蔓依舊推過去勸道,“你先吃些飯,有你最愛吃的炸鹌鹑呢。”
“常吃鹌鹑呢,我就吃小籠包!”
青蔓還想再勸,承澤攔了,“由着他吧。”
青蔓小聲道,“吃倒不妨,可那是外頭小鋪子來的,若是姨奶奶知道了,別以為是咱們……”
“哪那麽多講究?”承澤笑笑,“我吃着就挺好。”說着夾了一個放到承桓的碟子裏,“嘗嘗,二哥這兒盡是好吃的,那兒還有丸子。”
承桓高興地夾起來咬了一口,承澤問,“如何?”
承桓皺了皺眉,小臉上剛才的興奮已蕩然無存,可看着承澤也不敢太抱怨,只嘟囔着說,“這是什麽啊,還不如府裏的包子呢!”
“你懂什麽?”承澤不以為然,夾了一個到自己碗裏,“府裏是京味兒包子,這是江南的小籠湯包,兩樣意思。看這皮兒多薄,餡裏湯汁兒也多,比咱那包子味雖淡些,可吃着湯湯水水的別是風味兒。”
“我知道這是小籠湯包!”承桓很是不服,“可這餡兒、這湯兒、還有這皮兒都差遠了!嫂嫂的才是好的呢!”
承澤立時一怔,“你說什麽?嫂嫂的?”
“是啊,昨兒我跟我娘親在馨竹園吃晚飯,嫂嫂親自下廚做的,皮兒薄,汁兒多,餡味兒也足,可好吃了!”
“你們為何在馨竹園吃飯?”
“昨兒下晌我娘親去找嫂嫂說話,後來嫂嫂留了晚飯,說是做小籠包,就把我也叫過去了。看我們吃的好,嫂嫂也喜歡,趕緊又着人給老太太送了些去呢。”
“是嗎?”青蔓聽着笑了,“大奶奶那雙手還會做飯啊?想着只該是撫琴作畫,怎麽想得到竟是還會包小包子,必是包得很好看吧?”
“呵呵,”承桓也笑了,“包得可小了,比這個小呢!樣兒也精致!”
怎麽想不到?承澤心裏哼了一聲,看那團雪球的時候左捏右揉的,就該想到!随後不再搭話,只埋頭吃飯,那碟包子再不碰一下。心裏郁得竟是有些惱,這府裏統共就這麽幾處,既是姨娘和桓兒都一道吃了,又知道給老太太送去,怎麽就不知也給芳洲苑送些來?真是沒眼色,還是就是眼裏不見他?自打出了關,旁人與她都成了親的,老太太親,姨娘也親,就連這一直當她是鬼的桓兒,也被攏得不忌了,嫂嫂嫂嫂叫得一個親,偏是輪到他,一別千裏!雖說叔嫂有忌,家下人口又雜,自是不能再一道下棋、吃飯,可偶或在老太太跟前兒碰見了,低頭道福,一句二叔叫出口,竟是多看一眼都不肯!出關前還說多謝,如今,這個謝字哪還識得?!
包子不能吃了,承桓便也接了飯,青蔓伺候着夾菜斟湯,倒也吃了不少,只是看承澤臉色有些沉,不敢再多說笑。
吃過午飯,承桓就在承澤床上歇晌,承澤也在一旁榻上靠了,依舊捧了那本書。心裏雖是還有些悶,卻是能專心了,可看幾頁,總還是不自覺會去翻翻掖在後面的佛經,心惱,幹脆拿出來,折了,塞到枕下……
傍晚時分,延壽齋傳話過來,要承澤過去,說是賀老将軍來信了。承澤不敢耽擱,匆匆趕過去,給老太太行過禮,坐在了身旁。
“賀峰進京了。”
“什麽?”承澤一驚,“賀老将軍進京了?為何?”
“說是皇上召見老臣。”老太太淡淡道。
承澤不由蹙了眉,當今皇上寵奸臣信讒言,昏庸無道,曾經跟随先皇的老臣在一次次進谏不成之後,紛紛落馬。當時承澤的爹爹易伯瀚官拜兵部侍郎,本是個謹言慎行之人,卻也因為一句莫須有的話便被牽連其中。雖則最後看在先祖戰死沙場、護駕有功的份兒上易家并未遭受滅頂之災,可爹爹卻受盡羞辱,一病不起,不多久便含恨離世。事後,那昏君似也覺有愧,特意給了個爵位要大哥承襲,卻被老太太婉言拒絕,後帶領易家老小千裏離京,發狠道從此易家男兒再不入朝!
“可是邊疆又有戰事?”
老太太搖搖頭,“這幾年民生雖不濟,可邊疆倒還安穩,也聞胡人那邊有內亂,可汗之位有争,起了殺戮,遂我想一時半會兒他們騰不出空兒來。況且,賀峰也實在是老了,出謀可以,上陣,力難從心了。”
承澤點點頭,老太太這些年雖說遠離了朝堂,可心卻依然牽挂邊疆,與賀老将軍常有書信往來,且人雖上了年紀,可依然神思敏捷,對時局也看得十分透徹,斷不是他這般年紀的少年兒郎可及分毫,遂求問道,“那老太太您看……”
老人家長籲了口氣,微笑着擺擺手,“不看了,看也無用,待他回來便可知了。橫豎,也與咱們無關。”
“嗯。”
“我叫你來就是想說,既是賀峰不在府裏,你也就不必往他那兒去了。就在府裏練功讀書,有什麽實在為難的,再去找你師傅。”
承澤起先一愣,之後便大喜,趕緊應下,“如此甚好!”
老太太笑着用力拍拍這貪玩的孫兒,“還要用功才是!雖不指着去投什麽功名,可也別辱沒你爺爺的名聲。”
“老太太說的極是,承澤記下了。”
“嗯。天晚了,就別過去了,跟着我晚飯吧。”
“好。”
一時聽着不必再往賀府去,承澤心裏着實高興,雖則老将軍于他言傳身教,視同己出,卻畢竟是寄人籬下,自己又是個倔性子,一個人有了什麽心事難處總是憋着,這些年也是不易。如今能留在家中自是千好萬好,況他這次也似與以往不同,離愁別緒不知為何多得有些矯情……
有承澤在,老太太特意吩咐晚飯桌上多加了幾道孫兒愛吃的菜,便是自己吃不下什麽,看着他吃,心裏也是高興。承澤自是明白,竟是用了兩碗飯,那一桌子菜也個個都說好吃,又不時說些賀府習武讀書時的趣事,逗老人開懷。
祖孫倆用過晚飯,又飲了茶。老太太又是想起打牌解悶,遂招呼人擺牌桌。承澤知道老太太是要他陪打,心裏頓覺無趣,不是不想陪老人,實在是那馬吊牌不過是女人家消遣之物,根本談不上什麽手段牌局,四十張牌張張都在心底,想不贏都難!每次陪着,他都困煩得兩眼皮打架,此刻光是聽了,他就已經犯困。可再看老太太那興致,心想今兒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
“玲珑,着人去叫姨奶奶來。”
“呵呵,想着呢,紅玉已經去了。”
“嗯,再去把靜香也叫來。”
“哎。”
承澤一激靈,立刻就清醒,什麽?老太太叫嫂嫂來打馬吊?呵呵,倒是有趣!不知那百手棋局之心打這梁山好漢的牌是個什麽光景?不知那善使黃莺撲蝶之手如何把握這餅子、萬字?呵呵,怕是也要煩惱得受不住了!這麽想着,竟來了精神,摩拳擦掌的,叫人去芳洲苑取散碎銀子來,準備好好賭一番輸贏。
姨娘先到,這一場喪讓她與老人家甚是親近,落座便陪着說笑起來,承澤只含笑坐着,并未答話,眼神時不時瞟那門簾子。不一會兒,簾子打起,嫂嫂走了進來……
初春尙寒,她披了一件薄棉緞的白披風,周身素孝,無半點顏色,只在下擺處繡了一枝清冷的綠萼,越顯雅淡。發上點了一朵白珠簪,臉上無妝,卻那肌膚如脂細潤,似凝霜雪,又一點紅痣,兩瓣粉唇,一眼瞥過,雙眸含水,楚楚如煙……
幾日不見,她竟似又出落了……
承澤看着,心不知為何,竟是不适,轉了頭……
藍月兒看在眼中,也是嘆,這倭堕髻也偏是似她這般精致嬌小的江南女子才敢挽,頭頂的發都梳于一側盤起,連綿而下,錯落有致,又別了那枝小巧的白珠簪,越顯清逸。這般人物,真是可惜了……
靜香俯身給老太太行禮,而後給姨娘道安。起身,又走向承澤。承澤趕緊站了起來,相互行禮,這麽近,他也只看着自己拱手,沒看卻也知道她必是根本就沒擡頭……
寡孝之中本不該玩樂,卻是這些日子在老太太跟前兒也知道老人家着實沒那麽多講究,此番又是特意叫了她來,靜香想想便也沒好說什麽,落座在了牌桌旁。
四人分座,取牌開莊。
只鬥了一把,承澤便在心裏悄悄笑了,自己真是低估了她,想她會煩惱,卻不想她竟是煩得連一張牌都不肯記,只随了上家渾出。面上倒是清清靜靜的,目光也似盯着牌局,可那心思早不在了,懵懵懂懂,稀裏糊塗的。
承澤看在眼中,不由心生促狹,于是暗中使招兒,助老太太贏了個高興,又饒給姨娘兩局,最後,将嫂嫂拱上了莊家。這一次,閑家聯手,合力攻打,靜香別說招架,連反應都反應不過來。最後輸得雙眉緊蹙,滿臉通紅,抱在荷葉兒懷裏的體己小匣子也空空如也。若不是姨娘笑着解圍,說自己那份兒不要了,她都不得不差丫頭回去重取。
靜香又尴尬又窘,悄悄看承澤,一臉的笑,邊跟老太太說着話,邊歸置着自己的銀子,那樣子真是得意!靜香不由在心裏白了一眼,看把他給樂的……
鬥完牌,已是将到未時,于是各自告辭離開延壽齋。
一路往芳洲苑走,承澤還是掩不住笑,想她也有輸得如此窘迫之時,心裏很有種報仇雪恨的痛快。可走了沒幾步,心又有些軟,自己這麽打她,她必是看得出來,會不會惱?會不會覺着他欺負她?忽地停了腳步,周遭夜色濃,沒有燈光,只有空中幾顆淡星,心中有什麽竟是有些耐不住,一轉身,往反方向去……
“荷葉兒,今兒咱們到底輸了多少?”
“小姐還問,咱們連這個月的月錢都輸了……”
未及到身邊,已是聽到主仆二人的對話,承澤不由撲哧笑了。
靜香停步,回頭。
“真把月錢輸了?”
“二叔,”
看她又是規規矩矩地行禮,承澤剛剛還熱熱的心有些冷,面上卻依然帶笑,“今兒得罪了。”
“二叔哪裏話,不過是一時玩樂逗趣而已。”
“話是這麽說,可往後老太太必是會常叫你玩兒。這麽差的牌技,可是要把月錢都輸了。”
“不妨,橫豎……”橫豎什麽?靜香也說不出。
“呵呵,不如這樣,我教你,先教給你怎麽贏,再教給你怎麽輸,往後陪老太太,便是又能逗老人家高興,又不至于太破財。如何?”
暗暗的燭燈裏,看到她的眼睛,剛剛還似曾相識,此刻,卻忽地冷成一湖靜水,再無波瀾,承澤心一怔……
“有勞二叔費心。我其實會打馬吊,今兒不過是手不順。”
“……既如此,那我先走一步。”
“二叔慢走。”靜香再次行禮……
主仆二人依舊挽了手,往馨竹園去,漆黑的夜,只手中一盞燈籠,實在……照不亮前路……
“小姐,你幹嘛不讓二爺教給你怎麽打牌啊?咱們這麽着,又費銀子,又不讨好!”
“二叔,哪能真有功夫教我。”
“怎麽沒有?二爺都說了。剛小姐就那麽拒了他,二爺臉上有些挂不住呢。”
“是麽……”
“嗯,小姐,蓮心聽延壽齋的人說,這馨竹園也是二爺給小姐讨來的呢。”
“哦。”
靜香淡淡應了一聲,其實,不必什麽人告訴她,她也想得出,能将這小巧精致的竹園選了給她的,這府中再無旁人,只能是他……因為連哥哥看了都說,此非安排,實乃心意……
“小姐,怎麽辦,咱們沒銀子了。”
靜香拍拍荷葉兒的手,笑笑,“你這丫頭,就知道銀子。昨兒那一副春行圖你可收好了?”
“收好了。”
“托人給哥哥帶回去,跟他說這一次啊,咱們要先見銀子!”
“呵呵……”荷葉兒這才笑了,挽了靜香的手臂親熱熱道,“跟着咱們小姐真是不愁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