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中靜香
輾轉翻側,伸拳踢腿,片刻之內使遍各種身手,直磨的那“床”吱吱嘎嘎叫得個歡,卻還是尋不到一個合适的姿勢能讓周身略攏住些暖意,只覺得那寒氣竟可滲骨般無空不入!承澤心裏惱,師傅說練功入境便是天地合身、萬物皆虛,就若那高僧入定,不飲不食數月,依然存了生息悟道。可見他是成不了高手了,別說萬物皆虛,便是這一冷一餓就真是受不住,這麽些日子竟如初歷般難忍難耐!
越想越覺忍不得,幹脆起身坐了,用被子将自己裹緊,又把頭也埋了,這才略覺好些。睡是不得睡,便胡亂想着打發時候。不免又想起剛才,自己是不是話說重了?怎麽竟惹得她……
這些日子一起熬着雖不至近得失了禮數,卻也會偶爾說笑,嫂嫂性子靜可斷不是個拿腔作勢的悶木頭,甚或還會接了他揶揄的話輕聲細語地回個一兩句,常噎得他失笑,今兒是怎麽了?一整日都低着頭,只管寫,那字倒依舊工整,卻總合不了他留下的空,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且不寫到最後一個字根本不覺,百手棋局之心竟是再存不下一篇字局。一連錯了幾貼,他便笑說,“嫂嫂,你是快出關了,難不成想留我一個在這兒抄經?”本是句玩笑話,卻不想竟惹得她蹙了眉,眉心那顆痣越顯殷紅,低了頭,手指尴尬地摩挲着紙面,明明看不到眼睛,可他卻覺着她含了淚……
當時無措,只靜了一會兒便糊弄過去,此刻再反複想自己的話,哪處不合體?一個人抄經是斷不會,畢竟百日後無論怎樣他也得回府了,那就是說她出關?心不由一怔,她該不會是……怕出關……
是了,這陰間的罪挨過,又該付陽世的難,一顆血痣,凝在了心頭……難怪她會失神,畢竟敢用剪子搏那奪命之鬼,卻萬不敢在受盡屈辱之時多吭一聲……相與鬼,她該是更怕人……
看向身旁的皮挂簾,厚厚實實地掩着,再被他拖了“床”擋緊,便不入一絲風,連入夜總為她留的那盞燭燈也不見,黑漆漆、安靜靜的,像是已入深睡。他這麽想着,又輕輕搖了搖頭,她怎麽能睡得着……
心中轉念又合計,橫豎都醒着,不如叫她一起說說話?正要擡手敲那簾子,忽又頓住,這是否太過逾禮?雖則兩人常伴身邊,卻總在戌正之後便各自回“房”,此刻已是夜深,不妥……還是不妥……
要不……要不想個妥貼點的借口?什麽呢……
正一個人抱着膝琢磨,忽地一陣風,承澤正要縮脖兒,竟覺鼻中難得的清新,擡眼看,嗯??他趕緊掀了被跳下去,大步走到門邊,看那夜空中飄飄冉冉的晶瑩,心大喜,再顧不得,轉回去用力推開那“床” ,急急地敲着,“嫂嫂!嫂嫂!”
“二叔……”
聽她應了,他一把打起簾子,果然!她非但沒睡,竟還是坐在桌前,走過去看,已是工工整整抄了好一沓佛經,再看她,握着筆,輕輕咬着唇似有些尴尬,承澤心一軟,輕聲道,“今兒跟你說笑呢,怎麽還當真了?”
“不是,橫豎也睡不着……”
“呵呵,睡不着正好!” 承澤從她手中抽了筆放在筆架上,“快随我來!”
“嗯?” 看他這風風火火又一臉帶笑,靜香實在不懂,“這是要做什麽去?”
“下雪了!”
“什麽?”靜香立刻驚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呵呵,快走!”
江南的雪,幾多柔媚,小小的瓣,幾不可辨,随了風,依然飄不動,浮浮悠悠停在天地間……
行至其中,方覺那潔白的棱角,彼此折了光,墨黑的天地,點點晶瑩……
回頭看,她仰了臉,任那冰清的小瓣撫過臉頰,輕輕駐落在長長的睫毛上,一落便融,眨一眨,朦朦一層水汽,眼波尋了,調皮輕轉,那盈盈雙眸便若浸了淚一般……她似得了樂兒,嘴角彎彎一翹,淺淺而笑,竟不覺在腮邊現出一個小小的笑渦,和了那淚光,楚楚嬌嬌,宛若如煙細雨中一朵羞羞的小荷……
他的心一顫,竟是防備不住,目光怔怔,再無狀……
“二叔,”
“……嗯,” 他趕緊轉了視線,離開幾步。
她不覺,随了他的腳步,更往院中走了走,低頭看地上,薄薄一層,更專心地踩着,“雖不大,倒真是難得。”
“嫂嫂……是第一次見雪?”
“也不是,前些年随哥哥在京城,臨走時正是第一場入冬雪。好大,漫天漫地的,我趴在窗前看了一天,娘親說我看雪看呆了,愛雪,愛癡了。” 說着,她輕聲笑了。
“是嗎?”想着她呆呆的樣子,他也笑了,“你這也是葉公之好!哪有愛雪躲在房裏愛的?”
“誰說的?”她臉頰立刻泛紅,“我,我也出去了。沿着院子走,腳印一個累一個,可雪實在大,一圈走不完,身後的就被覆了。”
“那麽大?”
“嗯,後來是哥哥回來見我生氣,說真是要做病!我不依,他還敲了我一記,硬給拖回去了。”
“呵呵……”他越笑,心裏竟悄悄一個小念頭,做哥哥教訓她必是極有趣!口中便更是不饒,“那不管!只踩了踩,看了看,多說也不過是個清閑客,可知愛物賞玩這‘賞玩’二字,意在賞,趣在玩兒!”
“玩雪?”
“是啊,喏。”
說着承澤蹲下身,兩手凹成捧攬着地上的雪,不知他要做什麽,靜香彎腰,認真地看着。攏在手中,承澤努力想捏成團,卻怎奈那雪薄,他手熱,不待握,已是濕濕化成一片,心懊惱,又在地上劃了劃,大大攏了一捧,用力一握,稀泥一般。
“啧!”越心急,幾步走開,找了背風窩雪處,俯身張了雙臂攏着。可不論怎樣,明明是白皚皚的雪,但凡被他手心一捂,便是軟得濕嗒嗒的。一次又一次,那一片地都被劃拉個幹淨,他也沒捏成一個。原本也不是什麽事,卻不知為何,心就是惱,用力甩着手,恨恨的。
“是不是這樣?”
頭頂傳來她的聲音,擡頭看,她彎腰在他身邊,伸了手,小小的手上,一個圓滾滾的小雪球。
“哎,你怎麽弄成的?”承澤驚喜道。
“是不是這樣?”
“嗯,是,再稍微大點!”
“哦。”
她蹲下身,攏了雪,握在掌心,捏着,揉着,那雪乖乖地便聚成團。看在眼中,他心納悶兒,不由便湊近些,她低着頭,耳鬓一縷青絲散下,曝出耳後細嫩白皙皮膚,他頓覺不妥要轉頭,忽地嗅到淡淡一縷清香,吓得他趕緊後退,慌的用手背掩了鼻,卻怎奈那絲味道已然順了鼻腔沁入心肺……
人躲了,心還通通地跳,可目光卻不忍離開,白衣白裙,清清如玉,安安靜靜浸在這晶瑩的雪霧中,再不似凡間……想起當初與她的那個稱謂:冰塑……他心一震,難怪雪可以在她手中凝結,是因為……是因為她的手太冷……
“嫂嫂,就好了,不要再弄了。”
“還不圓。”
“不妨,這就好了。”他輕輕阻了她,從她手心中捏起那小球,“看着啊。”
“嗯。”
兩指一彈,小銀球“嗖”的一聲飛了出去,一聲脆響,正中院中一棵矮樹的冠頂,咔嚓一聲,頂尖的一枝應聲而落。靜香看着,瞪大了眼睛,啊?這是玩兒啊?
看她吃驚的樣子,承澤得意地笑了,“好玩兒吧?小時候跟爹爹去校場,兵士們演練間歇,便是這麽玩兒,分了組隊較量,更是有趣!”
靜香随他笑笑,心裏悄悄地哼了一聲,這人玩什麽都下狠勁兒,較量?是傷人吧?往後萬不可得罪他……
又在院中走走,雪慢慢地停了,看天色實在太晚,兩人起身回房去。
“嫂嫂,”
“嗯,”
“我有句話……想說給你。”
“二叔請講。”
“老太太她……其實不信什麽陰緣,也知道……根本沒什麽陰緣。”
她猛地停了腳步,擡頭怔怔地看着他……
“只要出了關,你就是堂堂易家大奶奶,”承澤略頓頓,更加重了語氣,“是老人家嫡房長孫媳。”
原來如此……饑寒與驚吓,都是她的罰,她的刑,出了關,便是服滿了……
“所以,你別怕,什麽都別怕。我的話,你能懂嗎?”
“……嗯。”
來到內室前,承澤挑起了披挂,待她走進去,他放下,又仔細掖進門框,回身,将自己的“床”推了過來,擋嚴實……
“二叔……”簾內傳來她略帶猶豫的聲音。
“何事?”
“……我也有句話想跟你說。”
“嫂嫂請講。”
裏面沒了聲音,承澤也不追,靜靜地等着……
好半天,她開口,“多謝你……來抄經。”
“是啊,難得結佛緣,本以為要得道了,可至今日那經文只記得開頭、結尾和中間一句。”
她撲哧笑了,趕緊掩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