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寄願馨竹
挑了棉簾兒進去,一眼看見承澤斜靠在榻上,枕了雙臂眯了眼,歪在老太太身邊低聲說着話,嘴角微微翹了一絲笑,懶散散又撒嬌,一股壞小子的頑勁兒,那樣子竟是比承桓膩在身上還要賴幾分!藍月兒在心裏悄悄笑了,就是說嘛,這才是易家的寶貝二爺,斷斷不是個冷性兒拘禮的,閉關禮佛?自己真是多心了。
見藍月兒走進來,承澤趕緊起身,卻依舊坐了,“姨娘。”
藍月兒早已慣了這冷淡淡的口氣,況今兒實在看着他順眼,便只是不覺,給老太太行了禮,起身笑道,“今兒一大早桓兒就吵吵了往芳洲苑去,一刻也摁不住,可是盼回他二哥來了!”
“是麽?”一個月不見孫兒,今天老太太的臉色也格外的暖,又聽了這兄弟相親的話,心裏更是喜歡,“你也坐。”
看老太太竟是招呼藍月兒往自己身邊的暖墩上坐,承澤不由有些驚訝,姨娘從來在延壽齋都是站着回話,今兒是怎麽了?老人家竟是讓她親近到了跟前兒?
“哎。”藍月兒笑着應了,臉上無半點詫異不妥,受不得的氣有,哪還有受不得的寵?落座後,知趣地挺直了身,并未太過貼近,依舊笑了說,“忙了這一前晌,這會子才得空兒過來看看。昨兒聽玲珑說您這幾日早起不大想吃,我想着天寒,老人家胃乏,今兒一早蒸了碗酥酪并一碟兒棗泥兒山藥糕,讓春燕送了過來,老太太可還用得?”
“嗯,難為你惦記着,倒真是吃了半碗。”
“那就好。我一會兒囑咐廚房,既是吃得下,認真用些日子補補。”
老太太微笑着點點頭,沒再應,轉了話,“前邊兒都安置妥了?”
“嗯,出家人也不講究,不過是多添了些齋菜。法事依舊按例,今兒除夕恰逢了個正日子,一應大小事我又盯了盯,幾處不妥的,緊着着人重安置了。祠堂那邊兒本就日日都精心着,貢品我也早安排下,着妥帖之人照看了。待您老過了目,便可擡過去。”
“嗯,倒是周全。”
“還有家宴這邊兒也跟您回個話,我想着今年……不同往年,就設在延壽齋暖間兒,挑個人愛吃的幾道體己菜,不拘什麽禮,娘兒幾個說說話,守守歲。”
“也虧你記着,”老太太握了承澤的手輕輕拍着,聲音沉着又是傷心,“我老了,凡事都趕不得計較,只待怎麽清靜怎麽過,倒忘了這小兄弟倆正是長成人的時候兒,也該過過年壓壓歲才是,真是糊塗不中用了……”
“老太太這是哪兒的話,”藍月兒趕緊接了口,“小輩人不過是按了舊例提個醒兒、跑跑腿兒,大陣仗還不都得您老張羅指派才是。”
承澤在一旁聽着,心裏冷笑,怪道!這大喪期間還能想起來過年硬把他拖回來的,也就是她了!
“說起這小輩人,我這兒倒也正有一樁事要跟你和承澤商量。”
“老太太您說。”
看老太太臉上雖還帶了笑,那眼中卻是沉肅了許多,承澤也趕緊坐正些,“何事?”
“百日關後,靜香安排住哪兒?”
這一句出口,兩個聽着的人心裏都咯噔一下!靜香住哪兒?這,這是問的活人哪!再不是那丢了死關裏結陰緣的可憐鬼兒!!兩人立時就都高興起來,承澤更是喜得握緊了老太太的手使勁兒摩挲着,他沒會錯意!沒白讓嫂嫂遭這份罪!這确是老太太給她的生路,一條再不見過往,重活出來的路!
承澤心裏越是喜,倒忘了這邊問的話,一心只念着該怎麽跟嫂嫂說,怎麽勸她也不再計較,當真拿這府裏當家,以這些人為親。藍月兒卻在一邊早已顧不得多想,樂得一臉喜慶,“可說的就是!我也早盤算着呢!想咱們府裏哪一處不是立立整整、妥妥帖帖?都是住得的。可若再細想,又覺靜香那丫頭單薄薄可憐見兒的,倒該是守得近些才是。”
“嗯,”老太太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着。”
“是啊,”藍月兒見自己的話老太太都應下,知道這是把對了脈,越心熱,出主意說,“不如就讓她跟我住怡寧苑。桓兒說話兒這就要搬出去了,我那院子大,正是覺空落,這一來,娘兒們守着,也熱鬧些。”
承澤聽了正要接話,卻見老太太微微笑笑,搖了搖頭,卻也并未說什麽不妥,只是道,“我想着是菱波苑,原是預備了給親近內眷來小住,可咱們走的遠,少有人來走動,平白空着也可惜了兒的,就給她吧。”
“喲!那敢情好,這麽近,可真是老太太疼她了!”
“是近,遂我想着她就随了我吃,也省了再開小廚。”
“可是的,廚房再添一兩個人去,便都妥了!”
藍月兒笑着只管迎合,承澤心裏卻覺得不适宜,菱波苑?那可是緊鄰着延壽齋,雖這也是老太太當真疼她才帶着她,可畢竟離得近就得常在跟前兒立規矩,如今又要一桌吃,一日三餐的,豈不一刻也不得閑兒?
“老太太,我想着,還有一處倒是甚合嫂嫂。”
“哦?哪一處?”
“馨竹園。”
“馨竹園?”藍月兒有些蹙眉,“那一處本是為了給那幾枝竹子應個景兒,實在是小,如何住得?”
“那院子是小,可那小樓閣、小廳堂,處處小處處精致,反倒生出趣來,又有那竹子,最是清靜爽宜。我聽說慕家宅院便是依山而建,隐在一片竹林中,聽風賞雨,甚是雅致。如今,不單是給嫂嫂尋個起居處,若是能合了心意,又覺親近,何樂不為?老太太,您說呢?”
“嗯,倒是一處清靜之處,”承澤的話确是顧了人事合宜,可老太太卻還有旁的顧忌,“咱們是一心為她便宜,可若是曲了意思,以為是委屈她小,豈不兩下尴尬?”
承澤笑道,“老太太不必擔心,慕大哥一家絕不是那淺薄之人,嫂嫂門裏出身也自是懂理,這府中只這一處有竹,她必能會意。”
“嗯,讓承澤這麽一說,倒覺妥帖。”藍月兒也應道。
老太太想想,終是點了頭,“既是你們都覺好,那便定下了。這幾日就着人收拾吧。”
“是。您看這麽着可好……”
承澤再無心聽藍月兒算計馨竹園的一應擺設布置,只悄悄想,這麽安排該是合她心意,竹下丹青,竹下棋,往後一個人,日子久長,她也該是能怡然清心、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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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洲苑。
從延壽齋回來,時辰已是将到祭祖之時,承澤匆匆沐浴後,重穿戴孝衣。
“二爺,這麽說老太太是準了?”青蔓邊服侍着邊輕聲問。
“嗯。”
“真的?”青蔓一聽心大喜,立刻萬福施禮,“謝二爺!謝二爺!”
“哎!”承澤趕緊雙手扶了,青蔓抿嘴兒笑,一邊起身,一邊仍是道,“真是謝二爺呢!”
看她竟是難得一見的高興,臉上的笑那般誠心,那般真切,承澤的心隐隐不是滋味……
紅玉的事,他其實心裏早有考量。且不說福安并為親見,荷葉兒也是一面之詞,單是這床上私密、帳中隐情便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拿出來辯個是非曲直,她可以瘋癫不顧顏面,可易家不可,嫂嫂,更不可……曾經過往,曾經糾葛,都随亡人仙逝,再說不得……天大的委屈只能吞了、咽了,還有他,一起藏了,埋在心裏……
于紅玉的安排,承澤心裏雖恨,卻還是顧念大哥,不管怎麽說,她相與嫂嫂而言,算是心甘情願大哥的女人,甚或,大哥唯一的女人……再看這**後也失了神的女子,瘋瘋癫癫,一病不起,一個人再經不起,便是死了一多半……遂想着待大哥出殡後,依着她的意思,若願意再嫁,便尋個妥善人家安置,若不願意,許她大筆銀錢安度殘生。卻不料,她剛剛身子好些,就在老太太跟前兒長跪不起,又是要出家,又是要守孝,哭得沒了氣,也不敢說一句自己已是易家人,承澤不免心生憐憫,想着不如就留下她,可又想起嫂嫂,生怕她日後再興風作浪傷及嫂嫂,遂決定若是開口留下,就要到芳洲苑來,他親自盯着,方才放心。
可承澤萬萬沒有想到這女人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兒說一句不堪,倒是想起了他,這當家二爺!将自己的男女私情都托給青蔓轉給他,為自己求情!今兒他一回來就見青蔓面帶憂思,神色不定,一再追問才是紅着臉道出這尴尬之事,讓他真是怒不得,惱不得!應,實在是恨這女人竟是不顧及大哥的顏面,為了一口生計,無恥至極!不應,又恐虧心,且也實在不知該如何跟青蔓說個清楚……
思前想後,他還是跟老太太開了口,他沒有說透大哥與紅玉的隐瞞,卻也婉轉告訴老人家紅玉生死相随的絕願,老人家聽了雖感慨卻仍是不想誤她終生,執意要送走,承澤無奈,只得說如今送她走就是往死路上逼,不如放幾年,待想開了再做計較,老太太這才點頭答應。
事辦了,也算為大哥了了一樁心願,可承澤卻還是存了一念私心,沒有将她要到芳洲苑來,他顧及的……是青蔓。青蔓心實,人也善,這些年安安穩穩、謹謹慎慎,從未動過什麽歪心思,一心只是分內之事,只要他在,便是守在身邊,事事妥帖,他不在,也難得出門,只偶爾與曾經一道進府的小姐妹來往說說話。卻沒想到,如此清白女孩卻也被人拖了下水,跟他這做爺的說起男女私情、攙和起人家房中之事來!若是再要了紅玉過來,這實心眼不知又會怎樣被撺掇着替人做嫁衣,做出違心之事。
好在如今老太太已是恕了嫂嫂之罪,諒紅玉也不敢再興風浪,便依舊留了她在延壽齋,只是往後便要多留一分心,甚或必要時敲她一記,萬不能讓她再傷及嫂嫂分毫……
“二爺,都齊整了。”
“嗯。”承澤回神,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滿意地沖青蔓笑笑,“我走了。”
“哎。”青蔓應着,依舊送出門去。
“哦,對了,今兒夜裏不必候着等我。”
“嗯?”
“我連夜回山上。”
青蔓猛一怔,卻見他已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