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計上心頭
細長嶙峋的手指扣着碗沿和碗底,渾濁無光的指甲再無半點殷紅,襯着白瓷,更清晰可見那上面斑駁淺細的碎紋……仰起脖子,青筋立現,仿若兩枝枯柴突然支愣着挑了皮,左右立刻凹出深深的坑,一口又一口不換氣地咽,那咕咚咕咚的聲音大得駭人,重重地捶打着已是鎖骨突暴的胸……
看着眼前人,青蔓不由又是心酸,怎麽竟是折磨成這般模樣,那從小一處總是比小姐妹們都紅潤都神氣、總是豐豐盈盈的女孩兒,如今竟似榨幹、曬枯了一般,身子只剩了骨頭,眼裏……再翻不出一絲波瀾……
一大碗藥下去,空空的胃腸一陣緊,随即便一股一股苦往上湧,紅玉趕緊用帕子掩了,強壓着,周身不覺便又是滲了虛汗……
“漱漱吧。”看她好容易平了神色,青蔓遞過水盅,服侍着漱了口,又輕聲問,“覺着怎樣?”
紅玉輕輕搖搖頭,薄薄的陽光裏,那麽蒼白……
青蔓握上她的手,“我剛聽小丫頭們說,你如今飯吃不下,只是灌藥,這如何使得?豈不知空腸胃伏不住藥,反倒傷身子。”
“不過是挨日子,倒講究那麽多。”
“姐姐……”看她說得淡,青蔓更是心疼,“如今,旁人講究不講究,你自己得講究才是!昨兒我來,等了半晌也不見,才知道你已經到前頭去了,身子還沒好利落,這是怎麽說?”
“總不能就這麽吃閑飯。”
“可是徐媽媽喚你?”青蔓蹙了眉,“咱們在跟前兒的時候她便是如此,其實也不過是老人家嘴碎、好念叨,看不得人清閑,你何必與她計較?”
“那倒不是,”紅玉輕輕籲了口氣,“自回到延壽齋,老太太便發話讓我養着,還特意差了個小丫頭每日照應,那徐媽媽也從未有過半個不妥的字。”
“既如此,那你要的什麽強?”
“要強?”紅玉笑了,只是臉頰實在是寡薄,讓那扯起的笑看在眼中又幹又澀……“我的傻妹妹,我拿什麽要強?一個丫頭,賣身贖命的丫頭,主子給臉,容我一口吃,一席睡,主子不給臉,便什麽都沒了,還要強?”
青蔓一怔,看着紅玉實在不知她這番話從何而來,易府除了曾跟在老太爺身邊的幾家子守做了家奴,所有的下人沒有賣身的,都是幾年的契,到了不想走的再續,可但凡是女孩兒,到了二十,便是再怎麽府裏都不會留,多給一年的工錢,打發回家,若是沒家,,也要另安排了出府嫁人。如今于紅玉,大爺走了,她傷心傷身,老太太可憐她,接在身邊讓她将養,也是想着養好了再好好安置她,可她怎麽說的這麽慘,這麽狠,像是再沒了退路……
“姐姐,可是有什麽難為的事?”青蔓小心地問。
“難為?”紅玉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那眼底的枯燥忽地泛了紅,“原是難為的,如今,我不覺難了,橫豎只一條路,誰還攔得住我……”
“姐姐!”看那泛了死氣的眼神,青蔓吓了一跳,“你,你這渾說的什麽??”
紅玉反手握了青蔓,那嶙峋的骨節咯得她生疼……“妹妹,你我同一年進府,一處吃,一處睡,便是分了房,也常聚常念……這些年,你姐姐姐姐的從未離口,我心裏也是當真對你。你知道我那爺娘除了要錢,再不多看我一眼,這冷冰冰的世上,除了他,我最親的人就是你,如今他甩手走了,留我這苦透了的心只能跟你……”
“姐姐!你……”聽她說“他”,青蔓頓覺尴尬,雖則知道紅玉在大爺身上的心思,可畢竟是說不得口的,且不說這府裏人多口雜,似她和紅玉與爺們這般親近貼身便是沒什麽也要說出些什麽來,更是多有那煽風點火之人,早就恨着要拖她們下水,若再不當心落人口實,便是牆倒衆人推!遂兩姐妹再親近,常說閨中體己,卻也從未敢明白地提一個字,如今人都去了,再這麽不顧及豈不白擔了名聲,臨走也不得好?趕緊勸道,“姐姐,主仆一場,難得的情分,自是傷心不舍,可人畢竟去了,活着的也得往前看、往前走,如今萬事都放下,好好将養身子,待身子養好了,老太太定會……”
“老太太?”紅玉苦笑着搖搖頭,“妹妹,你就是心太善,多少人情都不懂……本想着這些話我要帶了墳裏去,可今日看着你,我還是說出來,我是不中用了,可我說給你,你千萬記下……”
“姐姐……”只覺紅玉的手越緊,青蔓雖是擔心隔牆有耳,也擔心她口無遮攔把自己的心事也兜出來,可又一想自大爺歸西,紅玉這病竟是抽筋去骨一般,絕非只是傷他離去,定是還有隐情,遂也握了她,道,“姐姐你說,我記下就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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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邦” ,清冷的夜遠遠傳過敲更聲,讓周圍那帶了鼾聲的靜谧更顯深沉 ……
青蔓安靜地躺在床上,明亮的眼睛冷冷地聚在帳頂,那有一叢綠油油的枝蔓,是他給她的名字,也是特意為此挑選的繡樣,黑暗中她看不到,可心卻能完全把握,每一枝每一蔓的姿态,從未如此清醒……
一直當紅玉是個明白人,是個與自己一樣明白的人,卻沒想到竟糊塗至此!
十二歲紅玉便到了大爺房中,時至今日,整整八年,這八年同桌而食、同房而眠,朝夕相伴、寸步不離,還有誰能比她更近大爺的身,更貼他的心?怎麽會一時迷了心思,犯下如此要命的錯……
大爺的性子古怪易怒、毫無生趣,從小無論做什麽都無長性,這雖多半是被病痛所迫,可日子長了便慣于如此,無論是東西,還是事,初時喜歡,愛不釋手,可一旦嘗了鮮,不過是一時半刻就丢在腦後,日後別說是念想,就是再擺到眼前,也只剩煩躁。像大爺這種人,本就不該動心!
可既是動了心,就更得三思而行,想要跟他,絕不能先讓他得手,必得拿定了自己,讓他苦求不得才可望入房,以此方為上策!
可紅玉卻偏偏看中了姨奶奶的路,哼!青蔓在心中不由冷笑,怎麽會看中了姨奶奶的路??姨奶奶雖也曾是個丫頭,卻并非苦寒人家而來,而是書香世家落魄不得已才進的府,再有那般的姿色,便是一件土布衣裳也能讓她穿得含羞帶俏、萬般風情!當年都說是她勾引老爺,可其實底裏誰又真的知道?就如二爺,他厭惡姨娘,為的是自己亡母,可實則卻深疼三爺,他必是也知道老爺的骨肉絕不是那平白一句勾引就得來的!
如今,且不說紅玉根本就沒有姨奶奶的姿色和手段,就說她也明白自己笨拙,指着先有孕再收房,可她怎麽就忘了,她伺候了這麽多年的身子,根本就是廢物!怎麽能讓她早早地母以子貴?!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一步錯步步錯,而後又平白牽怒大奶奶,孰不知那也是個可憐人,大爺傾心她?哼,如今人是去了,若不去,能撐得過半年,大奶奶就真是妖精了!
如今的紅玉,竹籃打水一場空,連自己的命都要陪進去了。不過,她倒真是顧念與自己的姐妹之情,肺腑之言就是勸萬不可走她的路,死了對爺的心思,待到兩年後出府好好尋個人家去……
青蔓不由攥緊了心口的衣襟,一想到要離開二爺,今生今世再也不得見,她的心突然死了一般地疼……不!她不能走,絕不能離開他!今生,他就是她的命,為了活命,她還有什麽忍不得,做不出……
自己也曾糊塗,一直在等,如今,多謝紅玉的苦難讓她突然驚醒!她不能走姨奶奶的路,更不能走紅玉的路,她要走的是她青蔓自己的路,獨此一條的路……
暗夜中,把這相守多年的點點滴滴琢磨仔細,想個通透……
二爺與大爺大不同,雖性子偶或張狂也貪玩,卻重情重義又心軟戀舊,只要進了他的心,今生今世,他都會捂着暖着,絕不會讓淋一點風雨,受一點苦……所以,她該掙的不是姨娘那不入流的名份,而是他的人,他的心……
如今大爺大喪,雖則他是兄弟不必守三年之孝,可這一二年之內,他斷不會迎娶新婦。而兩年後也到了她該出府的日子,遂這兩年便是最要緊的時機。二爺心裏牽挂她,這根本無需生疑,可究竟這牽挂是否兒女之情就不得而知……青蔓心中忽地翻起久存心底的悵然,卻也顧不得細究,畢竟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她眼中,不過是易府和賀府兩處,這一二年再不見會有什麽新鮮花樣兒,這便妥了……
至于他的人,想起那英俊挺拔的身型,青蔓不由悄悄紅了臉頰,其實……他早就長大了,早就知曉人事,也……從未瞞過她,他多有定力她吃不準,可她卻知道不能太過露骨,他最忌的便是被人強摁頭,要想法子,讓他自己來……
只要這之前與他有了,又有這兩年守孝不娶的計較,兩人相守過了時日,待到二奶奶進門,再是天仙一般讓他傾心,再是一時迷了心竅,也斷不會沒了她的臉,自己只要小心行事,不張揚,不為名,貼身在他身邊,日子久了在他心裏誰輕誰重,卻可兩說了……
更不用說,以他的身子,說不定,早早的,她便有孕……
這麽想着,她的心漸漸歡愉起來,明兒就是除夕,他就要回來了,定要給他……心猛地一怔,怎麽就忘了,他這次走竟是說什麽都不許自己跟着,這麽多年破天荒頭一遭……
他的心究竟是怎樣,自己真的把準了嗎……心又忐忑……女孩兒的身子一旦破了就再還不回去……紅玉已然是前車之鑒,自己不能太過有把握……如何能先試他一試呢……
倒不如……借紅玉一用!如今老太太那邊兒已是鐵了心要安置她走,她是黃蓮在心,說不出,咽不下,又是哭,又是求,連終生做孝子的話都說了還是不中用!一旦出府,她多半是死路一條。自己不如求了爺,把實情相告,若是他憐恤,為紅玉求情留她府中度殘生,這正是印證了她的想頭,他連大哥碰過的女人都不忍放手,更不用說他自己的人;若是他不憐恤,也不妨,以他的為人斷不會把紅玉**的事說出去,說不定還會暗中相助,為她安置妥當……而自己麽,再想對策……
又是敲更聲,夜越深……
聽着紫螺熟睡的聲音,青蔓依然合不去心頭的千纏百繞,只得暫且擱了,一心只念,盼他歸……
天不亮,青蔓便早早起床開始忙碌,親自下廚做了幾樣他最愛的小點心,烘焙好了,又用小爐子慢火煨着,以保松脆香甜。回到房中,換了他最喜歡的一色海天帳,被褥皆烘得暖暖宣宣,一切安置好,點了她親手為他調制的熏香。
悠悠冉冉,滿室清新,看着那袅袅的煙糾糾纏纏,綿綿不絕,她慢慢出了神,想起那重傷時耳鬓厮磨,生死相伴……再想此刻費盡了心思只求不離,眼中不由淚光瑩瑩……
正暗自神傷,忽聽小丫頭在外喊,“二爺回來了!”
眉頭的愁,心頭的結只為這一聲即刻就散開,趕緊起身,急急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