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緣解心結
“娘親,到底,到底是不是?”承桓顫着聲帶着哭腔問,又自己肯定道,“一定是!一定是!福興兒都親眼看見了!”
“噓!”藍月兒攬了他在懷中輕撫着,“你那小厮真的看見了?別是他夜裏睡迷了,你又差他出去,心裏恨,胡謅了來哄你的!”
“不是!昨兒夜裏多吃了半碗碧粳粥,媽媽說怕積了食兒不讓睡,一直跟福興兒玩兒呢!後來知道丢了玉佩,想起許是日裏在園子裏玩兒沒的,這才差了他去尋。福興兒說他親眼看見那合宜園頂兒冒煙,青青的,直直的!他大了膽子過去,貼了門,卻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煙,那煙也沒有煙味兒,飄起來,也不散,越飄越高,就沒了,那可不是鬼又是什麽?”
藍月兒笑了,“我當什麽呢!就是煙啊?”
“娘親!那是魂兒!嫂嫂的魂兒!”
“別渾說!什麽鬼啊魂兒的!”藍月兒呵了一句,用力點點他的額頭,“你這實心傻孩子!怎麽那些渾小子說什麽你都信?枉讀了這些年的書!待你二哥回來,你敢在他跟前兒胡嚼這些話,看他不打你!”
“娘親!”
看承桓當真急得紅了臉,抓着她的手臂一手心的汗,藍月兒心不免又嘆這孩子的小心小膽究竟像了誰?哪有點老易家的門風!卻也無法,只得耐了性子勸,“合宜園是停靈所在,雖則只你嫂嫂一人照管,可也是一天香火不斷,白日不見,也是煙不重,再則常下雨,誰會注意?昨兒夜裏天晴,又有月亮,看見香火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可恨福興兒那傻小子大驚小怪,你做主子的該呵斥他才是,怎麽倒随了他渾嚷嚷起來?”
“真的,真的是香火?”
“可不麽!你當什麽?”
藍月兒雖說的勢氣又肯定,可承桓還是将信将疑,又想起之前聽來那陰緣的話,更是不放心,“那,那嫂嫂她現在……”
“嫂嫂她好着,每日修行、禮佛,照管大哥的靈,待百日出關後,好好兒一個人。”
“真的?”
“三爺,你看你,怎麽福興兒的話一聽就信,奶奶說的你倒生疑?”看藍月兒有些不耐,春燕也趕緊随了勸,“奶奶何時騙過你,是不是?”
承桓仔細想了想,終是點了點頭。
“好了,趕緊去讀書,你二哥走之前不是給你布置了麽?”藍月兒一邊說着,一邊遞眼神示意春燕,“好好讀,若是他回來考你不會,我可不依!”
“……哦。”
春燕拉了承桓走,身後藍月兒又丢過來一句,“去教訓那福興兒幾句,往後再敢傳這些渾話,撕爛他的嘴!”
“是。”
打發了承桓回房讀書,春燕返回來随手放了內室的簾子。
“春燕,那日你去問,可是怎麽着了?”
“那老媽媽眼都不睜,我說了幾車的好話,才算松了口兒,說是頭幾日總不定,後來便是按時來取齋飯,再沒落過一日。後來,我又足足給她兩吊子錢,才算把那盅燕窩給送進去了。”
“嗯,多多少少,總是能給她補補,便是老太太知道了,責罵咱們兩句,也值了。”又想起剛才承桓的話,藍月兒又嘆,“靜香那丫頭怕是凍得緊,否則那麽個陰曹地府,吓得魂兒都沒了,哪還有力氣自己燒火取暖。唉,真實做孽。”
“奶奶你也想寬點兒,這不也正可見大奶奶她還好好兒地活着……”
“活是活着,好好兒的,就不能夠了。你想,那合宜園冰窖一般,有什麽是能燒得着的?”
“奶奶,你是說……”
“那可憐的丫頭,定是在燒紙錢取暖……”
春燕一聽,想那靈堂外夜幕中,白衣白孝白紙錢,立刻打了個寒戰,只覺後脊麻麻的涼意……
“哦,對了,剛桓兒進來前,你正有事要回,是何事?”
“哦……”春燕強自回過神,正才想起正事,趕緊湊了跟前兒道,“跟着二爺的人來傳話了。”
“是嗎?怎麽說?”
“說是自那日二爺進了那間房,就再沒見出來過。”
“啊?”藍月兒一驚,“這是怎麽說?可看清楚了?”
“嗯,”春燕點點頭,“平日院子裏接送齋飯只有福能兒。後來悄悄兒假扮施主跟那小和尚打聽,都說易家二爺在此閉關呢。”
“閉關?!”藍月兒一聽心裏騰地一股火,“這可真是什麽老婆下什麽種!我真高看他了!!”
吓得春燕直擺手,“哎喲,奶奶!您老快悄聲!”
“哼,悄聲??也該讓人聽聽!”藍月兒越說越氣,“這邊只管不省事做樣子,又是修行,又是陰緣,遭報應了吧?那十七八的少年郎閉關了!”
“奶奶!那不過是那小和尚們一句話,誰真的知道不成?”
“你說什麽??”
“奶奶你想啊,應了名兒出去了,總得做做樣子,對那廟裏的人能說什麽?只能是閉關!也是為的不讓他們去打擾。我想着依二爺那性子,怎能耐得住?說不定,說不定早偷偷溜出去玩兒了。”
“這麽冷的天去哪玩兒?”藍月兒此刻略略壓了些火,可心裏的擔憂越重,“承澤那小子雖性子狂也愛玩兒,可若認準了去做什麽,便是發了狠的勁兒!別說是閉關兩個月,就是日子再久,再苦,他也耐得住!”
“奶奶……”
“不行!”藍月兒越想越不安,“不能等他像他老娘一樣癡了心,入了定!”
“那,那咱們能如何?”
“如何?哼!”藍月兒冷笑一聲,站起身,“換衣裳,去延壽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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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宜園。
今夜莫名,無風無雨……
呼嘯的幡幔紋絲不動,八面大窗也如遁了形,血盆口大張着,卻只是一個個黑漆的空洞……天地一刻間便沉入深靜,分辯不出界痕,只有桌上的燭燈勉強掙了一圈光亮……
靜香握着筆的手微微有些顫,沒有了那狂亂的呼號,這靜讓她的心更不安,不知“他”此刻在何處,可是隐在那光圈外,可是就在她身旁的黑暗裏……不知覺那發了癫狂的眼睛……便爬上了肩頭……身子又被牢牢縛緊……赤-裸……冰涼……
屏了那細碎的顫栗,她輕輕閉了眼睛,讓那噬骨的寒意慢慢化在身體裏……無力掙,便不掙,有形在,無形随,今生永世,“他” 是她的夫君,她的業……
耳邊忽聞輕響,是手指撥弄着紙頁,墨跡爽幹後帶了質地的聲音,她慢慢睜開眼睛,擡頭,燭光裏,是二叔……
看他,如此凄冷暗夜,依然騰騰一股生氣,那般有力,那般鮮活,風雨無礙,陰魅不親,自成天地……
離得這麽近,卻是兩世隔……只是,這麽看着,心也覺暖,人間畢竟還在……
翻看着這幾日抄下的經,承澤又禁不住悄悄嘆,她這字仿得實在是像,連他不自覺幾處連筆的小習慣竟也留心到,寫得那麽自然,那麽流暢,仿若天生就與他是一個心思一枝筆……再看這紙張布局,他起頭、收尾,都還好說,可那中間一行,難免此一刻彼一刻會錯開些,可她卻總能把握間距,配合了他,略縮或略漲,一個字一個字,幹幹淨淨,便是細看、細究,也似行雲流水,一筆而就……
“二叔,”
“嗯,”
“你……信佛嗎?”
“嗯?”他這才轉頭看她,她似也覺問得不妥,有些尴尬,他笑笑,搖搖頭,卻又道,“不是不信,是無緣。佛不度無緣之人,我便也不強求了。”
“佛度衆生,無不度之人,只是緣不到。此處無緣,未嘗別處無緣;今日無緣,未嘗他日無緣。佛是慈悲,總有度化。”
她的聲音依然是輕,依然潺潺似水,可許是今夜格外靜,一字一句聽在耳中遠不似那日講棋胸有成竹,分明能辮出那隐在深處的不安,再看她的眼睛,第一次那麽直直地看進他眼裏,他的心微微一顫,她這不是在勸化他,是在勸化自己……
承澤略略斟酌,開口應道,“佛家最講究‘緣’,正所謂‘有緣即往無緣去,一任輕風送白雲’。人生有所求,求而得之,我之所喜;求而不得,我亦無憂。安命,無求,苦樂随緣,得失随緣,一切,都随緣,是吧?”
她輕輕點點頭,是的,這便是她的緣,她的命,這靈堂,這寒冷,還有“他”……
“可我,偏偏就不是個随緣之人。非但不随緣,還是個會‘攀緣’、有執念之人。”
“攀緣……”
“是啊,佛家最忌‘攀緣’,謂曰六根住于六塵之境,由此便會起分別心,分別好與不好,于好的便起貪念,想得着就會用手段,于佛家,這便是造罪,要引致苦報。”
靜香聽着聽着不覺就蹙了眉,他這不是挺明白的麽,怎麽……
承澤看她糊塗,隐隐地竟是有些心疼,棋局之上,她心容天下,卻在這現世中,困了自己的樊籠!便道,“可我,無愧這‘分別心’。天地造化,本就有善惡美醜,于那善,于那美,我想得,何錯之有?于那惡,于那醜,我想掙,又何罪之有?因此執念,無愧于心。”
因此執念,無愧于心……看着他朗朗神氣,聽着他擲地有聲,她心底似有什麽在悄悄回應,卻又禁不住死死按捺,不敢,不敢讓那念頭跳出來……
“嫂嫂,人,不是雲,若是任那清風吹,終有一日,要吹散了去,無形,無心,修仙成佛,又為何來?”
可是……她再不是清白之人,該贖罪,原該贖罪……這是自己的業,自己求報……
看她蹙了眉,唇也泛白,白皙的手指緊緊攥了筆,暴出了泛青的骨節,他知道她該是又想到了自己的“不堪”……承澤慢慢轉了視線,心沉……這結,這頭是她,那頭是大哥,他該怎麽解……忽見那燭花跳,一顆大大的燭淚,沿了慘白的燭身滑落,一恍惚,他竟又見那炫目的紅……
“嫂嫂,因果報應,有因,才有果。你當今生的苦是贖前世的罪,于你,是為兩清,那可曾想過,于他……又是什麽?今生他還報于你,卻也早逝,若是真有陰府判斷,投胎轉世,此時你受的苦,是為他積德,還是累罪?”
她的心猛一震……
“若是,你為饑寒所傷,枉了性命,若是,你為恐懼所迫,失了心智,那于他,又是何業?”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底那罪孽深重的門似被緩緩打開,才發現,原來人世間,她還有存留的道理,哪怕是為了‘他’……
“所以,嫂嫂若如我做無緣之人,當心安,當無懼;若有心随緣,更當一日三餐,穿暖,睡穩,平平安安,為自己……也為他。”
不知這番話她可明白了,怎麽看着那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完全失了魂,承澤不免有些擔心,難道是提到大哥又吓着她了?還是……她聽出自己知道了那“不堪”?他仔細再想自己的話,沒有,該是沒有不妥之處,于是,輕嗽一聲,叫道,“嫂嫂,嫂嫂?”
她終于回神,剛剛慘白的臉頰也似泛回些血色,可看着他竟又問,“二叔,那你說那陰府判斷究竟是如何?真是……真是有下油鍋嗎?”
嗯?他一愣,下油鍋?仔細一想,不覺要笑,這又是那些俗世閑話,什麽罪孽深重之人要被小鬼拖了下油鍋,可看她問得認真,眼中那般信任,仿佛他說是便是,他說不是就不是,遂屏了笑,嚴肅了臉孔道,“嗯,那是自然。”
啊?剛剛略放開的心又一緊,輕輕咬了唇……
“不過嫂嫂你不用擔心,又不覺着,怕什麽?”
“不覺着?”
“啊,你想啊,下鍋之前早就剁好了汆圓了,過油一撈,外焦裏嫩!”
嗯?靜香一愣,“哈哈……”承澤再忍不住,大笑起來,靜香這才明白自己被取笑了,臉頰立刻窘得通紅,卻又不知該如何還嘴,只能咬牙恨瞪着……
“哎,這麽一說,我還真是餓了,晌午的四喜丸子還有嗎?”
承澤笑了個痛快,又立刻想到了吃,靜香看着他,心裏像是惱,又像是……像是舒暢了好些……
看他真的去張羅晚飯,靜香也趕緊起身,兩人湊在小爐子邊,她熱飯菜,他看着。一天福能兒只能來送一次,遂也講究不了許多,不過剩菜熱得燙燙的,小屋中也是香氣四溢。
承澤夾了個丸子,猶豫一下,放到了靜香碗裏。靜香立刻停了筷子,皺了眉。
“吃吧,說話是破戒,下棋是破戒,一日三餐也是破戒,還在乎這一點葷腥?”
“……都是你的理。”
“是啊,我說的本就有理,更況,待出關的時候,瘦得不成人形,如何扶棺出殡?若是讓世人見了,我易家臉面何在?”
“可是……出關的時候又白又胖,也不行吧?”
“嗯?呵呵……”
“爺,二爺!”
承澤正笑着,忽聽簾外福能兒在叫,趕緊應了,“進來吧。”
福能兒進到房中,見禮,“小的見過大奶奶、二爺!”
“不比多禮了。”承澤讓他起來,“怎麽這會子過來了?不過也好,明兒記得買慶豐園的包子來。”
“爺,”福能兒沒立刻應,卻是附在了承澤耳邊,“老太太派人來接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