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此嫂嫂
這麽冷的天,他的鼻尖竟是冒了細汗,擰眉凝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盤,手伸在盒內,半天都不見取子。随他目光所去,靜香微微蹙眉,不妥,不妥……
棋局已是行至官子階段,剛剛一個相思斷他使得又狠又漂亮,之後本該先手鎖白棋,搶占大官子得勢,卻不想竟又反手打吃。于她,他似定要趕盡殺絕、吃個通透!只是這番心思太過一廂情願,心急步虛,所效甚微。
又見白棋從從容容應手,此刻,他似只能擋,斟酌再三,終于取子,一步出去,緩緩落定……
眉未展,眼未擡,白棋已然再度落子,嘶!他不由倒吸涼氣!這才警醒,剛剛幾手牽下來,竟是反給她留了劫材!如今白棋趁勢毅然挖斷,開劫中原,其勢洶洶,驚心動魄……
悄悄打眼看他,眼下黑子已再無他途,只能萬劫不應以消劫,如此險招就是要迫他轉了視線,以獲反局之勢。卻不想那劫太過狠厲,他反而死盯了去,看他深陷其中,苦思難解,靜香心不忍,直接指了輕聲道,“二叔,這邊,我下一手可打了啊?”
順了她的手指看去,他心越憋悶,那犄角裏頭黑壓壓一片全是死子,怎麽就讓她得逞了?吃便吃了,還要給他提個醒!
“二叔……”
還叫?!他立刻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趕緊閉嘴,他便又低頭試圖應劫……
一手出,頹然相應……
靜香輕輕嘆了口氣,瑩瑩玉子一步接一步,他應,他退……再無路可退……
白子提劫,天下劫殺……
“啪”!他将子擲在棋盤上,額頭冒汗,臉頰發熱,投子認輸!他居然又投子認輸!!
擡頭看,她安安靜靜一如初局,雖那雙眼睛看着他略略有些怯,可那神色實在是閑淡得讓人生氣!如此厮殺,他心燥血熱,可她,白白淨淨的,竟似還有些冷!不由心越惱,“睡覺去了!!”丢了這句,不待她應,起身大步往外去。
靈堂裏,風呼呼地四面而來,承澤卻依舊一腦門汗,絲毫不覺冷,賭氣地一躍而坐,那用桌椅搭起的“床” 便痛苦得吱嘎亂叫險些散架。
怎麽會有這種事??熱燥燥的心裏直喊鬧鬼!自幼!他可是自幼便擺棋譜!雖說并未當真鑽研,可時至今日,別說是一般府中玩樂,便是當真在将軍府會友對弈,他也是絕多得勢!本來,一個玩物,況他也不是輸不起的人,本就想着要讓幾局哄她高興,暫且忘記此刻的苦境,可誰知,自今晨開局,整整二十局,他非但一局未贏,竟是屢屢投子認輸,輸了個通透!!輸給女流之輩!輸給嫂嫂!輸給個比他還年幼兩歲的小嫂嫂!!往後說出去,讓他的臉面往哪兒放?!
再想那小丫頭,不知是怎樣的心胸,那棋上乾坤仿若刻印在她掌中,翻手風,覆手雨,信手江山,氣定神閑!幾日前還失魂落魄暈在他懷中讓他傷透了心神,可此刻,似無論他怎樣,都再掙不出她的把握!
越想越羞,越想越臊,一腳踢開床邊的凳子,铛啷啷,圓滾滾地滾遠去……
守在燭燈邊的靜香被外面突然的動靜吓得哆嗦了一下,仔細辨,才知道是他踢翻了凳子。心裏便更不适宜,幾日前的傍晚他突然現身,告訴她自己也要閉關抄經,山上規矩苦,不如就守在靈前。她蜷縮在門邊幾乎不敢相信,只想這日日念佛,佛祖果然應麽,真讓她又見這真血真肉的人……
看他近在咫尺布置了自己的“卧房”,她更是慌恐,木呆呆的眼神從那棺柩上轉了視線,盯着他,盯着他,看他說話,看他動作,一夜,又一夜……
昨夜,她終于離開門邊睡在了內室……幾次醒來悄悄挑簾看,靜神聽,那溫暖的人氣、熟睡的鼾聲,心确定,才又入眠,真的入眠……
今晨上過香,用過他弄來的粥,他突然說要對弈,她覺不妥,畢竟要守靈,他說不妨,偶爾為之,解解悶……
誰知,越下越走了神,唉……
想起剛才,靜香不由在心裏嘟囔,哥哥輸了,頂多咂一下嘴,揉揉額,再狠一些,也就是擡腿走人,哪有像他這樣的?小孩兒一樣,輸得又冒汗,又臉紅,還賭氣……自己心裏自然也是不服,是他要玩的,還玩不起,又丢臉子,本是也想賭這口氣,讓他恨!讓他氣!趕明兒再對棋,一定再狠狠教訓他!可轉念又一想,自己是嫂嫂,是他的長者,怎麽能跟他較勁?當謙讓才是……如今天晚了,況又風大,不能讓他就這麽帶着氣入睡,總得……總得哄順了才好……
打定主意,站起身走到簾邊,心又有些怯,從來都是哥哥哄她,她何時哄過人?且又不知他的性子,該怎麽哄?才剛出去的時候那麽大力氣摔簾子……
外面又是風,把那凳子吹得滿地打滾,靜香一咬牙,挑了簾子走出去……
“二叔……”
他明明坐着,卻是不應,靜香不得不又靠近些,又大點聲,“二叔,”
“不趕緊睡,又出來做什麽?!”看她站在身邊,柔聲說好話,他雖還是羞臊,可氣卻像忽地就被風吹散了,看那衣裙薄,本想勸她回去,可一張嘴竟是死撐着面子一點都沒好氣。
她被呵得幾乎想馬上逃回去,手指緊緊摳着床沿,努力穩穩,又道,“外面太冷了,你到裏面來睡吧。”這一句出口,她立刻臊紅了臉,怎麽說得這麽不堪……
“不去!!”
靜香暗暗叫佛,好在,好在他還賭氣,沒想到男女大妨。“二叔,風太大,你到裏面來避。”
“我不冷!”
看他越孩子氣,靜香更耐心,更柔聲,“你此刻心燥,不覺,待吹一宿,入了心髓,明日病了,可怎麽抄經?完不了,老太太再責罰,更受不得,是不是?你先進來暖和着,我也不睡,咱倆說說話,誰困了,就歪一會兒,待天亮了,有了太陽,你若還想出來睡,再說,行不行?”
她當真以為自己賭氣了,又見那般單薄的身子如此處境,卻還是當得起嫂嫂記挂自己,承澤的心也軟了,可臉色還硬着,若就此應了,實在丢面子,左右不是,不知該怎麽下這個臺階……
看他還是不應,靜香心想看來這好話是不管用,心氣還是折在那棋上,遂又道,“要不,要不咱倆再對一盤?”
“還下?”他一挑眉,“你還先嫌斬我斬得不夠啊?”
“不,不,不是,”靜香一慌,趕緊解釋,“這次,這次給你贏……”話一出口就知道大錯特錯了,緊緊咬了唇,窘得臉滾燙……
看在眼中,承澤實在是想笑,怎麽屏都再屏不住,幹脆一躍跳下床,橫聲道,“行!就這麽定了!”
靜香還窘在床邊發愣,卻見他已經大步往裏去,也顧不得再多想,趕緊随了他,一前一後進了內室。
一眼看到那棋盤,承澤臉又紅,靜香會意,立刻過去想打散了重來,卻不想被他攔住,“別動!我再看看。”
于是二人依舊對坐,承澤又研看了一會兒,各式手筋讓她用得出神入畫,且并不沉迷于此,懂得小舍而大得,往往統觀全局,自己輸,實在該心服口服,于是由衷嘆道,“慕大哥他也是真沒贏過,是不是?”
靜香沒應,只是道,“哥哥布棋寬和,無意拔勢,明明有時得勢,也共活了局。”
“是被你逼的吧?”承澤又拈了子,“既是這麽厲害,也不知讓着些。自己獨贏,有什麽趣!”
仔細看他臉色已是完全平和,知道這話不是賭氣,靜香便也放了心,“讓了先,又讓子,你還要怎樣?況這局你本是要贏的,我也是自保而已。”
“哼!你少說這揶揄的話!”
“是真的。”
聽她依然細語輕聲,卻當真不像在虛奉,承澤來了興致,“我本也覺有把握,是怎麽了?”
“我開劫,遠不成勢,你不該急着應,”靜香從他的棋盒中拈了黑子,點到犄角處,“喏,這裏,我提了你四子之後,你這邊一接,轉搭便是。”
承澤一拍腿失聲叫,“對啊!脫骨勢麽!怎麽就眼迷沒看着!”說着便急急取了子,邊補邊道,“中原劫關乎你整條巨龍的死活,你敢開劫也是冒險,我這邊避實就虛,你又不得不應,這一來,掐住要害,整片吞進!”
“嗯,”靜香點頭,“待你緩手右邊一補,這條龍就死透了。”
看着棋盤上瞬時便轉換的黑白天地,承澤的心不單單是順暢,竟似歡快起來,“那這局該是算我贏!”
“嗯嗯!”
看她那認認真真又急着應承的樣子,承澤撲哧笑了,又有些難為情,“嫂嫂,剛才……得罪了。”
看他真是順了氣,靜香輕輕搖搖頭,也笑了……
第一次看到她笑,第一次看到那清冷如玉的臉龐有了暖意……似清靜的湖水蕩起盈盈漣漪,又似幽幽深谷撒下縷縷晨光,看在眼中,讓人不覺就忘了周遭,只如春泉潤入心肺……
“二叔?”
“……哦,”他頓覺不妥,趕緊低頭,“嫂嫂,今兒的棋局你可都還記得?”
“嗯……後面幾局能記個九成,前晌的,恐只有收官時的幾手了。”
“就後面幾局!”承澤高興地收着棋子,“咱們再來擺!”
“好。”
狂風寒夜,一張棋盤,一秉清燭,叔嫂二人推心研談……
“……你霸氣重,殺心重,總想拼了全力致人于死地,而一旦着于困境,又不知退。其實,棋有道,順其然,該進則進,該退則退。正如杜牧之所言,‘守道還如周伏柱,鏖兵不羨霍嫖姚。’不貪,不怯,故曰高棋詩也……”
她的語聲輕,潺潺如水,明明是在指他的不是,他卻聽得入心入神……
“……以圍地多少論輸贏,不在厮殺,在獲利,心寬容,容得天下大……”
“嗯。心寬則容,心靜則容。我卻臨時犯忌……嫂嫂,你心靜,一般能預見幾手?我聽說那棋之高手可心有數十手。”
“我不能,只多三手。預見一手,旁支便要有十數或數十手的可能,三手預見,便是百手之局,于我,已是最多了。”
“嗯,我也覺是世人妄傳,即便就是,也是單薄不撐,一廂情願。你說三手,已是不易了。”
“嗯。”
“嫂嫂你看,若是當初舍去這三位妙手黃莺撲蝶,轉而打個劫中劫,你是不是也難招架?”
“是啊,若是如此,我即便苦撐,終局也不過是一目半目。”
“那這局,也該是我贏!”
“哼,局局都該是你贏。”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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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合宜園……
雨水停了,風卻不停,又是昨日多用了碳,今天只剩一個炭盆。承澤在桌邊抄經,手腳都凍得又麻又硬,寫一寫就得呵呵氣、跺跺腳。他這邊乒裏乓啷動靜不斷,可桌子那頭卻一直都安安靜靜。轉頭看,她裹了藍姨娘的大毛兒袍子,可身型實在嬌小,再是那絨絨的白狐領兒托着腮,越像被包了棉花堆兒裏,又是白淨的臉龐,一顆朱砂痣,一點櫻桃口,怎麽看都像年畫兒裏菩薩跟前兒的善財童子,這麽想着,他撲哧笑了。
靜香擡頭,納悶兒地看着他。
這幾日兩人一起上香守靈,忍寒挨凍,又和棋鬥棋,拌嘴争執,已是十分相熟,遂見她看過來,承澤也不避諱,直接道,“冷死了,你不如坐床上偎了被子裏。”
“不用。”她應了一聲,便又低頭。
“這是忙什麽呢?”
“寫字。”
“你寫什麽字?若實在無聊,不如畫兩筆畫兒。”
“畫畫兒?拿什麽畫?”
看她頭也不擡,語氣竟是有些不屑,他挑眉,“嗯?不是給你帶了畫筆來了麽?”
“那是上色染刷。”
“嗯?”承澤一愣。
靜香擡頭,笑了。
承澤頓時窘得臉通紅,心恨,真是的!自己雖對畫是一竅不通,卻自認懂得看,懂得賞,誰知到頭來竟連個畫筆都認不得!
他撓撓頭,又幹嗽兩聲,想着這尴尬趕緊過去算了,誰知她竟掩嘴兒笑個沒完。
“啧!”他一瞪眼,“怎麽就是得理不饒人?我說你怎麽平白地也在桌子跟前兒,合着是等着笑話我呢!哪有這樣兒的?!”
“誰說要笑話你了?是你自己非要問的。”靜香不笑了,可也再不怕他這吹胡子瞪眼的虛張聲勢。
“那你寫什麽呢?什麽了不得要緊的,非得這天氣這地方寫?”
“我……”聽他認真問,靜香反有些難為情,輕輕咬咬唇才道,“我在仿你的字。”
“嗯?”承澤一聽,立刻拿了她手邊的紙張來看,不覺驚嘆,“你,你幾時會仿字的?仿得這麽像!!”
“原是小時候一時興起仿哥哥的畫,後來就連字也一起仿了。其實,你細看,仿來的字是沒有風骨的,不過,抄經倒不妨,想來,也沒人看得那麽細,你說呢?”
“抄經?”承澤越驚訝。
“練了這兩日,今兒該是就能抄經了。”靜香拿過一頁承澤抄好的經擺在他面前,仔細道,“喏,你看,你這樣起這一行,中間寫這行,末了再寫這幾個字就行,其餘的我來添。”
“嫂嫂,不用,你……”
靜香不待他客套,又堅持道,“兩個人寫能快些。”
“又不急着要,趕那麽快做什麽?”
“趕着完了,你……不就可以早些回府了嗎?”
承澤心一震,“我……”
“你不想在廟裏守規矩,卻又選了這遭罪的地方……”靜香的聲音越輕,說得有些艱難,不覺便低了頭,“我知道是那日……吓着你了,你放心,我不會再那樣了。”
“嫂嫂……”
“早點抄完經,你早點回去。”
“那你……”承澤俯了身子湊近,“當真不怕了?”
靜香輕輕咬了唇,認真地點點頭……
“哼,”豈料他非但不領情,還很是不屑,“你不怕?我怕!一千遍經文,我沒幾日就抄完了,字跡還一樣,旁人還當是鬧鬼了呢!”
靜香一愣,即刻惱得臉通紅,“二叔!”
“叫二叔也沒用!你若想抄就抄,橫豎我是百日前回不得府!在廟裏還得聽經,還得吃齋,到鎮上去還怕被人看見,只能在這兒了!”
“你……”
“我什麽?”他一邊說着,一邊重鋪了紙,沾沾墨,抄了頭一句,中一句,尾一句,丢到她面前,“既是有這本事,別荒了,趕緊抄完,咱們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