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緒難平
“哎喲!二爺!!爺!爺!!”福能兒一把甩了手中的劍,連呼帶喊地向承澤撲過去。再看那左肩處,只是眨眼的功夫銀白的袍子上已是殷了紅,他趕緊從腰裏扯出預備好的巾帕給承澤紮着傷口,一邊嘴裏要死要活的,“這,這是怎麽說的?怎麽把你給傷了!我,我真該死!真該死!二爺,你疼得怎樣,啊?這,這可怎麽好,趕緊,我,我趕緊找大夫去……”
“行了,瞎嚷嚷什麽。”承澤淡淡呵了一句,待紮好傷,也收了劍,坐到了石桌旁。
“二爺,別坐了!咱趕緊回吧!”
“不妨事,就是破了點皮兒。”
“這麽些血,哪止破了皮兒啊??”福能兒越看那白衣裳上的紅印子越吓人,“橫豎我這頓打是免不了了,若是再誤了上藥,別說老太太,就是青蔓姐姐也不能饒了我啊!”
承澤懶得理他,自顧自拿起桌上的茶盅,福能兒趕緊攔了,“二爺慢着,涼了。”一邊給承澤重斟了茶,一邊還是念叨着,“您要是不想回,不如咱們去鎮上郎中那兒上些藥……”
“啧!”
看承澤皺了眉,福能兒咬了咬牙也不敢再勸,可又實在心裏犯嘀咕,忍不住說,“二爺,你今兒這是怎麽了?往常教我也沒有這麽讓着的,這回可是真家夥啊,刀劍無眼!再說,我沒練到那有把握的時候,根本收留不住!往後你要再這麽着,我可……”
“沒讓着,是你長進了。”
福能兒撇撇嘴,“你快別哄我了!如今連賀老将軍府上的師父都招架不了你了,我算個什麽!”福能兒湊近看了看承澤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二爺,你今兒個……別是走神兒了吧?”
承澤握着茶盅,沒搭話。其實,他豈止是走神了,自那天合宜園閉了關,他的心像是沉了底兒再翻不上來,連夜裏睡着都能想起那冰涼的手指,便是做什麽都再不得安心,總覺得那天像是把她推落了什麽地方去,這一墜,就無底,再拖不回來……
“二爺,爺?”
“可去再問了?”
看承澤這一出神,又聽這沒頭沒腦地問,福能兒便知道話從何來,緊着答,“昨兒不是回給爺了嗎,大前兒的齋飯大奶奶雖沒接,可前兒的接了,碗都送出來了。”
“那可有人看見她,跟她說話了?”
“那麽小個門兒,怎麽看得着啊?再說,閉關的人哪能說話呢!”
承澤長籲了一口氣,心裏突然記起娘親當年口中的一個詞,造孽……
“二爺,你真是多操心了。我聽送飯的那邊兒說,老太太吩咐了,若是齋飯有兩次不接就立刻去回。”
“兩次?”承澤冷笑,“一日一餐,兩次,那就是近三日不食了,回了又能怎樣?去收屍?”
“哪就至于了?”福能兒不以為然,“我聽人說那修行的人一天一頓是佛食,再誦了經,便是身輕快,神氣爽,根本不覺這俗人的饑餓。爺是練功人,不記得當初師父教練內力的時候,不也用過這法子嗎?再者說,大奶奶守孝又傷心,更不覺了,再不濟,她也惜命不是?”
惜命?承澤一怔,心頭又湧起那股涼意……她是惜命,卻被自己一點一點給掰離了……只記得那力道那麽輕,似想握,卻又不強求,真不知道,她這份“惜”能撐多久……
看承澤不語,福能兒當是自己勸到了點兒,便放了心,“爺你別惦記了,大奶奶是個省事的,倒是那個小丫頭荷葉兒,整日不消停!”
“哦?她又怎麽了?”
“今兒早起我碰上延壽齋福喜兒,說那丫頭每日裏瘋瘋癫癫的,盡惹徐媽媽生氣,都罰過一回了,還是死性不改!”
想起三七那天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再想起那碟桂花糕,承澤忽地賞識起這敢在延壽齋“瘋瘋癫癫”的丫頭,心竟難得透了些氣,對福能兒說,“走,咱們回去!”
主仆二人從花園子往回走,剛看見芳洲苑的門福能兒就急急找了借口要別處去,承澤知道他是怕那些大丫頭們呱噪,便點了頭随他去。
承澤帶了傷回來,芳洲苑裏自是忙亂,可丫頭們你來我去,也不過是張羅打水、找衣裳找藥,再心急地問幾句,待該動手之時,皆是青蔓,旁人便是托了水盆來,也都被接了就打發出去。如此行事,丫頭們倒也不覺她獨,都知道這是爺打小就有的那股子別扭勁兒:最忌不備時有旁觀,遂從不要人在房裏上夜,也從不許人伺候沐浴。因此卧房裏統共就留了兩個做事的丫頭青蔓和紫螺,而紫螺也是止步簾帳外,待脫到見了貼身裏衣兒便只有跟得最久的青蔓了。遂也有家人私下裏悄悄說,這青蔓實在不同,大爺跟前兒雖有紅玉,卻從旁還有四五個丫頭,可二爺跟前兒獨這一個,獨獨這一個……
青蔓小心地給承澤褪了袖子,見那傷口雖不深,卻已經硬硬地凝了一大塊深紅的血跡,刺在眼中,讓她一陣心悸。沾了水慢慢清洗,邊輕輕地用嘴吹着,仿若是嬰孩的稚嫩,生怕弄疼了他,卻屏着心裏的疼一句不多問。自他習武,跌打損扭便是大大小小的傷不斷,卻又生就一副硬骨頭,就連十六歲那一次險些落了殘,連賀老将軍都吓得變了顏色,他卻死咬着牙一聲沒吭,這便也是給她的規矩,只自己心疼,從不多嘴煩他。
承澤見青蔓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手指都有些發顫,知道又是讓她傷了神,心裏不自覺便有些過意不去,“不妨事,一點皮外傷。”
“也要當心才是。”
“嗯。” 他邊應着,又想起了老太太叮囑的話,斟酌了一下才又道,“有樁事要跟你商量。”
“何事?”
“你今兒過老太太那兒去,把荷葉兒那個丫頭要到咱們這邊兒來吧。”
“嗯?”青蔓不解,“這是為何?”
“老太太那邊留了她和蓮心,可聽說徐媽媽不大待見她,一天盡惹氣了,不如咱們要了。”
青蔓想了想道,“咱們這邊兒人本來就少,要一兩個過來倒也沒什麽。可是荷葉兒那丫頭……三七那天二爺你也看見了,那麽小個人,那脾氣大的吓人,若不是大奶奶呵住她,不知要鬧得怎樣了。你素來好清靜,若是要了她來,我怕會不省心。”
“那倒不妨。不過收留兩個月,待嫂嫂出了關,便還回去。更況,即便有什麽,在咱們這兒鬧總比惹老太太心煩強。”
“說的也是。”青蔓邊應着邊小心地幫承澤穿上衣袍,“不過,我想着還是別我去要,讓紫螺去吧。徐媽媽是她遠方姑媽,不如就倚着親戚把事兒辦了,只當是她心疼自己家人。”
承澤一聽便帶了笑,點頭道,“我倒沒想到這一層,如此甚好!多謝了。”
青蔓也笑了,“這是說哪兒去了,我可做了什麽?倒是有一句要問明白,她過來可要留在房裏?”
“不妥,她是嫂嫂的丫頭,就留在外間吧。”
“嗯,好。”
“不必讓她做什麽。”
“知道了。”
穿戴齊整,青蔓便去找紫螺交代此事,承澤一個人坐了一會兒覺着無聊,便想着要往老太太那邊去看看,正要起身,卻見福能兒風風火火地進來,“二爺!”
“喲,這是打哪兒吃了豹子膽,這會子就敢進門了?”承澤笑着揶揄他。
“爺!正事!大事!”
“哦?”
“爺,我打聽着福安的下落了!”
承澤騰地站了起來,一把扯過他,“你說什麽??你找着福安了?在哪兒?”
“原就聽說福安在安平鎮有個娘舅,說是與他老娘是最親的。我便一直安排了人在那兒打聽着,想着只要他沒死,早早晚晚都得來看一眼老人。結果今兒我一出去就碰上了人,說是聽他娘舅的鄰居說,福安昨兒夜裏來了。”
“備馬!”承澤丢了手立刻往外走,“咱們這就去安平!”
“二爺!爺!”福能兒趕緊攔了,“我還沒說完呢!那福安來是因為他娘舅病了,可能是不中用了,今兒一大早他便回去接他老娘去了,我估摸着怎麽也得後兒才能趕回來。”
“哦?”承澤一聽便也住了,“那好,派人時刻守着!但凡有動靜,立刻來報!”
“是!”
找到福安了……承澤的心急過一陣,竟忽地有些無措,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找了他來,不過是質問為何不知死活敢私自去給大哥弄藥,可他心裏怎麽這麽燥?!像是一刻都再奈不得!想知道什麽?還想知道什麽?老太太連那“不堪”都告訴了他,還能有什麽是怕他知道的……
當天夜裏,荷葉兒便随了紫螺來到芳洲苑。青蔓問承澤要不要見見,承澤心裏惦記着福安,一聽荷葉兒,心突然怦怦跳,怎麽忘了,她也是當時在場之人,不如問她?左思右想,總是不妥,遂擺了擺手,不了,讓她早點兒歇吧。
後半夜時起了風,一陣緊似一陣,用力刮着窗棂子,吱吱嘎嘎的。承澤本就一夜心思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這一來再睡不着。披衣起身,打開窗,那風已是夾雜了雨腥,撲面而來,透心刺骨……想起那八扇大窗,他緊緊握了拳,人像被鎖住了般,站在窗前,任那風将他吹透……
天亮了,雨依舊不大,卻淅淅瀝瀝,漫天漫地……擡頭看天,密密的雲,太陽連個小光圈兒都沒透進來……
一夜風吹,承澤雖不至風寒,卻也渾身乏力,用了早飯,便歪在了榻上,随意拽了本書,無精打采地捧着。
青蔓打起簾子,領了承桓進來,走到承澤身旁,俯身請安,“二哥。”
“嗯。”
承澤應了一聲也沒心思再多話,自他回府,藍姨娘便像徹底脫了責任,把個承桓丢給他,領着讀書,領着學功夫,甚或領着吃飯、玩耍,每日即便他不在,承桓也是在芳洲苑耗一整天。
看承桓乖乖地坐在桌前,端端正正地抄寫着,那眉眼神色真是像爹,承澤的心也終是暖了些,起身走到他身旁,低頭看着,不覺皺了眉,“讀些正經書吧!怎麽好好兒地抄起經來?”
承桓擡頭,有些委屈,“是老太太讓抄的,要抄夠一千遍,我這,我這還且着呢!”
“老太太讓抄的?為何?”
“哦,是這麽着,”青蔓走過來,輕聲道,“出殡時要祭佛經,原是預備讓廟裏抄了送來,可總覺心不到,老太太便想着讓自家人抄才顯心誠。大爺沒有孝子,這超度的佛經便是該你們至親兄弟抄,可老太太不想耽擱你讀書練功夫,又想着三爺小,耽擱幾日也無妨,便給三爺了。”
承澤聽了心裏越悶,老太太明明就是不以為然,否則為何怕耽擱讀書便省了他的事?可既然都逼了人家守“陰緣”,終歸要多做些樣子出來才好說人!哼!不覺心裏冷笑,既如此該是早早晚晚求乞嫂嫂平安才是,否則真弄出事來,那慕大哥豈是好惹的,到時別說臉面排場,便是牢獄之災都保不齊了!
承桓埋頭抄經,承澤再不過問,卻尋了福能兒來,依舊說福安。福能兒便不厭其煩,又把打聽來的福安自趁亂偷逃出府後的點點滴滴給承澤細細說了一遍。承澤越聽眉越擰,福安究竟為何要跑?老太太雖恨是他弄來的藥,可也知道是大哥央了他去的,還算是盡忠主子,責罰雖免不了,卻也不會當真如何,最多就是攆到莊子上,可一年到頭吃喝不愁還照樣有月錢,怎麽也好過他偷跑出去到處不得營生強,況他和福能兒一樣,平日裏最是個精明的,這一回怎麽糊塗至此?
主仆二人說着話便到了中午,芳洲苑傳了飯,青蔓喚了福能兒出去吃,又親自伺候承澤承桓用飯。承澤實在無心,草草扒拉了兩口便擱了碗筷。青蔓看着有些焦心,卻也只當是大爺走後他心裏難過,沒多問,只勸他又勉強喝了兩口湯了事。
用過午飯,天雖還是滿滿陰雲,雨卻停了。承澤在房中悶了一上午,決定到園子裏練練拳腳,又叫承桓也撂了筆,一起去。
剛走過外間,承澤忽地一蹙眉,又返了回來,進了右廂房。丫頭們正在吃飯,看見二爺來,倒也無需多禮,只是都問何事。
“怎麽只你們幾個吃飯?荷葉兒呢?”
“荷葉兒吃齋,已經用了。”
“吃齋?誰讓她只吃齋??!”
看承澤沉了臉,紫螺趕緊站起回話,“沒誰,是她自己的主意!也是一天一頓,說要陪着她們家小姐。原在老太太那兒沒人給她預備齋飯,她就一天只吃一個饅頭。但凡聽說哪日大奶奶沒接飯,她便也不吃,水都不喝……”
“去!立刻叫她來,說我有話!”承澤大步返回房中……